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本來攤在日光下,秩序分明的都市開始變得可疑、危險,萬家燈火保護著一個個脆弱的現代人,他們在吃飯,在玩樂,在滿足不同欲望,也為明日醞釀新的衝突。如果把一個城市人扔到荒僻的深山,他或她能熬過黑夜嗎?但事實上,即使是白天的鬧市,也隱藏著難以數計的,生存的陰影,對於那些活著就是在泥沼掙扎的人來說,明媚的陽光是殘酷的,因為不能照亮前方。
四部在高雄電影節首映的台灣短片,來到香港的鮮浪潮電影節。四部短片的鏡頭都對準文明的暗處、都市的邊緣,另一方面卻把我們帶入有血有肉、悲喜交集的人性中心。
獸影幢幢。蔡弦剛的《獸徑》表面上是台灣山林版的catch me if you can,但在巡山警與越南非法移工之間,彷彿還有第三方、非敵非我的惘惘的威脅,一直只聞其聲,不見其形,但無論威脅是人是獸,荒野求存的陰影一直在二十分鐘裡蔓延。
其實片中真正的追逐只有一幕,而下一刻越南異鄉客在深山密林的夢迴,又重新模糊了敘述,也模糊了夢與現實、追捕與被獵的界限。《獸徑》的主角可能不是任何一方,也不是不存在的獸,而是在藤蔓間逐漸濃重,卻始終反射著幽光的夜色本身。
身處危機四伏的深山異域,吃喝已是奢侈,沒有成為食物也是幸運,但在城市裡,下班逛夜市,街角又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出門,外送員也能送上餐點,只是,你有想過手中的鹹酥雞是從哪裡來的嗎?
《雄雞卡克》的導演謝沛如喜歡吃雞屁股,或許思鄉入魔,在國外的她忽然想到一個畫面:同一根竹籤,串起的是不同雞的屁股,最後被吞進同一個人的肚子裡。生而為雞,牠們會怎麼想?
於是便找一個男演員,穿上雞裝,演繹一隻「種雞」身不由己的一生。
謝沛如導演
所謂種雞,就是基因更好,被挑選出來定期「取精」用以繁殖更多優質雞隻的「工具」。這短片除了聚焦這名「男主」由破殼而出到被吞噬的命運,更有趣的是,片中還透過雞的視角,反觀人間的七情六欲。雞的精液和人類的荷爾蒙,在規格化的工場裡彷彿同樣是被培植的樣本。
但謝沛如很清楚,人和雞始終不平等,她自覺到,這作品可能也只是人類中心的詮釋。至於有關結局好像和解的處理,她認為她沒有提出和解的資格,充其量是為了表達某種感謝——通過重新了解手中香噴噴的雞肉的來歷,通過反思人類與食物並不單純的關係。
魚和雞一樣,是我們的主要食物來源。曹仕翰導演的《貓與蒼蠅》就是發生在全台灣最大漁港,高雄遠洋漁港的故事,
數以噸計的冷凍漁獲冒出霧一樣的冷氣,另一邊則是工人熱得為一台風扇而大打出手,最終魚腥,混合了血腥。這作品以對比強烈的元素,拍出光天化日下的生活艱難,連看似不相關的「貓與蒼蠅」,也是殘酷人間的對比。曹仕翰解釋片名的時候說,他本身喜歡探討動物性與文明的《蒼蠅王》,智障女子Neko的野性也令人想到貓,而這兩種動物,同樣會逐腥而至,聯想空間不限於漁港。「在艱難的環境裡,人為了活下去有可能做出任何行為,而這些行為不應該用簡單的是非善惡來評斷。」曹仕翰認為在現代文明進步的外表下,人間的弱肉強食依然存在我們身邊周遭。
曹仕翰導演
在船上賣身的Neko固然令人同情,看船人莊仔的形象可能更立體,遭際也更無奈。曹仕翰說莊仔就是他喜歡在文學小說中看到的那種普通人,努力掙扎活著,盡量不面目可憎的活著。雖然整部短片充滿一種沒有出路的蒼涼,導演也坦承對人性感到悲觀,人的脆弱與慣性,總令自身的悲劇不斷重複,但無疑,莊仔也是導演所寄託的希望所在。「這世上有太多擁有一切卻不願意付出分享的人。」莊仔固然傻,但正因為「在如此庸庸碌碌現實的浮世有這樣的身影,才讓我們繼續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吧。」
社會環境的限制,的確很難因我們的意志而轉移,但這是否一齣悲劇,往往只在乎我們選擇怎樣面對。比如說,歧視的目光長在他人身上,我們無法控制,卻可以像《輕鬆搖擺》一樣,抱緊身邊人,快樂時,就起舞。
同性戀爸爸被取笑,兒子被好友出賣,父子反目……本來以為又是沉重的同志、兩代題材,隨著音樂聲奏響,色調卻變得不一樣。演得出彩的小孩們愛恨分明,直來直往,無疑是複雜的大人世界裡的輕快鼓點與琴弦,即使到最後歧視從不稍減,多元成家的倡議和世俗的眼界落差依舊,委屈與猜疑,也可暫時放下。
主角吹色士風,在酒吧表演爵士樂不僅是一項設定,這部短片可以說就是由音樂催化、建構出來的,如果沒有音樂令人忘懷、盡情投入享受的力量,如果沒有即興跳脫、象徵自由的爵士樂,漫漫長夜不是會很難熬嗎?
