每個炎熱的下午,天空是很深的藍,披著幾塊很薄的雲,大象會來找我。它向我灑水,澆醒我的白日夢。
幾個炎熱的下午已經過去,大象卻沒有來。它不告而別。或許這只是短暫的分離,它總會回來。
我的電郵沒換,我等大象給我寫封電郵。我不必知道它去了哪裡,只想知道它不再找我的原因。我的電郵多年沒換,就怕白堊紀時期的朋友會找不到我。
這麼多年了,他們都沒有找過我。
沒有鳥叫聲的早晨,一隻猴子飛進我的屋裡,盜走我放置在房裡的箱子。它的翅膀跟它的雙臂一樣長,揮動時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翅膀好像在哭,又好像是猴子在哭。它必然是發現我的屋子那麼空虛,那麼簡陋,只能盜走一個看起來有點價值的箱子。
我向猴子大吼一聲,它回頭望我了一眼。它懸在空中幾秒,翅膀上下擺動著。它是不是想告訴我些甚麼?我想聽一聽,一隻會飛的猴子對我的看法。它卻只是從鼻腔呼出一口氣,轉身往更高的天空飛去。
我站在陽台遠眺,猴子像蚊子般飛遠,直到聽見第一聲鳥鳴,早晨的味道才湧來。
我回到我的房裡,看著箱子原本的位置變成一個缺口,地板上留著箱子長年累月印下的痕跡。這箱子平常那麼不起眼,理所當然地站在這裡,如今忽然就走了,像不告而別的大象,我感到有些惶恐。
接下來,我的人生或許還有不告而別的事情即將發生。
我環顧我的房子一周,所剩的東西實在不多,我連一張床都沒有,客廳只有一個蒲團,那是大象留給我的。
雨後的晴天,陽光猛烈,大象捲著蒲團越過我的籬笆,擱到我的面前。餅色的蒲團像一塊大餅,我卻隱約聞到餅香。大象沒有透露蒲團的來歷,只讓它成為大象送給我唯一的禮物。
蒲團住在客廳裡,那個太陽照不到的角落,隱入我一個平凡人的家裡,此後與我不再過問世界。
隔壁的林太常對我噓寒問暖,問起今天我跟誰吃晚餐,要不要給我送晚餐。
我看她的表情像那猴子看著我,她一直在微笑,那笑容像一隻夾在籠門的鳥,要飛卻飛不走,要回到籠裡又進不去。我用我的眼睛繼續挾持她的笑容,要讓她知道她的問題讓我有多憂傷。
時間進行了一場大屠殺,我的朋友來不及逃走。他們破裂,他們被支離,他們如雪如煙消散在我的失神裡。我們分別被切割到不同的世界,卻只有我留在原來的時間軸,繼續走到今天。在不期然的巧遇裡,我偶爾會碰見他們,他們正在呼吸,行走,說話,用我不曾見過的型態生存。我懷疑大象是其中一個。
有一種改變叫進化。
他們的頭腦裡長出磁鐵,對這世上許多物質產生磁性。他們的腿越來越長,每秒都想往前跑,每條路都要走一回,去吸附他們追求的物質。他們活得更好,長得比在白堊紀時更精力充沛。
有一種消失叫退化。
他們頭腦裡的磁鐵越長越大,佔據腦裡大部分空間,慢慢延伸到心臟,最後變成鐵。冰涼的鐵,傳輸很少的血液,身體就冷了。他們很久沒有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們並沒有察覺,然而那對他們已不重要。不重要的東西都會退化。
時間沒有殺死我的記憶,因此我還記得我們曾經擁抱﹑曾經親吻,曾經在最需要擁抱的時刻擁抱。但那對他們已不重要。記憶是負累,他們需要更輕巧的身體,才能急速往目標奔去。
我的房子裡不盡然空無一物。我看得見定格在某個時間的朋友。他們永遠活在生命的那一分那一秒。他們安坐在我的房子裡,臉上的肌肉很放鬆,好像等待著一場演奏會的開始,準備將身體沉浸在悠揚的旋律裡。我沒有音樂,卻有寂靜裡的思念,溫柔地飄盪在房子裡。我想他們會喜歡,於是他們一直在我的房子裡,即使我們不能再相擁,也不能再交換想法,但陪伴比這些都強大。
無論如何,我難免會憂傷。千萬別再問我晚餐的事情。
