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舌鉤》(The Scold’s Bridle)是米涅 · 渥特斯(Minette Walters)的推理小說,裡頭出現了中世紀以來真實存在的刑具,用來懲罰多話的女人。但小說並不以中世紀為背景——原來,雖然此等酷刑已不見於現代,仍有家庭私自進行——故事裡的父親藏了一副刑具,瑪蒂達童年時,如不順服,就會被迫戴上「毒舌鉤」。
不過,由於小說裡真正要呈現的還有「非物質性的毒舌鉤」,所以儘管不同人物再三提及「毒舌鉤」的恐怖,當時我都沒有找過相關資料。
法國人認為「毒舌鉤」是「羞恥面具」(Masque de Honte)的子類,認為此種「臉部加工器」有幾種作用:一方面,面具會以被鄙視的動物為造型,包括豬或驢,好將戴面具的人貶為動物,另方面,刑具直接壓制舌頭部位,既然不能說話,就與動物無異。這實在是一種很詭異的循環論證——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光是懲罰言說的工具存在,就剛好證明了被罰的人當然會說話,並且還非常有話要說。
常常作為「毒舌鉤」插圖的版畫〈掛牌與戴毒舌鉤的女人〉(Femme portant un écriteau et une scold‘s bridle ),其實非常奇怪。
畫面上出現了六個人。最遠處的兩人一人為背影,較為模糊,但從身體姿勢可以推測,他們正在交談。「戴鉤女」是六人中,給人感覺最為高大的,但也不到是女巨人或籃球國手的地步,比較像某些肖像畫的比例,重要的人就大些。
取得是她的側面,沒有非常強調「毒舌鉤」,不注意看,還會以為是帽帶什麼沒綁好或不認識的髮飾,但她胸前別了個布兜,上面的字樣「Scold」(潑婦、毒舌)就錯不了。腳邊有個小女孩,臉深埋在女人的長裙裡,從女人攏著小女孩頭的手勢來看,透露的都是豐富情感與溫柔相繫,即使不上綱到母女情深,女人與「潑婦」二字,至少完全處於反差狀態。
版畫作者對右側的母女,投入了「堂堂落難者」暖融調性,這還易於了解。最令人玩味再三的,是左側一對成人與孩童,這兩人正面迎向觀畫者,女人雙手交叉成V狀,如同手置於前的稍息姿勢,視線極力不瞟向戴鉤女,這不是步行的良法,因此給人一種她「石化」了的感覺。若說誰最像被懲罰,反倒是她。她右邊戴帽的小男孩,就更古怪了,他是六人當中表情最「自由」,眼睛也透過眼白與眼球的分別而鮮明,但第一個閃過我腦中的字卻是「木偶」,也就是「眼睛雖大,實則無神」。細看的話,則會懷疑他有輕微的斜眼,使他「看雖看了,但無論他看向何方,也絕不是戴鉤女」——這就大大有趣,因為「戴鉤女」被推出家門,原因就在「示眾」被認為有羞辱的效果,然而路過的兩人,不管基於什麼理由,視線都迴避了。
因為一時查不到版畫作者名字,對美國的風俗了解也有限,只能就最基本的構圖,做出感想:當眾羞辱「罪者」這件事,或許對「眾」反而造成了「羞辱」——因為人對殘酷,或許還是有直覺。
2.
