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壓在我身上的剎那,我感受到重量。難得的實在。
主人。
他的動作戛然而止,睜大雙眼,吃驚地望著我,訝異得好像驚覺我是他的摯友、他的前度、又或是他的女兒。瞳孔因慌張而擴大,憐憫在我體內膨脹。
他的表情,害怕得如同初生嬰兒首度睜開眼睛,與世界接觸的剎那恐懼。我伸出一雙手,帶著希冀有點想輕撫他雙頰的衝動,手掌心湊近他飽受風霜而粗糙的臉,他的喘息有肉的氣味,男子的手輕撫我的肚子,他的掌心起繭。逆出光的男人恍如發光而看不清的神像。
於是我說,主人。
旋即,男人退出我的身體,匆匆跑了出去。我估計,他會跑去掌櫃問個究竟,又或臣服於掌櫃的義眼的凝視,不敢在義眼面前,露出一絲猶疑,只敢在Google Bar坦白困惑。
掌櫃的義眼翻到背面,讀出一如男人輸入的資料。
戴在左手的智能感應手錶顯示,我的心理和生理狀態良好,每個細項均達至五星,體內含氧量充足,更重要的是,記憶串流沒有出錯,我的淚光、神態、反應,一如男子事前的要求。
男人奪門而去,跟掌櫃查詢也可能是按照程式設定以致的連串結果。有些人,總是認為自己是受傷害,在被害和造成傷害之間,作為被動的一方,容易得到滿足。
智能感應手錶顯示滿分,完美達標。對此,我不感到意外。
他們都說,我是這裡的神。
一扇門後,我可以心無旁騖,任他們妄為,做盡他們所要求。
需要工作的是白天,不用工作的是黑暗。
睜開眼,白光如雪,智能感應手錶告訴我已經有陌生人在門外等候。隔壁房間總是十分安靜。我的耳朵聽見他們的躊躇不停的足音以及緊張兮兮的氣息。他們來參見神,當然是夾雜恐懼、尊敬及驚奇的感受。而當他們踏進這間空蕩蕩,僅有一張床的房間裡,關係的立足點一下子顛倒。我完全臣服於他們所想。房間內沒有任何利器,前提是他們不去傷害我的身體,正確點說是不要在我身上留有任何的疤痕。
我的身體是聖殿,是讓眾人前來膜拜告解祈求的場所。
智能感應手錶提醒,工作時間已完結,我推門在街上漫步,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如同蟻民仰視眾神。他們無一不盯著我看,那種悲喜交集,恍如難以相信、接受視網膜所傳受的光線及物體影像——一個完美無暇、有手有腳的身體以及眼耳口鼻齊全的五官。
能夠在這個城市待下來的人,大抵是身體缺了某些東西。缺了手臂、缺了腳趾、缺了耳朵之類。沒有人深究原因和理由。走在街上,迎面而都是缺了甚麼的人,獨臂的、獨腳的佔大比數。我嘗試混進人群裡,缺了一邊的人走路時東歪西倒,毫不介意向前挨,又或向後傾,他們的身體是彼此的支撐,身碰身,挨肩擦背,舉止是多麼自然。我低著頭,急步走,一時隨著人群的流向而行走,一步且一步,四肢是如此僵硬,甚至乏力。身體融於人群之間,他們察覺我的存在時,卻不約而同散開,清空一條筆直的路。
身體的形貌不太妨礙他們的生活作息,他們如常上班下班,去餐廳吃飯,上載相片、錄像到社交平台、認識新朋友打發時間。他們的殘缺是拼圖,凹陷的位置總是找到凸出的部分接合。
「缺失是個人身分認同之一的標記,我們在社交平台上刻意把缺失的部分說穿,就是為了尋找同類。你沒上交友app或許不知道,我約會過的一個女人,她就連收養的狗也要跟她一樣是獨眼的。其他的缺失,她可看不上眼,就連義眼也不要。」掌櫃輕笑了聲,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我,跟我說明城市潛藏的道理。