現在,我失去了一個箱子,另一層憂傷堆疊在我的心上,看起來像羽毛這般輕,端在手心卻一陣陣往下沉。
天還很光,大地被照映得很赤裸,金錢樹的泥土表面很乾燥。我到陽台澆水,水會喜歡墜入泥土裡。它們在泥土裡短暫居留,幾個小時後終將回到天上去。水是個浪子,我不曾見它們停留,唯有把它們變成冰,但我怕冷。這房子裡只有我一個人的體溫,不能再將我冷卻,否則我便見不到我的朋友。
一根羽毛躲在金錢樹裡。它瑟瑟發抖,葉子隱蔽了它,我還是看見它。我認得它淡淡的寶藍色,閃爍著令我反感的淡綠色光澤,散發著邪惡的氣味。
猴子落下一根羽毛。它不知道這有多危險,我會靠這根羽毛找到它。
我高舉羽毛到空中,甩了幾回,羽毛沒有帶我飛離地面,我只是宛如向誰揮旗的傻子。
羽毛要回到猴子的翅膀上,它的心裡比我想得回箱子更焦急。它飛不起來,只能任風吹送,如今唯有我帶著它移動。我緊握著它,任它指引我離開了房子。
猴子就在沙灘滿佈貝殻的那一邊。一塊巨石豎立在沙灘的中央,猴子被翅膀裹著像一隻寶藍色的鳥,蹲坐在石上眺望。它的思緒比它的目光更遠。海面的波光如失傳的文字,標示著某種預言,或者某種指示。海的低吟退過去,又送回來,輕輕罩上我的耳朵,我幾乎快忘了我來此的目的。
羽毛從我的手心脫離,投入風中,順著風勢飄到猴子的翅膀上,回到它的原處。
「把我的箱子還給我!」我的高喊聲躲在海風里。
猴子忽地向我望來,它展開寶藍色的翅膀,飛升到空中。我以為它要逃走,它卻向我飛撲而來,並在我反抗之前抓走了我。
猴子飛得很高,帶著我一起飛得很高,沙灘的巨石縮成小石子,海岸線離我遠去。我畏高,身子因此涼透。驚懼讓我飢餓。
猴子帶我到一座島,島上沒有樹木,只是沙和岩石。在一座平頭的山頂,猴子把我扔到地面,然後蹲在隆起的土坡上盯著我。陽光把猴子的臉龐照得像鏡子那般亮,每一根毛在閃耀,還有一塊鵝卵石般的疤印貼在它頸上,隱藏著它或許跟誰搏鬥的經歷,或許為了捕食而受傷的過去。但我不會同情它的創傷,它只是一隻猴子,不要被它曾受過的傷而心軟。受過傷的猴子只會更兇殘。
飢餓使我憤怒。我起身,腳步還沒站穩就向猴子撲身而去,就如剛才它從天上向我飛撲而來。我抓著它的翅膀,和它扭打起來。我扯掉它的羽毛,試圖折斷它的翅膀。它在我臉上留下爪痕,流出如淚的血。而血,究竟是如何染在翅膀上,我完全沒有看清楚。我只想洩憤,以及忘記飢餓。
羽毛和血落滿一地,猴子的翅膀還在。爪痕發出滾燙的疼痛,緊緊貼著我的肌膚。
我是好好的人,為何與猴打架?我喘著氣,懊惱著。
猴子太累,趴在地上不動。我們都太累,為不明的原因讓自己受傷。
猴子撐起身子站了起來。它彎曲著身子,翅膀碎裂如殘破的紙。它走向崖邊,縱身就跳。
我循著猴子跳下的位置往下張望,卻不見它的蹤影。山太高,區區一個肉體不過是一顆塵埃。
猴子沒了,我躺在山頂看天空。這裡的天空類似我陽台上的天空,風吹著雲,雲追著風。血乾成硬塊,從我臉上剝落,飄散到空中,去尋找重生的位置。它們會做夢,夢見猴子的獠牙和硬爪,撕開我的肉體使它們離開了我。
我依舊飢餓,餓得無力憤怒。我如龜匍匐前進。覓食,荒野。窪地有積水,積水有苔蘚,那便是我的糧食。
日光逐漸退去,我沿著陡坡下山。我必定要找到猴子的屍首。一路昏茫,星子掛上夜空,今晚沒有月亮。數種蟲子的叫聲盤繞耳際,我隨手一抓只是空,蟲聲似乎是幻聽。下山的路吃著我的膝蓋,膝蓋一吋一吋消失,我開始疑惑行走的方法。當我在困惑的時候,我被困惑絆倒,然後滾落。身體因疼痛而哀嚎,但滾落沒有停止,彷彿滾了幾分鐘,幾個小時,幾天,甚至幾年,我以為我下半生會從此滾落不止。
星光消失了。
太陽總要升起。陽光喚醒我的眼睛,而我的意識還在夢裡遊蕩。最後雨水滲入我的腦裡,泡濕我的夢,洗滌我的意識,我才知道我的眼睛看見什麼。荒蕪,比我想像的更荒蕪;蒼涼,比我預想的更蒼涼。