鮮浪潮國際短片節│台灣高雄短打
放映時間及地點
18.6│21:50 BC
23.6│21:45 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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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忌口
聆聽以至書寫他者記憶,不同世代的任何年齡層或許多少疑惑,陌生人故事跟自己有何關係。然而,無論身處現實還是虛境,沒有一個生命體想被孤立。他們可能等待被關注,可能等待別人代為發聲,甚至可能等待影響別人生命。就算你我人生平淡如白開水,其實也值得記錄下來。只不過視乎作為實體,抑或作為思念。
「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顯然有意為之。除了呼籲公眾多點關懷長者議題,也想年輕一代放下年齡、界別和背景之界線,一起參與長者「幸福回憶」的轉化過程,一方面利用同學自身想像,一方面嘗試整合30多名來自聖公會聖匠堂的長者義工人生的複合經驗,最後共鑄成一個個擁有老人睿智與視野的新生肉身。
經由香港賽馬會慈善基金捐助,「生命說」由水煮魚文化主辦、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協辦。首屆(2020至2021年度)起初有八間學校參與,但隨著疫情反覆肆虐,一年後只剩下了六間,合共60多名中一至中四同學。如今,本年6月初終於向公眾展示長幼共融的實驗成果。
生命連結效應
升降機與展覽入口之間本來有個頗為偌大空間。可是「生命說」策劃團隊跟年輕設計師Studio MARY商量過後,最後決定在展覽入口設置了很大很大的大型展板,只留下看起來像隧道般的縫隙,讓觀者抱持著竊看他者秘密的好奇心進入。
場內主要有六個展區,由簾幔若隱若現包裹著。我們可以按自己愛好而選擇觀看次序。而木桌上所有同學的文字和藝術品如同待被發掘的小寫歷史,只要我們願意主動拉開眼前的薄紗,他人故事便自動敘述起來,「你」與「我」不知不覺間目對目。不論次序如何不同,我們似乎最後都會抵達「寫下幸福的寄語,與他人的心聲偶遇」的互動體驗區。觀者在閱讀和體會他者生命的經驗後,走進放著形狀各異的木石頭和Label紙的房間,在此能讓大家好好回想生命中幸福一刻,而後把心聲寄語刻寫於石頭表面,再透過文字及其餘溫與其他未曾見面的筆者在偶然下交換、分享各自曾經幸福時刻。若然你或我不把長者故事擱在展覽場內,所謂「線」不但尚未完成,還可以無盡。
少者如何呈現長者記憶
第一年藝術成品可能未必引人著目,只要看過作品旁邊一小撮文字簡介,或多或少知道不少同學在過去一年間為今次創作付出了很多心機和努力。
同學起初分別從社工、作家和藝術家學習了訪問、鑑賞和創作,然後透過視像或親身跟長者談話。在導師和長者的雙重指導下,每位同學落手落力創造出一個個不同記憶的藝術媒介,如筆記簿、紙盒、立體畫和板畫,記錄著訪問對象在平淡的生命敘述中幸福的人與事,替公公婆婆繪畫出完整的人生藍圖。
常常說平凡是福,當然不止是一種生活狀況,還指涉了一種「放下」心態。「生命說」所邀請的長者,最大年紀是82歲,大多是戰前或戰後出生,當年孩童生活並非家家富裕,所以他/她們對於一些童年遊戲、玩具或其他物質都十分知足,直至年老,常常懷緬過去幸福生活。或許在同學心目中,幸福理應色彩斑斕,在場所有作品(儘管有些板畫背景是黑色)幾乎不會讓觀者感到絲毫負情緒。
我們可能誤以為來自同學純真的想像,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其實作品靈感正正源自於年邁老人的活力。活力早已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利,譬如周國林先生——由寧波公學的陳咏桐和戴藹雯同學訪問,不喜歡別人以「伯」稱呼他,要叫就叫「國林仔」或「國林叔」。健談。最愛巨浪辛辣薯片、炸魚皮和啤酒。閒時學手工藝和畫畫,並可以替自己素描一幅自畫像。好些年前完成白內障手術後,他再不需戴眼鏡,使外表顯得較為年輕,無論從外貌或飲食嗜好,跟時下年輕人無異。同學將「國林仔」事跡用紙盒呈現,在桌上朝著燈光躺著,第一眼看來像沙石堆疊的小土丘,看久了便覺得是棺材。長立方體仿似刻上墓誌文一樣,六面分別寫上「國林仔」的自我形象、童年回憶、現時喜好、目標,甚至畫了自畫像。紙盒位置畢竟有限,無法把一個人一生寫盡,但若不記錄下來,對自己或他人有些惋惜。
