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晚上。街燈映照下,樹影投射在窗旁。窗外吹來陣陣的微風。微風藏著初夏的躁動,漫過外邊的樹林,撥弄過樹影,漫過窗邊,撥弄過小夏的長髮。小夏帶來一束素馨花,把它安放在窗邊的花瓶裡。然後,她靜靜地坐在媽媽的床邊,守候著。
小夏由頭到腳重新打量著媽媽。這是她的習慣,是她每次探訪必然做的事。她總覺得,媽媽的軀體一天比一天細小,逐漸失去重量。由從前的巨人變成今天只有手掌般大小。小夏幾乎可以掌控了她的一切。
媽媽茫然地睜開雙眼,像初生嬰孩般四處張望。
「小夏,你來了嗎?」
「對。我是小夏。」
「剛剛下班?」
「對。」
媽媽抬頭瞧一瞧茶几上的水果,說:「吃水果。有人把水果帶來了。你替我吃好了。我沒有胃口。小夏,你趕快吃吧。」
小夏淺笑,沒有吃自己帶來的水果。
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到了這個時候,媽媽的精神看起來不錯,沒有平日的倦容,開始找不同的話題跟小夏聊天。
「最近忙嗎?」
「還好,工作尚算應付得來。」
「忙碌也要抽時間休息,也要抽空認識男孩子……」
媽媽床後有一扇長期打開的窗。小夏生怕媽媽著涼感冒,叮囑護士不用開啟冷氣或風扇,只要在天氣好的時候打開窗子,把涼風引進來。這樣便已足夠。不過,媽媽身體僵硬,躺臥於床上動彈不得。要轉身望出窗外已經是件難事。媽媽每天只能看到的是被剪碎卻撩動的樹影。
外頭熱嗎?」媽媽又問。
「悶熱得很,即使是晚上,即使有微風,也吹不散那份悶熱……」
「是夏天……」媽媽深深吸了一口氣。「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日。」
「七月十日。還有兩星期就是小夏你的生日吧⋯」
「媽媽,你還記得⋯」
「七月……」媽媽頓然若有所思,思緒留在遙遠的過去。「七月……七月……我還記得,那是個熱到不行的早上……我留在待產房裡頭……」
「有人陪你嗎?」
「旁邊的是你爸爸,他就像你這樣子坐在我床邊……」
「當時的你一定很緊張了……」
「我很緊張,你爸爸比我還要緊張……然後,他緊握著我的手……」
她伸出手來,緊緊抓著小夏的手。
「然後,你便呱呱落地……」
小夏一邊聽著媽媽的話,一邊細心地觀察媽媽的手。那雙曾經牽著小夏上課的手,如今已是乾乾瘦瘦的,幼幼細細的,就連扣在手腕上的住院手帶也快要掉下來。
「我記得,媽媽曾經說過,剛出世的時候,我比其他初生孩子的頭髮還要多……」
「對啊,到了滿月的時候,你爸爸說要替你剪頭髮,好作胎毛筆。我不許他,因為你有著我的頭髮……」
媽媽放開小夏的手,輕撫著小夏的長髮。
「女孩子要留長髮才顯得好看,顯得大家閨秀……千萬不要剪短頭髮,像是個男孩子似的……到了你有孩子的時候,你便明白我的意思……」
小夏的苦笑,媽媽卻看不到,繼續說話。
「你最近有沒有跟人交往?」
小夏不語。
「你年紀不輕了,好歹也要找個伴……」媽媽喃哦道:「婚,要結得好,也要結得早。找個男孩子穩定下來,趁年輕生孩子,才有力氣去陪他成長。到了我這樣子,也得有人照顧……」
驀然,烏雲蔽月。小夏恐怕下雨,動身把窗戶關好,回頭過來,媽媽輕輕合上雙眼。小夏再次觀察著媽媽的身軀,彷彿又細小了一點。此時,房門外站著一個端莊的女子身影。女子跟小夏交換過眼神。正當女子打算進來時,媽媽甫回了神來,說話。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日,是星期日。」小夏不厭其煩回答。
「我猜也是……我記得,小夏出世那天也是這樣……」
媽媽頓了一頓又問道:「你有沒有生過孩子?」
小夏搖頭。
「那麼,你便不曉得……生孩子,其實跟臨終一樣……即使你的先生陪著你入院、陪著你入產房、在手術床邊待著……經歷這一切的也只有你……姑娘,你結了婚沒有?」
小夏再次搖頭。
「我時常囑咐小夏,婚,要結得好,也要結得早……而我只完成了一半……」
小夏沒有插嘴,只管細心聆聽。
「那是個熱到不行的早上……我留在待產房裡頭……當時我緊張得死,真想有人來陪伴我、握著我的手安慰我……到護士把我送進手術房,我先生仍未出現……後來,我才知道,他還在……」
媽媽的身體又細小了一點。
「你知道嗎?我的小夏現在讀小學三年級了。時間過得真的很快……」
「嗯……時間過得真的很快……」
「她時常拉著我的手。如果她是個男的,她一定給嘲笑是個『裙腳仔』了……」
「她還有嚷著要吃麥芽糖夾餅嗎?」
「每天回家,她也嚷著要吃夾餅。我不許她,她便自行製作,卻弄得一團糟,弄得手和頭髮也黏著麥芽糖……可是……」