我有過一個藝術史的老師,對「口腔驅力」非常感興趣,實在沒辦法,當時我只好拼命在吸血鬼與狼人電影中尋找,看看有什麼相關,最後分析了漢內克的《暴狼時刻》。
李維史陀雖然寫了〈我們都是食人族〉這樣一篇分析,畢竟沒有深入到非理性的層面。近年真的在這上頭深入挖掘而有意思的,大概是《聖鹿之死》與《金手套虐殺事件》。法國哲學家阿圖塞殺死其妻海倫‧雷特曼事件,曾經縈繞我的少女時代——記得讀過一段描述,隱約說的是阿圖塞狂吃巧克力狀,已有失控的「食人」徵象——解剖學地看,嘴的主要功能包括進食與說話,看似單純,但撕咬、咀嚼與吞噬若放大,未嘗不是極具攻擊力的武器。有人會以嘴撬瓶蓋,我從來沒試過,但可見牙口在物理性上具有的力度與靈巧度。有人跟我講述過某個性侵犯,童年就有異常的啃人行為——這類事項通常隱藏得很好,一般人很難知覺。羅騰堡的食人者宣稱,德國就有八百人有食人癖,真假不得而知。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與哥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都畫過〈農神吞噬其子〉(Saturn Devouring His Son)。
哥雅強調農神父的顛狂狀態,其子已無頭,在他手中宛如一束脫水的肉塊,農神父四肢向各方面伸展(是姿勢科學裡,權力佔據空間又可增生權力激素的樣態),與被奪去生命只能下垂的兒子,形成強烈對比。
魯本斯據說啟發過哥雅,但同樣的主題,魯本斯想得又不一樣。魯本斯與其說是強調農神父的蒼老,不如說揭發他的閒適。哥雅的父親兩手如銬抓緊兒身,魯本斯的父親右手還持杖,單手就可撈著嬰孩。魯本斯的父親俯身就兒,如果不是兒子嘴大張又翻白眼,使我們知道他不是個餐點,這樣的姿勢較似社會化後的就食。且魯本斯著眼在「第一口」,兒子的胸前被咬起一塊帶血的肉——魯本斯的場景是剛開始,哥雅的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魯本斯的兒子畫了牙齒,所以是長牙後的年紀了。兩個吃人者,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都沒畫出牙齒!哥雅的農神父張著黑盆大口,魯本斯的農神父白鬚覆在兒胸上,兩個畫家都不是不會畫牙齒才是,但都選擇了「移望/遺忘」。
牙齒缺席,啃噬一事變得更加抽象與泛指,也更可怖。
007電影有「大鋼牙」的角色,曾有一幕,大鋼牙只是稍咧開嘴,讓人看到「鋼牙」,幼時的我,就整個嚇壞。畫家卻都捨去牙齒意象,寧可讓人感受單純「嘴的狂暴」(哥雅)與「嘴的執著」(魯本斯)——我想,那或許是無牙嬰兒期觸覺尤其集中在口腔的記憶,仍留在無意識中。
農神噬子或許也是「母嬰倒轉」妄想,父退化成嬰,以真正的嬰孩作母(奶),但是子本非母,不會產出供吸吮攝食的奶水——朝母體用勁的嘴可延命,但朝嬰兒用勁的嘴,只會消滅嬰兒。「將他人的一小部分物質,透過口腔、血液、消化或注射引入體內,與食人行為在根本上並無不同。」——這是李維 • 史陀的話。可怪的是他舉了激素注射之類為例,稍嫌特殊而未必好領略,完全沒有提到哺乳——而按他的定義,好懂又普遍的例子,應該就是哺乳與吸奶的活動。
3.