同學標記了一個個陌生故事,我不知道這對其他人影響多大,至今此刻能肯定的是有人必須主動收集別人故事,為另一他者閱讀和寫下,像非血脈延續一樣。
幸福生活賽馬會「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成果展
日期:05.06.2021-28.06.2021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 包氏畫廊 5 樓 (灣仔港灣道 2 號)
時間:早上10時至下午8時
免費入場 Free Admission
詳情請瀏覽FB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jcspeak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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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演者:陳昊霆
雙重病毒——給難以慰藉的真實者
如果真實接近幻滅,我們言何慰藉?
如果城市瀕臨傾塌,我們言何希望?
如果慰藉必有虛飾,我們可以理解,甚至某程度我們也需要,在暗黑紀年,點一盞燈,即便是幻燈。
(悲鬱如魯迅,在〈藥〉結尾也在夏瑜墳上加插留點希望的一圈「紅白的花」——儘管這非他原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慰藉很難,尼采說:「任何苦難都無法,而且永遠無法讓我對我所認識的生活作偽證。」(也許因此,他終究成為瘋子)。
但一般人都不會把自己推向邊緣,所以,慰藉也可以很容易。
譬如於市場有售,煉製慰藉成生之態度生之該然,從「心靈雞湯」到「正能量」、「正向思考」到時興的「療癒系」,幾乎是系統性的(有時我懷疑,還包括說得太輕易或想當然的,精神醫學、藝術治療)。
但還是可以理解,人生在世,我們都需要一點自我欺騙。〔虛無的蕭沆(Emil Cioran)也許是對的:不矇騙自己,我們就連一秒鐘也活不下去。〕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但如果虛飾淪陷成虛假呢?
譬如說,借「心」之名:銅芯口罩,安心出行。
譬如說,托「愛」之意(包括「美」):《堅信愛會贏》、「致敬最美逆行者」。
正向修辭,官方也編織不少,除了以上,戰爭修辭自是不缺:疫症尚未過去,率先表彰「抗擊疫情鬥爭取得重大戰略成果」。「瘟疫之城」忽變「英雄之城」。(這些,自然也不乏信者,他們不屬你的世界)。
謊言跟勵志(勵治)很相似,飄蕩於空氣中,也是一種飛沫傳播。
真正的慰藉,只能建基於真實/自我忠誠之上。
CoroNation。(註1)這名字真妙,既可解作「新冠毒國度」,也可解作,新冠狀病毒,穿在皇帝的新衣上,成了權力的加冕。
在全球都成了CoroNation之下,各個社會疫情有別,但獨是香港,「抗爭年」緊接著「抗疫年」,方才沸騰,忽然遁入沉寂。急管哀弦,調子也轉得太過突然,幾近U-turn,無人可以預料。我們知道,二○二○至今,多少壓制行動奉病毒之名施展,「限聚令」可「靈活」運用、遊行撲滅、悼念取消,突擊封區仿如玩上癮的實驗遊戲。你如何告之他人,病毒於我城,分外是雙料的:在物理上加上了政治上的成分(儘管全球亦或多或少感染這特殊「變種病毒株」,並互相牽纏)。前者感染數字有數可計(「可防可控」),後者即使戴上口罩自我隔絕也無可絕緣(口罩政治、邊境開合政治、旅遊氣泡政治、疫苗政治)。在此疫年,一齣又一齣決定我城命運的提線木偶劇在眼前上演,我們睜眼看著,吶喊無聲。但始終有人,心裡清明,默默記著或寫下。