我曾經碰見一個男人脫下襯衫、西褲、手套後,頭以下的部分全都是骨骼,這個男人缺乏了大部分的肉。某天睡醒,他的皮肉不知不覺剝落了。強壯的脊椎支撐他的移動。他睡著時,猶如防護支架的胸骨隨著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節奏有序,那個心臟又大又壯,一直把血運送到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我的目光追隨他的血管,鮮紅的血涓涓細流。我猜,剝去皮與血的豬,心臟大概都是這個模樣。我把一隻手指伸進他的胸骨,輕觸那顆心臟,要是我在熟睡下緊捏那個活躍如同小精靈的器官,男子還可以活嗎?綁在他尺骨上的智能感應手錶顯示:呼吸均速。
久而久之,缺了一塊是這城的人的標記。而我完整的身體在城中更顯突兀。
我的完好無缺反過來是最大的錯誤——屬於顯為而見的異類,縱是受到眾人的讚歎,他們說我是恩典。
「沒可能,沒可能的。」我第一次見到掌櫃時,他還未是掌櫃。那時,我稱他為醫生。
我坐在白燦燦的診所等候。忙於掃電話的掌櫃頭也沒抬,那隻義眼一邊打轉,一邊機械性地為我進行一連串的檢查動作,電腦連接我的智能感應手錶,從顯示數據查看有沒有隱瞞的病徵。熒幕顯示心跳呼吸正常。
「一定是有甚麼漏誤。」他又再一次重新進行測試。掌櫃,又或是當時的醫生,那隻義眼在眼眶裡高速打轉,後來認識掌櫃久了,我明白到他的義眼好比小狗的尾巴,興奮時會搖晃不斷。
他反反覆覆把我的身體數據細看了一遍,繼而請我躺上醫用平板床。
「實在是太神奇,太神奇了。當我們習慣失去時,你竟然全身完完整整。沒有任何殘缺。可是,沒有缺乏的人,不能在待在這城內。」他不無讚歎地說。
他說我身體每個部分也是奇蹟,值得全面記錄。他請我先去離去,說沒有事情可以幫助我,除非我自知有甚麼是缺乏。
他的右眼充滿笑意,左邊的那隻義眼卻睜得老大,以致我回應時,單單是望向他生而有之的那隻右眼,全然忽視了他左邊的臉。
掌櫃的一對眼朝中央的位置移動,宛如面相有一道無形的軌跡。繼而,掌櫃把那隻厚厚的手伸向右邊眼球,姆指和食指形成一個C字,像脫下眼鏡般輕易,二話不說把整個眼珠掏出來,放進清水裡。
我差點兒叫了出來,與其說掌櫃的舉動刺痛了我,倒不如說我的反應給予一種當下、刺激性十足,非思維導向的悸慄。
「視野有點開始有點模糊。」掌櫃始終意識到我的反應變化,他偷瞄我的智能感應手錶,帶點歉意地表示。
是科技太先進,義眼比起天生的那隻眼更自然,更臻完善。
「你或許不知道,這城大部分人也不願意裝義肢。他們情願保存身上殘缺的一塊,偶爾從中得到滿足。對比身上缺了的部分,他們更怕失去那種追尋的意欲。裝了義肢,就是接受現實,承認自己的缺失。這城的人大都懷有絕大的希望,他們情願去找你,你是他們的希望。你這般的身驅仍然在這城生存。」
掌櫃的義眼眨了又眨,轉了180度,瞳孔更為晶瑩。
我忽然覺得很疲憊,可是智能感應手錶沒有叫我去睡。它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命令。
「我缺乏一份工作。」
我得到四面是床,賴以工作、進食及睡覺的房間。門後白光明亮,滲進房內各個角落,所有骯髒、卑鄙的,在光線的照耀下無所遁形。
我把耳朵貼近牆壁,意圖傾聽隔壁房間的聲音,哪怕是嘰嘰嘎嘎、又或窸窸窣窣的聲音,十五分鐘後,隔壁房間卻絲毫沒有動靜。