我一心想要找猴子的屍首,要看它死成什麼樣子。這成了我每日行走的目標,縱然我永遠陷於迷路之中。每塊石頭和石壁都那麼相似,我不停在每個錯誤裡兜兜轉轉。
星光消失,太陽升起,如斯日復一日。我的身體消瘦如竹,步伐輕盈,像蟲子彈跳在岩壁上,與這個環境融合共生。這島屬於我,無人到訪。
時間過得最快的時候,是來不及數的時候。我不再飢餓,蟲子會鑽入我的嘴裡供我溫飽,雨水在我乾渴時會流入我的嘴裡。它們養著我,陪我老去。而那猴子,我已經過了和它計較的年紀。
暴風雨的第二天,一地濕潤,微風和暖。天降一隻大白鷺,佇立在山丘上。
「帶我走吧!」我仰著頭對大白鷺說。瞬時發覺已有許久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雙眼噙滿淚。
大白鷺從山峰飛下來,兩爪抓起我的肩膀不停往上升,來到我似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平頭的山頂保持舊模樣,風雨為它清掃斑駁,岩石比昔日更潔白滑亮。大白鷺啄著那隆起的土坡,表層的泥土都被翻鬆了。
我湊向前去,徒手挖掘土坡。在一隻手臂長的深處,我再次見到我的箱子。我有點不肯定,卻不想否認。箱子或許正等待我的到來,或許不。它安穩地沉睡在土裡,那萬千思緒與過去一併在此完結。
我打開箱子,裡頭仍是遺骸。我的朋友們,它們還是遺骸。我曾期望它們的肉體會重新生長,我們便能再次並肩行走,可它們如今仍是遺骸。
風一吹,遺骸化成灰,如雪如煙消散在我的失神中。這一次即是永別。
大白鷺帶我回家。我以為我的家是那座島。
房子裡的蒲團還在,它見到我時並沒有激動。它知道我會回來。原本空無一物的房子,它還是空無一物。我什麼也沒看到。那陽台上的金錢樹早已枯萎,它等不到我。
到底有誰在等我?我不敢問。
我第一次敲了隔壁林太的門。林太已不在。應門的是個陌生人。他不多說兩句,只給僵硬的微笑。
這些日子,大象有沒有來過?沒有人能告訴我。
我也不敢問。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六月忌口
聆聽以至書寫他者記憶,不同世代的任何年齡層或許多少疑惑,陌生人故事跟自己有何關係。然而,無論身處現實還是虛境,沒有一個生命體想被孤立。他們可能等待被關注,可能等待別人代為發聲,甚至可能等待影響別人生命。就算你我人生平淡如白開水,其實也值得記錄下來。只不過視乎作為實體,抑或作為思念。
「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顯然有意為之。除了呼籲公眾多點關懷長者議題,也想年輕一代放下年齡、界別和背景之界線,一起參與長者「幸福回憶」的轉化過程,一方面利用同學自身想像,一方面嘗試整合30多名來自聖公會聖匠堂的長者義工人生的複合經驗,最後共鑄成一個個擁有老人睿智與視野的新生肉身。
經由香港賽馬會慈善基金捐助,「生命說」由水煮魚文化主辦、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協辦。首屆(2020至2021年度)起初有八間學校參與,但隨著疫情反覆肆虐,一年後只剩下了六間,合共60多名中一至中四同學。如今,本年6月初終於向公眾展示長幼共融的實驗成果。
生命連結效應
升降機與展覽入口之間本來有個頗為偌大空間。可是「生命說」策劃團隊跟年輕設計師Studio MARY商量過後,最後決定在展覽入口設置了很大很大的大型展板,只留下看起來像隧道般的縫隙,讓觀者抱持著竊看他者秘密的好奇心進入。