我住的台北木柵地區,有廟供奉保儀大夫,也有路名為保儀路。我對傳統廟宇的興趣多在建築,信仰部份則隔膜得多。前陣子讀地方史,忽然想查保儀大夫是誰,發現是以死守睢陽著名的張巡與許遠,我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的故事是我小時候聽熟的,但印象並不好。
史書裡的張巡,因為安史之亂時,守城缺糧,「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還對眾人道,因為眾人忠心,所以他「豈可惜此婦人」——我看到張巡,腦中立刻跳出「殺妾者」。眾人很忠值得獎勵,但被殺掉的妾,連犧牲都談不上,連感謝也不得(當然,這種感謝不要也罷)。有所犧牲的是張巡,德譽都記在他頭上,因為妾是他的所有物。這番道理也有古人覺得不對,有個故事說張巡妾轉世了十三世報仇雪恨,對張巡(他也轉了十三世)說:「君為忠臣,吾有何罪?」可見為此妾不平,也是傳說的一部分動力。
以現代眼光來看,殺妾是慷他人之慨,拿別人的命凝聚軍心,羞也不羞。但讀歷史,有個部分還是要還原過去的脈絡。人對食人還是有罪惡感,因飢食人,未必沒有掙扎。然而現實點來說,果若饑饉,一個女人身軀提供的熱量,眾人分分,其實沒有多少。如張巡這類儀式與言詞,恐怕象徵大於實益,說得難聽,或許也算收買人心的苦肉計——只是肉還是別人的肉。人心能被收買,深層的原因,恐怕不在張巡「愛兵能捨」,而是他提供了「解抑制(食人罪惡感)」樞紐。這種角色在許多戰爭中都存在——若要深究,恐怕離題太遠。但一個初步的感想是,古今中外,如此沉迷食人、戰爭與德性(表面是忠,裡子是解抑制)敘述,必須注意的危險是,因為太過利用共通的食人焦慮,反而延後了對政治的批判——彷彿忠心,是唯一值得關心的事。
4.
哥雅的畫裡面還有個不該漏掉的點。農神裸體,可是胯下一片黑。沒有陰莖?
畫的上半有狂人與無頭孩,血腥暴力常使人忘了看畫的其他細節。最初點給我們看的,是我先前曾說的藝術史老師,當時我想「把陰莖隱藏嫁接到這,也太驚人」。最近重看還犯傻,奇怪若是大腿根長出陰莖,要作何解?看了一陣才恍然我顛倒了,這部分要看作陰莖勃起到甩到腿上了,但陰莖根部(龜頭的相反方向)連接的是黑暗——這太違反我們的視覺經驗,我們總認為器官是連得好好的——除非我們是在看培根(Francis Bacon)的畫。
從一片虛無黑暗中,勃起的陰莖——這讓農神食子的圖像,又深入了更大的領域。嘴部的事從來不能,也不可能從身體的其他部位分割來看,甚至也不能省略暗面。——台灣近期的一部分疫情,表面看是八大行業沒有落實防疫,然而,嚴肅地看,我們還沒準備好的是,疫情也挑戰了人類利比多存在的型態。
給出性活動指南的紐約或加拿大,除了強調「戴口罩做愛」,也建議暫時「回歸一個人的性愛」,或是網愛。防治愛滋,帶來了保險套性愛——性方式,從來就不固定,有著許多修正與添補。
新冠最有可見性的意象是口罩,但它束縛的恐怕不限於口鼻。有性暴力倖存者抗拒口罩,因為那造成對強暴當時嘴部被捂的創傷閃回——這是可信的。在疫情之前,針對嘴的物理侵犯,在解剖學上本就有特定傷勢——比如某種傷痕,顯示加害者以手掐兩頰,造成受害者張開口卻不能言的姿勢。這個部分,也許是像南·高丁(Nan Goldin)的攝影會給予更多線索與意識。對抗新冠的口罩,與毒舌鉤自然不能混為一談。但歷史上出現過如此物質化的鉗嘴壓舌器,提醒我們,在不得不治理口腔區時,千萬不能重蹈毒舌鉤式的懲戒。而在此時,之所以與大家聊聊文本與視覺再現中出現過的「說嘴」,無非希望各種表現語言的遺產,可以持續提供「反舌鉤」的能量與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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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忌口
聆聽以至書寫他者記憶,不同世代的任何年齡層或許多少疑惑,陌生人故事跟自己有何關係。然而,無論身處現實還是虛境,沒有一個生命體想被孤立。他們可能等待被關注,可能等待別人代為發聲,甚至可能等待影響別人生命。就算你我人生平淡如白開水,其實也值得記錄下來。只不過視乎作為實體,抑或作為思念。
「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顯然有意為之。除了呼籲公眾多點關懷長者議題,也想年輕一代放下年齡、界別和背景之界線,一起參與長者「幸福回憶」的轉化過程,一方面利用同學自身想像,一方面嘗試整合30多名來自聖公會聖匠堂的長者義工人生的複合經驗,最後共鑄成一個個擁有老人睿智與視野的新生肉身。