我訕訕地問掌櫃:「隔壁房間的人是否和我一樣?身體同樣是長成這般?」
「不,你是獨一無二的。總有機會,你會去隔壁房間的。」他答。
***
想像自己是一個人偶,一百二十分鐘的人偶。長臉男人把我的身體翻來覆去,繼而拿出一把尺,與其說他是一個來尋求歡愉的,倒不如說在做實驗。我按照他預先要求的指示,在那張床上伏下來,動也不動。背朝天,臉朝地。在有限的視野,我僅憑觸碰和光線的閃明暗,猜度男人在幹甚麼。
刺刺麻麻像是被砂紙磨過的觸感遍及我光滑的手臂,濕潤的觸覺是舌頭。
他的觸碰像貓舌,男人在我旁邊蹲著伸出半截舌頭,像一隻潺滑的蜥蜴隨時隨地把我吞下肚。輕微發出臭味的陌生唾液像無形的蛇佈滿全身。我感到背部濕透,我如他預先要求的指示,在那張床上伏下來,動也不動。對方的舌頭視我的耳蝸為高山小丘,舌頭在我的耳內滑行,光滑的是雪山。他的舌頭來到胯部,動作更為柔軟,輕觸盆骨兩端,以為會往下進路。男子卻停下來,舌頭收進嘴裡。站到一旁,喝水。
掌櫃說那是半場休息,他說時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下半場,對方便會直搗黃龍。
男子沒有預期的進攻,我忍耐著痕癢,等待。他的舌頭愈來愈熟悉我的身體,舌頭如驗屍官手上的利刀,持續在我身上滑動,在完結之前,陌生的舌頭又在我的耳蝸裡打轉,一圈又一圈。長臉男子身上散發的熱氣洩進房子,一聲滿足的歎息在我耳邊響起。我仍然伏在床上,卻知道對方沉進白濁的夢裡去。
有次,長臉男子沒有按時離去,我頓時坐直身子,轉動脖子時,伴隨發出「喀啦」聲。
他忽然向後退,如蜥蜴般貼近牆角,同時別過臉來,不欲正面看我的臉。
我默默地穿衣,視線餘角仍然有他弓起肩,雙手促膝,似是要把身體摺叠的身影。
推門一刻,我意識到他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的臉,頭殼的兩側光滑如背部肌肉。
這個人沒有耳朵。
失去甚麼的人,以為在我身上,可以尋覓所有,短暫的犒賞。
長臉男子沒有來,關於貓舌的質感殘留在智能感應手錶的記憶體內。
我的肌膚依稀有著濕潤的感覺,偶然間我會讀出智能感應手錶的資訊,好讓經驗重來。
但這樣的機會沒有太多,白天很長,黑夜很短。當我休息出外時,隔壁房間的門長關。
看來,向我們尋找幫助的人,明顯比要見醫生的多,他們來看我,把希望投射、寄居於我身,盼望恩典降臨。
在白燦燦的光扯下蓋在雙眼的黑色布幔後,我按照智能感應手錶的指示,接過五花百門的客人,滿足他們各式各樣的要求。
試過四肢朝天,佯裝成需要人抓癢肚皮的狗,也試過環抱一個半百的婦人,任由她像幼兒一樣啜起嘴,尋找我的乳,鼻尖在乳暈旁磨蹭,並在六十分鐘內,承諾她六十次不會離開,一切都會完好無缺。她分別在我第一次以及第六十次的擁抱發出像貓一樣的滿足的咪嗚叫聲。我在每一次擁抱的力量和姿態一樣,重塑六十次觸感。智能感應手錶顯示,滿意程度滿分。
「完事後,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我在休息時段,掌櫃這樣問我。「比如說,為何一個老婦人要把頭塞進你的乳溝?」
「沒有。」
「又例如,一個男子要搔你肚皮?你沒有想過為甚麼?你沒有想過要去問?」
我搖搖頭,我不但沒想過去問,也從來沒想。
惟一會讓我思考比智能感應手錶屏幕之外的事是掌櫃的提問。
今天的掌櫃特別多話。「你不覺得他們很怪嗎?明明有方法彌補缺失,卻寧可保存現狀。」他的語氣說得特別重,我注意掌櫃的眼窩是一片黑。