場內主要有六個展區,由簾幔若隱若現包裹著。我們可以按自己愛好而選擇觀看次序。而木桌上所有同學的文字和藝術品如同待被發掘的小寫歷史,只要我們願意主動拉開眼前的薄紗,他人故事便自動敘述起來,「你」與「我」不知不覺間目對目。不論次序如何不同,我們似乎最後都會抵達「寫下幸福的寄語,與他人的心聲偶遇」的互動體驗區。觀者在閱讀和體會他者生命的經驗後,走進放著形狀各異的木石頭和Label紙的房間,在此能讓大家好好回想生命中幸福一刻,而後把心聲寄語刻寫於石頭表面,再透過文字及其餘溫與其他未曾見面的筆者在偶然下交換、分享各自曾經幸福時刻。若然你或我不把長者故事擱在展覽場內,所謂「線」不但尚未完成,還可以無盡。
少者如何呈現長者記憶
第一年藝術成品可能未必引人著目,只要看過作品旁邊一小撮文字簡介,或多或少知道不少同學在過去一年間為今次創作付出了很多心機和努力。
同學起初分別從社工、作家和藝術家學習了訪問、鑑賞和創作,然後透過視像或親身跟長者談話。在導師和長者的雙重指導下,每位同學落手落力創造出一個個不同記憶的藝術媒介,如筆記簿、紙盒、立體畫和板畫,記錄著訪問對象在平淡的生命敘述中幸福的人與事,替公公婆婆繪畫出完整的人生藍圖。
常常說平凡是福,當然不止是一種生活狀況,還指涉了一種「放下」心態。「生命說」所邀請的長者,最大年紀是82歲,大多是戰前或戰後出生,當年孩童生活並非家家富裕,所以他/她們對於一些童年遊戲、玩具或其他物質都十分知足,直至年老,常常懷緬過去幸福生活。或許在同學心目中,幸福理應色彩斑斕,在場所有作品(儘管有些板畫背景是黑色)幾乎不會讓觀者感到絲毫負情緒。
我們可能誤以為來自同學純真的想像,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其實作品靈感正正源自於年邁老人的活力。活力早已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利,譬如周國林先生——由寧波公學的陳咏桐和戴藹雯同學訪問,不喜歡別人以「伯」稱呼他,要叫就叫「國林仔」或「國林叔」。健談。最愛巨浪辛辣薯片、炸魚皮和啤酒。閒時學手工藝和畫畫,並可以替自己素描一幅自畫像。好些年前完成白內障手術後,他再不需戴眼鏡,使外表顯得較為年輕,無論從外貌或飲食嗜好,跟時下年輕人無異。同學將「國林仔」事跡用紙盒呈現,在桌上朝著燈光躺著,第一眼看來像沙石堆疊的小土丘,看久了便覺得是棺材。長立方體仿似刻上墓誌文一樣,六面分別寫上「國林仔」的自我形象、童年回憶、現時喜好、目標,甚至畫了自畫像。紙盒位置畢竟有限,無法把一個人一生寫盡,但若不記錄下來,對自己或他人有些惋惜。
同學標記了一個個陌生故事,我不知道這對其他人影響多大,至今此刻能肯定的是有人必須主動收集別人故事,為另一他者閱讀和寫下,像非血脈延續一樣。
幸福生活賽馬會「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成果展
日期:05.06.2021-28.06.2021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 包氏畫廊 5 樓 (灣仔港灣道 2 號)
時間:早上10時至下午8時
免費入場 Free Admission
詳情請瀏覽FB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jcspeaklife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聲演者:陳昊霆
雙重病毒——給難以慰藉的真實者
如果真實接近幻滅,我們言何慰藉?