「可是?」
「小夏現在讀大學了……她沒有再拉著我的手,也沒有頭髮給麥芽糖黏著了……」
小夏聽了,立即緊緊握著媽媽的手。
「你知道嗎? 我很怕……」
「我……」
「我怕小夏跟她爸爸一樣……最後只剩下我一人……」
「不會的,小夏會待在你身邊,直到最後,直到最後……」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是什麼夢?」
「那應該是小夏的婚禮……」
「那個婚禮是怎樣的?」
「我看到有很多人,但都是我不認識的……」
「還有呢?」
「我看到牆上有小夏的名字和另一個人的名字……」
小夏躊躇着回應時,媽媽急不及待繼續說話。
「我看到台上有一對男女正進行結婚儀式,不過……他們的樣子,我看不清楚……看起來,小夏不在台上,也不在台下,我找不到小夏……我的小夏不見了,我的小夏不見了……」
媽媽忽然顯得焦躁,小夏又捉緊媽媽的手,安慰她:「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媽媽的手又細小了一點,只有小倉鼠那般大。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日,還有兩星期便是我的生日,你記得嗎……」
「七月……七月,我記得……小夏你是七月出世的,很熱,我在待產房……然後……」
「然後呢?」
「我記得……我不可以告訴小夏……」
「不可以說什麼?」
「我記得……」
「記得什麼?」
「我記得,我還有話要跟小夏說……」
沉靜佔領了整個房間。媽媽的身體變得無比的微小。小夏握著媽媽的手,變得輕浮,猶如空氣。倏忽之間,思緒都給抽空了。好的、壞的、開心的、悲傷的,通通隨風而去。
「媽媽,你還記得什麼啊?」
媽媽恍恍惚惚,只有一對空洞的眼神。
「小夏……」媽媽的聲線微弱,小夏側耳聆聽。「小夏,你要找一個好伴,不要讓自己難過……」
「嗯……」小夏低著頭。
話末,媽媽經已恍如微塵。微風帶走了媽媽,未幾,止住了。
站在門外的女子徐徐步進來,走到小夏的身後。
「媽媽走了……」女子從後抱著小夏。「別傷心……」
小夏默然無聲凝望著雪白的床鋪。床鋪上只剩下一片花瓣。
「最後,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她……」
說著說著,小夏脫下假髪,露出一頭短髪,像是個男孩子似的。
這是小夏最後一次穿上女裝。
為了好好瞞騙媽媽,這個假髪是用小夏原有的頭髮製成。她深知道,若是用了別人的頭髮,媽媽摸一摸便會知道的。畢竟,這個假髪依附著太多回憶,小夏決定把它留著,儘管她再沒有戴上這個假髮。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七月特別企劃──熱夜
港臺連線,五首灼手詩配五篇燙故事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說。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又說了一次。
大半夜的聽到這種話,感覺不太妙。我抬頭看看,原來電視裡是個女鬼。穿古裝的,看起來劇情大概是某個作惡多端的男人,不知道怎樣被誘騙來到(布景很爛的)荒郊野外,從前被他欺凌而死的女鬼從樹下現身,準備復仇。當然也不能排除他們之間有過複雜的一段情,畢竟這話聽起來埋怨比憎恨多一點。
我一定要殺死你。她又加碼。我看這男的應該能再騙她一次,當了鬼也一樣,聽她講話就知道。
仔細看看她的臉,這女鬼有點眼熟,跟我後面那個長得好像。
……什麼?後面的什麼?腦袋裡不知道從哪冒出這麼一句。額頭一滴汗滾落,掉在湯碗裡。這就是為什麼人千萬不可以編什麼鬼故事,念頭只要一動,晚上就睡不著覺了。以前我也想過一個場景,房間角落有個女鬼,披著頭髮,也不幹麼,從早到晚就站那裡,睡覺也在,醒來也在,像個衣帽架一樣,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線裡。透過她頭髮的縫隙,還稍微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結果連續好幾天都半夜驚醒,盯著角落看。所以說我怕死了娃娃那類的東西,眼神一動也不動的。
我挖了一口碗裡的滷肉飯,在這之前我在哪裡,做了什麼,完全想不起來。三更半夜的我在這吃滷肉飯幹麼?可能是在做夢吧,夢裡的人真的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夢裡嗎?