經由香港賽馬會慈善基金捐助,「生命說」由水煮魚文化主辦、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協辦。首屆(2020至2021年度)起初有八間學校參與,但隨著疫情反覆肆虐,一年後只剩下了六間,合共60多名中一至中四同學。如今,本年6月初終於向公眾展示長幼共融的實驗成果。
生命連結效應
升降機與展覽入口之間本來有個頗為偌大空間。可是「生命說」策劃團隊跟年輕設計師Studio MARY商量過後,最後決定在展覽入口設置了很大很大的大型展板,只留下看起來像隧道般的縫隙,讓觀者抱持著竊看他者秘密的好奇心進入。
場內主要有六個展區,由簾幔若隱若現包裹著。我們可以按自己愛好而選擇觀看次序。而木桌上所有同學的文字和藝術品如同待被發掘的小寫歷史,只要我們願意主動拉開眼前的薄紗,他人故事便自動敘述起來,「你」與「我」不知不覺間目對目。不論次序如何不同,我們似乎最後都會抵達「寫下幸福的寄語,與他人的心聲偶遇」的互動體驗區。觀者在閱讀和體會他者生命的經驗後,走進放著形狀各異的木石頭和Label紙的房間,在此能讓大家好好回想生命中幸福一刻,而後把心聲寄語刻寫於石頭表面,再透過文字及其餘溫與其他未曾見面的筆者在偶然下交換、分享各自曾經幸福時刻。若然你或我不把長者故事擱在展覽場內,所謂「線」不但尚未完成,還可以無盡。
少者如何呈現長者記憶
第一年藝術成品可能未必引人著目,只要看過作品旁邊一小撮文字簡介,或多或少知道不少同學在過去一年間為今次創作付出了很多心機和努力。
同學起初分別從社工、作家和藝術家學習了訪問、鑑賞和創作,然後透過視像或親身跟長者談話。在導師和長者的雙重指導下,每位同學落手落力創造出一個個不同記憶的藝術媒介,如筆記簿、紙盒、立體畫和板畫,記錄著訪問對象在平淡的生命敘述中幸福的人與事,替公公婆婆繪畫出完整的人生藍圖。
常常說平凡是福,當然不止是一種生活狀況,還指涉了一種「放下」心態。「生命說」所邀請的長者,最大年紀是82歲,大多是戰前或戰後出生,當年孩童生活並非家家富裕,所以他/她們對於一些童年遊戲、玩具或其他物質都十分知足,直至年老,常常懷緬過去幸福生活。或許在同學心目中,幸福理應色彩斑斕,在場所有作品(儘管有些板畫背景是黑色)幾乎不會讓觀者感到絲毫負情緒。
我們可能誤以為來自同學純真的想像,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其實作品靈感正正源自於年邁老人的活力。活力早已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利,譬如周國林先生——由寧波公學的陳咏桐和戴藹雯同學訪問,不喜歡別人以「伯」稱呼他,要叫就叫「國林仔」或「國林叔」。健談。最愛巨浪辛辣薯片、炸魚皮和啤酒。閒時學手工藝和畫畫,並可以替自己素描一幅自畫像。好些年前完成白內障手術後,他再不需戴眼鏡,使外表顯得較為年輕,無論從外貌或飲食嗜好,跟時下年輕人無異。同學將「國林仔」事跡用紙盒呈現,在桌上朝著燈光躺著,第一眼看來像沙石堆疊的小土丘,看久了便覺得是棺材。長立方體仿似刻上墓誌文一樣,六面分別寫上「國林仔」的自我形象、童年回憶、現時喜好、目標,甚至畫了自畫像。紙盒位置畢竟有限,無法把一個人一生寫盡,但若不記錄下來,對自己或他人有些惋惜。
同學標記了一個個陌生故事,我不知道這對其他人影響多大,至今此刻能肯定的是有人必須主動收集別人故事,為另一他者閱讀和寫下,像非血脈延續一樣。
幸福生活賽馬會「生命說」回憶書寫及藝術創作計劃成果展
日期:05.06.2021-28.06.2021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 包氏畫廊 5 樓 (灣仔港灣道 2 號)
時間:早上10時至下午8時
免費入場 Free Admission
詳情請瀏覽FB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jcspeak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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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演者:陳昊霆
雙重病毒——給難以慰藉的真實者
如果真實接近幻滅,我們言何慰藉?