如果城市瀕臨傾塌,我們言何希望?
如果慰藉必有虛飾,我們可以理解,甚至某程度我們也需要,在暗黑紀年,點一盞燈,即便是幻燈。
(悲鬱如魯迅,在〈藥〉結尾也在夏瑜墳上加插留點希望的一圈「紅白的花」——儘管這非他原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慰藉很難,尼采說:「任何苦難都無法,而且永遠無法讓我對我所認識的生活作偽證。」(也許因此,他終究成為瘋子)。
但一般人都不會把自己推向邊緣,所以,慰藉也可以很容易。
譬如於市場有售,煉製慰藉成生之態度生之該然,從「心靈雞湯」到「正能量」、「正向思考」到時興的「療癒系」,幾乎是系統性的(有時我懷疑,還包括說得太輕易或想當然的,精神醫學、藝術治療)。
但還是可以理解,人生在世,我們都需要一點自我欺騙。〔虛無的蕭沆(Emil Cioran)也許是對的:不矇騙自己,我們就連一秒鐘也活不下去。〕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但如果虛飾淪陷成虛假呢?
譬如說,借「心」之名:銅芯口罩,安心出行。
譬如說,托「愛」之意(包括「美」):《堅信愛會贏》、「致敬最美逆行者」。
正向修辭,官方也編織不少,除了以上,戰爭修辭自是不缺:疫症尚未過去,率先表彰「抗擊疫情鬥爭取得重大戰略成果」。「瘟疫之城」忽變「英雄之城」。(這些,自然也不乏信者,他們不屬你的世界)。
謊言跟勵志(勵治)很相似,飄蕩於空氣中,也是一種飛沫傳播。
真正的慰藉,只能建基於真實/自我忠誠之上。
CoroNation。(註1)這名字真妙,既可解作「新冠毒國度」,也可解作,新冠狀病毒,穿在皇帝的新衣上,成了權力的加冕。
在全球都成了CoroNation之下,各個社會疫情有別,但獨是香港,「抗爭年」緊接著「抗疫年」,方才沸騰,忽然遁入沉寂。急管哀弦,調子也轉得太過突然,幾近U-turn,無人可以預料。我們知道,二○二○至今,多少壓制行動奉病毒之名施展,「限聚令」可「靈活」運用、遊行撲滅、悼念取消,突擊封區仿如玩上癮的實驗遊戲。你如何告之他人,病毒於我城,分外是雙料的:在物理上加上了政治上的成分(儘管全球亦或多或少感染這特殊「變種病毒株」,並互相牽纏)。前者感染數字有數可計(「可防可控」),後者即使戴上口罩自我隔絕也無可絕緣(口罩政治、邊境開合政治、旅遊氣泡政治、疫苗政治)。在此疫年,一齣又一齣決定我城命運的提線木偶劇在眼前上演,我們睜眼看著,吶喊無聲。但始終有人,心裡清明,默默記著或寫下。
不要「抗疫疲勞」,在我城(其實應可名正言順叫「失城」了),於此有著另一種意義。如果聲音被壓下來,仍可以沉默之姿作僅有的抗衡——包括對種種以抗疫之名行大於抗疫之實,披著「關愛」、「完善」面紗的謊話說「不」;至少,不麻木就範(「千祈唔好慣晒」)。如果這微小空間尚存,我想,這便是暗黑之中的微光,真實的人性慰藉。
如果以上有點哲學,對不起(註2),但我仍然相信,如果深刻,哲學的慰藉是有的。說疫症中論述無用,一切只剩下生存?是,但不完全。所謂「哲學的慰藉」,不就是儘量以沉靜的思考,嘗試深入理解事物,克服種種糖衣表象及時代噪音,包括理解荒謬本身。