不要「抗疫疲勞」,在我城(其實應可名正言順叫「失城」了),於此有著另一種意義。如果聲音被壓下來,仍可以沉默之姿作僅有的抗衡——包括對種種以抗疫之名行大於抗疫之實,披著「關愛」、「完善」面紗的謊話說「不」;至少,不麻木就範(「千祈唔好慣晒」)。如果這微小空間尚存,我想,這便是暗黑之中的微光,真實的人性慰藉。
如果以上有點哲學,對不起(註2),但我仍然相信,如果深刻,哲學的慰藉是有的。說疫症中論述無用,一切只剩下生存?是,但不完全。所謂「哲學的慰藉」,不就是儘量以沉靜的思考,嘗試深入理解事物,克服種種糖衣表象及時代噪音,包括理解荒謬本身。
當然,思考之外,真實的慰藉,還的的確確包括,實實在在的生存。(一個人不僅活於一個層次)。譬如說,我撿拾別人故事,知道有真真實實的「逆行者」(不是官方所說的),如眾人都在鬧「旅行荒」時,有人在城中細意遊走,由城之西邊(堅尼地城)走到城之北端(沙頭角),趁此多認識自己的城,也多看一眼夕陽西下的港。記著,走著,探索著。限聚令限不了他們,因為他們非一窩蜂趁熱鬧的,其中不乏「獨家村」。在全城鬧「口罩荒」及種種與疫症相關的物料荒時,你一方面理解,也同時不讓自己陷於集體恐慌、過度反應或羊群心態。我也碰到,在疫/逆境中頑強求生的人,如酒吧停業,有我所知的酒吧從業員轉到街市菜檔兼職工作。展覽業停頓,有我所知從事展覽工程者,轉行做foodpanda外賣速遞員。不說別的,課室停擺,多少人實實在在地克服種種難關,在網上竭盡心力延續教與學(當然,得過且過者也是有的)。真實有血有肉的故事何其多。病毒一方面將我們隔離,一方面將我們的集體命運交織,但細心地看,個人並沒有完全被集體吞噬、消融、削平,不同生命各有故事。只要這一絲空間尚存,那真實的慰藉興許仍是有的,即使生命終歸難免徒勞。
沉思者、求真者、自我忠誠者、實存生活者、試圖理解事物者、故事收集者、難以被慰藉但不完全否定慰藉者,我不知道像你我這樣的人有多寡,我無從研判,但我相信,這無以簡單命名的「群組」也未必少數。我寫給眾數的你時,也寫給我自己。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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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名字來自艾未未二○二○年導演的一齣武漢封城紀錄片,想是Coronavirus和Nation之混合;中文翻譯成《加冕》。有趣在香港卻有一個樓盤叫The Coronation。
註2:這「對不起」不是向你說的,你也知道,在我城,說得「哲學」一點很易會被說為「離地」,這才是我真感抱歉的,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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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昊霆
自由身演員。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系,曾為臺灣小丑默劇團核心團員及導師,在學時於台灣各地表演及遠赴韓國街頭藝術節演出及交流。回港修讀榞劇場戲劇一年制全方位全日制課程,曾於迪士尼樂園和AFTEC跨啦啦藝術集匯擔任合約演員。除舞台演出外,更涉足模特兒、電影、電視、廣告拍攝。已考獲聖三一鋼琴演奏級,及近年跟隨王廷琳老師學習舞蹈。近年更開始把劇場遊戲和運動競技結合相關教學。於2018年成立表演團體「言吾寺」並擔任創作演員及導演,積極參與及進行各類型劇場表演和實驗作品與工作坊。
近年演出作品有「瑪吉阿米」、「尋找哈維爾」@言吾寺、「藝動沙螺灣」、「the tale of Robin Hood @AFTEC、「童話。兒童的心底話」、「異質沙城」@浪人劇場、「 phototropism」@李偉能等等。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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