如果城市瀕臨傾塌,我們言何希望?
如果慰藉必有虛飾,我們可以理解,甚至某程度我們也需要,在暗黑紀年,點一盞燈,即便是幻燈。
(悲鬱如魯迅,在〈藥〉結尾也在夏瑜墳上加插留點希望的一圈「紅白的花」——儘管這非他原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慰藉很難,尼采說:「任何苦難都無法,而且永遠無法讓我對我所認識的生活作偽證。」(也許因此,他終究成為瘋子)。
但一般人都不會把自己推向邊緣,所以,慰藉也可以很容易。
譬如於市場有售,煉製慰藉成生之態度生之該然,從「心靈雞湯」到「正能量」、「正向思考」到時興的「療癒系」,幾乎是系統性的(有時我懷疑,還包括說得太輕易或想當然的,精神醫學、藝術治療)。
但還是可以理解,人生在世,我們都需要一點自我欺騙。〔虛無的蕭沆(Emil Cioran)也許是對的:不矇騙自己,我們就連一秒鐘也活不下去。〕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但如果虛飾淪陷成虛假呢?
譬如說,借「心」之名:銅芯口罩,安心出行。
譬如說,托「愛」之意(包括「美」):《堅信愛會贏》、「致敬最美逆行者」。
正向修辭,官方也編織不少,除了以上,戰爭修辭自是不缺:疫症尚未過去,率先表彰「抗擊疫情鬥爭取得重大戰略成果」。「瘟疫之城」忽變「英雄之城」。(這些,自然也不乏信者,他們不屬你的世界)。
謊言跟勵志(勵治)很相似,飄蕩於空氣中,也是一種飛沫傳播。
真正的慰藉,只能建基於真實/自我忠誠之上。
CoroNation。(註1)這名字真妙,既可解作「新冠毒國度」,也可解作,新冠狀病毒,穿在皇帝的新衣上,成了權力的加冕。
在全球都成了CoroNation之下,各個社會疫情有別,但獨是香港,「抗爭年」緊接著「抗疫年」,方才沸騰,忽然遁入沉寂。急管哀弦,調子也轉得太過突然,幾近U-turn,無人可以預料。我們知道,二○二○至今,多少壓制行動奉病毒之名施展,「限聚令」可「靈活」運用、遊行撲滅、悼念取消,突擊封區仿如玩上癮的實驗遊戲。你如何告之他人,病毒於我城,分外是雙料的:在物理上加上了政治上的成分(儘管全球亦或多或少感染這特殊「變種病毒株」,並互相牽纏)。前者感染數字有數可計(「可防可控」),後者即使戴上口罩自我隔絕也無可絕緣(口罩政治、邊境開合政治、旅遊氣泡政治、疫苗政治)。在此疫年,一齣又一齣決定我城命運的提線木偶劇在眼前上演,我們睜眼看著,吶喊無聲。但始終有人,心裡清明,默默記著或寫下。
不要「抗疫疲勞」,在我城(其實應可名正言順叫「失城」了),於此有著另一種意義。如果聲音被壓下來,仍可以沉默之姿作僅有的抗衡——包括對種種以抗疫之名行大於抗疫之實,披著「關愛」、「完善」面紗的謊話說「不」;至少,不麻木就範(「千祈唔好慣晒」)。如果這微小空間尚存,我想,這便是暗黑之中的微光,真實的人性慰藉。
如果以上有點哲學,對不起(註2),但我仍然相信,如果深刻,哲學的慰藉是有的。說疫症中論述無用,一切只剩下生存?是,但不完全。所謂「哲學的慰藉」,不就是儘量以沉靜的思考,嘗試深入理解事物,克服種種糖衣表象及時代噪音,包括理解荒謬本身。