當然,思考之外,真實的慰藉,還的的確確包括,實實在在的生存。(一個人不僅活於一個層次)。譬如說,我撿拾別人故事,知道有真真實實的「逆行者」(不是官方所說的),如眾人都在鬧「旅行荒」時,有人在城中細意遊走,由城之西邊(堅尼地城)走到城之北端(沙頭角),趁此多認識自己的城,也多看一眼夕陽西下的港。記著,走著,探索著。限聚令限不了他們,因為他們非一窩蜂趁熱鬧的,其中不乏「獨家村」。在全城鬧「口罩荒」及種種與疫症相關的物料荒時,你一方面理解,也同時不讓自己陷於集體恐慌、過度反應或羊群心態。我也碰到,在疫/逆境中頑強求生的人,如酒吧停業,有我所知的酒吧從業員轉到街市菜檔兼職工作。展覽業停頓,有我所知從事展覽工程者,轉行做foodpanda外賣速遞員。不說別的,課室停擺,多少人實實在在地克服種種難關,在網上竭盡心力延續教與學(當然,得過且過者也是有的)。真實有血有肉的故事何其多。病毒一方面將我們隔離,一方面將我們的集體命運交織,但細心地看,個人並沒有完全被集體吞噬、消融、削平,不同生命各有故事。只要這一絲空間尚存,那真實的慰藉興許仍是有的,即使生命終歸難免徒勞。
沉思者、求真者、自我忠誠者、實存生活者、試圖理解事物者、故事收集者、難以被慰藉但不完全否定慰藉者,我不知道像你我這樣的人有多寡,我無從研判,但我相信,這無以簡單命名的「群組」也未必少數。我寫給眾數的你時,也寫給我自己。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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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名字來自艾未未二○二○年導演的一齣武漢封城紀錄片,想是Coronavirus和Nation之混合;中文翻譯成《加冕》。有趣在香港卻有一個樓盤叫The Coronation。
註2:這「對不起」不是向你說的,你也知道,在我城,說得「哲學」一點很易會被說為「離地」,這才是我真感抱歉的,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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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昊霆
自由身演員。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系,曾為臺灣小丑默劇團核心團員及導師,在學時於台灣各地表演及遠赴韓國街頭藝術節演出及交流。回港修讀榞劇場戲劇一年制全方位全日制課程,曾於迪士尼樂園和AFTEC跨啦啦藝術集匯擔任合約演員。除舞台演出外,更涉足模特兒、電影、電視、廣告拍攝。已考獲聖三一鋼琴演奏級,及近年跟隨王廷琳老師學習舞蹈。近年更開始把劇場遊戲和運動競技結合相關教學。於2018年成立表演團體「言吾寺」並擔任創作演員及導演,積極參與及進行各類型劇場表演和實驗作品與工作坊。
近年演出作品有「瑪吉阿米」、「尋找哈維爾」@言吾寺、「藝動沙螺灣」、「the tale of Robin Hood @AFTEC、「童話。兒童的心底話」、「異質沙城」@浪人劇場、「 phototropism」@李偉能等等。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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