掌櫃隨著我著我的步伐,關門。
我調校智能感應手錶,屏幕潛進了深沉的飛行狀態,徜徉在深河。
我知道掌櫃要甚麼,亦不怕他會傷害我。臉上那殘缺的黑洞暗示他的渴望。內凹的缺口是漫長的凝視,潛藏無比的渴求。
在這間房間內,我想我可以,可以給對方所有。
我屏息凝神,撐大眼皮。他每一次觸碰,用手的、用舌頭的,凡所接觸的,我的眼皮很自然地闔上,以致他的滿足感很低,儘管掌櫃笑容滿面。
「你可以試試用頭髮。髮絲比較幼細,你的感應接受面較大。」
他一怔,續說:「你的眼球會痛,而且髮絲沒有感覺。頭髮由皮膚內的毛囊長出,我們大約有過百萬個毛囊,而每個毛囊裡有毛球,跟我們的神經、血管相連,毛髮就是從這裡長出來,當毛球不斷生長,產生細胞,舊細胞不斷從毛囊外向外擠。」
掌櫃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那麼我們再堅持一下。」
他搖搖頭:「你的雙眼染紅了,長滿紅筋。看來殘缺裡還是有方便與不方便,某些部分還易處理。」
他起來離去,關門,即使臉上缺少了一隻眼,另一隻眼卻難掩憂傷,有些甚麼急煞他的動作,「有時,我也想試試他們因欠缺得到滿足的那種快慰。你也許會有不甘寂寞,有這種衝動吧。」
門關上,獨留我一人。
從手腕上脫下來的智能感應手錶仍然靜止,我愣愣地躺上床上,望著天花板,掌櫃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重播。
「你也許會有不甘寂寞,有這種衝動吧。」
眾人前來,智能感應手錶細聽、收錄他們的他們的禱告。他們在這張床邊蹲下、屈膝,他們看見的不是我,儘管他們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多麼誠懇感情地望進我的瞳孔,情感期望全部傾瀉、跌進我的眼眶。他們從我身上,瞥見沒有缺失的可能,一個完全的自己。
方才想起,或者,我也想感受眾人從我身上得到的一點點寬慰。那才是真正的、徹底的奇妙恩典。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外,躊躇應否按下門把,驚覺門是半掩的。我只需要輕輕一推,房間便在我面前攤開。
同樣是四面牆,設計和我的一式一樣,如同倒模,同樣很光,僅是沒有人,沒有任何生物。
而床上,放了一把剪刀,一種不可能出現於我房間的利器。
我逕自拿起剪刀,左手捏住眼皮,拉高,拿著剪刀的手,逼近眼玻。憋著氣,左手翻開眼皮,右手進攻,刺入,一拉。倏忽,視野失焦,被迫脫離身體的眼球像波子一樣,翻滾到牆角。
有氣無力的我繼續向身體開刀,這裡剪一點點,那邊剪一點點,直到剪刀自然從我手中掉落。
不知睡了多久。
是一把熟悉的聲音把我從延長的黑暗拉出來,是掌櫃的聲音。
他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在房間拾起我剪下來的肉、割捨的手臂、剪下的腳掌,他抱著我的四肢,喃喃自語說,「真大意,同理心設定太高,以至有自殘的局面,渴求得到認同……那個眼球到底掉到哪裡去呢?」
我想給他最後的提示,只見牆角的那個眼球滲出一些液體,是眼淚。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_______
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