當然,思考之外,真實的慰藉,還的的確確包括,實實在在的生存。(一個人不僅活於一個層次)。譬如說,我撿拾別人故事,知道有真真實實的「逆行者」(不是官方所說的),如眾人都在鬧「旅行荒」時,有人在城中細意遊走,由城之西邊(堅尼地城)走到城之北端(沙頭角),趁此多認識自己的城,也多看一眼夕陽西下的港。記著,走著,探索著。限聚令限不了他們,因為他們非一窩蜂趁熱鬧的,其中不乏「獨家村」。在全城鬧「口罩荒」及種種與疫症相關的物料荒時,你一方面理解,也同時不讓自己陷於集體恐慌、過度反應或羊群心態。我也碰到,在疫/逆境中頑強求生的人,如酒吧停業,有我所知的酒吧從業員轉到街市菜檔兼職工作。展覽業停頓,有我所知從事展覽工程者,轉行做foodpanda外賣速遞員。不說別的,課室停擺,多少人實實在在地克服種種難關,在網上竭盡心力延續教與學(當然,得過且過者也是有的)。真實有血有肉的故事何其多。病毒一方面將我們隔離,一方面將我們的集體命運交織,但細心地看,個人並沒有完全被集體吞噬、消融、削平,不同生命各有故事。只要這一絲空間尚存,那真實的慰藉興許仍是有的,即使生命終歸難免徒勞。
沉思者、求真者、自我忠誠者、實存生活者、試圖理解事物者、故事收集者、難以被慰藉但不完全否定慰藉者,我不知道像你我這樣的人有多寡,我無從研判,但我相信,這無以簡單命名的「群組」也未必少數。我寫給眾數的你時,也寫給我自己。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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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名字來自艾未未二○二○年導演的一齣武漢封城紀錄片,想是Coronavirus和Nation之混合;中文翻譯成《加冕》。有趣在香港卻有一個樓盤叫The Coronation。
註2:這「對不起」不是向你說的,你也知道,在我城,說得「哲學」一點很易會被說為「離地」,這才是我真感抱歉的,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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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昊霆
自由身演員。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系,曾為臺灣小丑默劇團核心團員及導師,在學時於台灣各地表演及遠赴韓國街頭藝術節演出及交流。回港修讀榞劇場戲劇一年制全方位全日制課程,曾於迪士尼樂園和AFTEC跨啦啦藝術集匯擔任合約演員。除舞台演出外,更涉足模特兒、電影、電視、廣告拍攝。已考獲聖三一鋼琴演奏級,及近年跟隨王廷琳老師學習舞蹈。近年更開始把劇場遊戲和運動競技結合相關教學。於2018年成立表演團體「言吾寺」並擔任創作演員及導演,積極參與及進行各類型劇場表演和實驗作品與工作坊。
近年演出作品有「瑪吉阿米」、「尋找哈維爾」@言吾寺、「藝動沙螺灣」、「the tale of Robin Hood @AFTEC、「童話。兒童的心底話」、「異質沙城」@浪人劇場、「 phototropism」@李偉能等等。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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