不過這家店很不錯,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哪有那麼好的事?那至少現在可以確定是在做夢了。
不然就是在地獄,有一種說法,說地獄是一個長得跟人間很像的地方,只在一些小地方,有微微的偏差,不仔細看就看不出來。多小的地方呢?小到可能只是一個念頭。
我回頭看,沒有什麼女鬼,只有少少幾個人吃完了在看電視。
不是有一款很有名的恐怖遊戲嗎,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在某個古宅裡的第一人稱解謎遊戲,有個女幽靈神出鬼沒,一下吹熄蠟燭,一下弄倒東西。說到第一人稱恐怖遊戲,根本是恐怖界的 ASMR 吧?就是那種能透過耳機把你腦子搞得一團糟的東西。過程中,玩家會聽到身後傳來一些聲音或看到一點影子,轉頭看又什麼都沒有。後來有高手破解了程式,解鎖攝影機鏡頭,可以在不轉頭的情況下,看到主角背後的視角。結果看到了什麼,不難想像。
也有可能是什麼岔出去的平行宇宙之類的,這種空想理論要多少有多少。不管是哪一種,其實最困難的,反倒是醒來之後,你怎麼重新相信這就是真實的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律當成假的,但以真實的態度去經歷它。有些宗教主張整個世界只是一場幻象,如果我是虔誠信徒,大概會去殺幾個人試試看吧。開玩笑的啦。
總之要是真有個女鬼在我背後,老婆應該早就幫我處理了吧,她在這方面很有一套。但我哪來的老婆啊?
來到要種花的地方,我拿起鏟子開始挖。
來的路上,我也做做樣子看了車窗的倒影,果然還是沒有。但首先這就不合理,如果我怎樣也看不到,又是怎麼知道誰長得像誰?既然能去演連續劇,應該長得還不錯。
話說回來老婆還真有帶我去催眠過,催眠師是一位俠氣的大姊。為什麼是催眠?因為催眠只是個幌子,她還有別的本事。什麼本事我已經忘了,現在只記得她嗓門很大,說了一句:「人家女鬼也是會挑人的!」搞錯重點了吧?真正要處理的事,到現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作用。但為什麼有種受到斥責同時又被鼓勵到了的感覺?
我挖著挖著,挖著這個待會要拿來種花的地方,挖到一個人深就可以了喔。挖到後來底下的土開始有液體快速滲出來,天太黑也看不出什麼顏色,耳邊傳來窸窣聲,像有人講話,有東西掉落在磁磚地板,眼角看到不知誰的影子晃動,身後好像有根衣帽架站著,液體逐漸淹到耳際,這時候要爬出去已經太晚了。
醒來的時候,看看枕邊,老婆的側臉安安靜靜放著,夜燈勾出輪廓,美得像個瓷娃娃。我盯著房間角落看,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想去廚房吃根冰棒,我小心跨過她。連接廚房的是一條細細的走廊,開了燈,但燈沒亮,廚房的燈常在開開關關,容易壞。摸黑走進去。走廊一側是窗子,不至於黑得不見五指,小時候經過這裡,常常自己嚇自己。
正要打開冰箱,肩膀被拍了一下,據說晚上被拍肩不能回頭,我嚴守戒律,像個虔誠信徒,但身後一隻手從我臉旁伸出來,掌上盛著一朵紅花。給我的嗎?是啊,正是我想種的那種花,鮮紅又熾熱,黑暗裡發著光,我接過來,兩手捧著,像捧著一顆新鮮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明明那麼溫暖,總不能說是夢了吧。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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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維吉尼亞.吳爾芙
每次讀曹疏影的詩,我腦海中總忍不住浮現吳爾芙的身影,並不是指她倆有何相似之處,然而某種靈性──對於苦痛之寬容──對幸福片羽的追緬──總教我忍不住腦海中浮現吳爾芙臨別前所寫下的這一句話──
「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是一部穿梭了好幾年時空,最終如閃閃發光的銀色太空梭般,降臨在你我面前的詩集。若是你同我一樣鍾愛曹疏影的《金雪》,讀《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時,也許你也會感到某種悵然若失又奮身撲火的情緒。現實的巨大,生活(存)的苦楚,皆在詩人那如獨挑華燈、轉悠街角的孤寡人的詩句之間,輕輕地被承接住,被某一股對於「幸福為何物」的詰問與追求溫柔地雙手捧住,因而有了去處,如這首短短的〈小時間〉:
美麗的動物們
走來走去
倚在自己
那濕粉之光的深處
它們不屑於掌控這世界
泥濘裡伸出的手
有天空裡伸來的另一隻
接住它了
在以「小」開頭的一些短詩中,我們可以明白詩人已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紀元──相對於宏大的、雄性的、陽剛的大事件,曹疏影動用了繁雜如花蕊的細節的複眼,去觀看凝視窺探那相對於大時光之內的小凹陷,大光耀之下的小陰影,以及,身為女性,相對於大母體之外的小女身,如我們讀〈在太古〉:
在太古,我喜愛那些背後看去像機器人的女人,
也喜愛那些背後看去,絲綢一般的男人,
他們不該走在英皇道、Jusco、珀翠餐廳,
他們應該走在羅馬、布拉格、布魯克林。。
而我心中的人群走在西伯利亞,
全世界停駛的心臟,像凍在湖裡的小鳥
有自星空垂落而來的、醜陋的繩子,
接走機器人和絲綢,接走
本不應屬於這裡的事物。
身為母親,身為女人,身為詩人,曹疏影對自己內在的母性展開大規模的辯證與詰疑,譬如〈金乳〉一詩中,嚎啕的嬰兒與旁觀著撕扯心肺的母親之間的對話:
嬰兒哭出雪崩
尖叫逆心
我駕大雪團
撲望——
不救她吧,
累了就睡了
雪雲陡,
我是她小村莊裡
一隻母獸出逃
(下略)
「雪」在曹疏影的詩中時時可見,雪是創世,是乾淨之德,是冰冷的考驗,也是救贖之道。從「金雪」到「金乳」,那個曾經燦笑著在高原上奔跑的少女,成為風雪裡意欲逃亡的母親。雪是她哺以育嬰之物,曹疏影從不歌頌乳房,相反地,她將自身的母性減到最低限度,低得恍若一頭獸,嬰兒有其自生自轉的小宇宙,比起虛弱的母體,嬰兒更能扮演太初之初的無邪的救贖者。而詩人所仰盼的,有時就是這樣的救贖──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她的小舌尖
時時救我
打撈我
(下略)
乳之芯
她鑽嬰兒淵
用甜蜜
索取甜蜜
世界的敗壞
可止於此
那些自我詆毀的
可止於此
愚鈍於積習的、
狂人、與受虐
虐待他人的
可止於此
烏鴉傳遞
止於此
不見自己的
明白自己
(下略)
把哺育的主導權交付予嬰孩,曹疏影彷彿倒逆著寫下人類對於母性的關懷,那些偉大的、磅礡的、無私奉獻的、血流成河的,全不在她的詩裡,她的詩這麼乾淨這麼誠實,純粹地寫下了生而為人,母與子,惡與善,卑微與強壯,並非全都是按照著現世既有的規律運作,這一些詩像是〈母親節〉(光能給人類提供的幻覺/初初都能提供給我/給一個年輕的/小母親)、〈詩〉(孩子畫了滿屋的火車,等我回家看。/還畫了一首詩,「初初的詩啊」,他舉著給我看。/我蹲下來,世界就停在那樣的一首詩裡了,/彩色的,旋轉的,無可纏繞的,/沒有什麼不值得這樣。)、〈海〉(千百萬年前的叢林/紀元更迭如蝶翼撲閃/時間令我脆弱/但只是令她無畏),她將孩子舉在宇宙的核心,擁有創世的巨能,而她自願做一個脆弱的小母親,時時想著讀書,遊戲,甚至逃跑──這全然顛覆母能序列的自剖,在詩人筆下成為再自然不過的家常,教我們都要在她的詩裡重新明白過自己一次。
曹疏影第一本詩集《金雪》
至於幸福──幸福何等僥倖,脆弱如旛蝶,這部詩集中多的是離別淚,少的是相聚歡,那些城市裡街道邊偶見閃現的天光雲霞,莫不是日常裡分分秒的離人血──抗爭的血,戰士的血,黑夜的血,兇手的血。曾經信奉過的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落入俗套裡(〈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但就是因為幸福如此稀薄,每一刻被詩環繞的當下,都彌足珍貴如金箔,就像這部詩集中我非常心愛的一首詩,對於生存本質的逼視與美,堪比里爾克的〈秋日〉──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我坐聽飛機的轟鳴聲,想著Gainsbourg 這兩句歌。
那些坐在鋼琴前吸菸、有著悲劇性格的男人很美。
秋暮的天色很美。
人們在紛紛把自己點亮,當他們感覺到夜晚,便總是懷疑自己無甚光芒。
其實他們都很美,本來不需要
那樣特意堅忍,特意成熟。
他們著意選擇別人走過的路的樣子,難免讓人心痛。
他們受了欺負刻意崛起的樣子,也讓人心痛。
我給你看一朵花,它的悲傷涼如水
而它從不為死亡去準備。
你的美也是這樣的,你的孤獨
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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