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這裡曾經是一座美麗的山城。校園與附近的山村、樹林及貫通南北的鐵路連成一體,雖有圍牆鐵網,其實通行無礙,城裡城外的人和其他動物自由進出。許多人喜歡來這裡健行、看鳥、賞花,在湖邊靈修冥想,放空出神。穿著校服的中學生把握各種機會來這裡參觀、閒蕩,朝聖一樣預演大學生活。
赤腳的自由
大學最可貴的,就是自由。追尋知識的人在這裡無拘無束地思考、懷疑、辯論、批評、反省,新的知識才能產生,世界然後進步。這自由最易為人察覺的,是外在的自主。校園裡的打扮都很隨性,平常你幾乎看不到學生化妝或穿高跟鞋,我們甚至有終日赤腳行走的同學。這裡有各式各樣的人自由出入,參與活動。有校友西裝筆挺地每日到圖書館讀書看報,怪婆婆穿戴整齊參加研討會,在茶會上用英語跟與會者交談。開放的校園體現了對人與知識的尊重與包容,是難能可貴的潛移默化教育。
(鐵路站連接校園的空地架設了重重鐵馬,把通道嚴嚴封死了。)
中大校園的設計本來就是開放式的,大埔道崇基學院入口的牌樓與大學正門的華表都沒有閘門,旁邊也沒有圍欄,與周圍的環境沒有明顯的區隔。正門的華表,學生喚做四條柱,旁邊赤泥坪的村狗常常從這大門大搖大擺經過保安亭走進校園。村裡的貓也會翻過小山丘在校園這邊的山坡活動。有一次我在近大門的山坡上看到一隻小黑貓,約莫半歲大,一直警戒地遠遠站著不走,不知道是玩迷路了還是只是膽大好奇。我順手從背包裡拿出常備的小包貓餅乾,拆了放在水渠口的石礅上,可惜沒找到容器裝水。我跟牠說了好久話,確定牠沒受傷才離開。第二天我帶了水和碗再去,沒有碰上牠,往後一連好幾天也都沒再遇上,我想牠已經回村子裡媽媽的身邊了。我跟小黑貓就見過那麼一次,可以後每次經過這裡,總會喵幾聲,觀察樹林的動靜,看樹叢中會否再次出現那一雙警覺的黑眼睛。
(大學廣場上的斷橋有一個奇怪的傳言,說它本來是要連接擴建的車站月台的。)
大學站以前叫馬料水站,1956年為配合剛遷入馬料水的崇基學院而建,規模很小,車站大堂不過是個二三百呎的小石室,站前就是吐露港,後面有石階與小路連接大學校園,人可以橫過路軌上火車。後來鐵路電氣化,南來北往的人愈來愈多,中大學生人數也由1960年代初的1,600人,到1990年代末翻了8.5倍到13,700人,再加上1980年代開始發展的馬鞍山新市鎮每日來這裡轉車的大量乘客,九廣鐵路於是在1998年擴建大學站。據說設計中包括在上行線月台增建車站出入口,讓乘客下車後可直達中大校園。大學同時重建車站前的大學廣場,著手興建連接月台的斜台。後來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上行線月台上的出入口設計消失了,斜台工程蓋了大半戛然而止,像伸出的橄欖枝凌空停住,成了現在的斷橋,失去了通道的功能。不過這也正好說明,中大校園空間原來的開放性質。
(坐在閘口高凳上的尼泊爾裔保安把我攔下,要我出示證件。)
在這一切發生前,校園裡的自由行甚至比本地訪客更多,這也許是因為中國的旅遊討論區推介,更可能是因為可以自由出入的大學校園在中國很稀有。有備而來的,一定乘搭校巴從山頂新亞書院合一亭開始,沿路玩下山。校巴雖然寫著中大學生與教職員專車,但司機從來不會過問搭車人的身分,有需要時還會用多種語言指路:Xīnyà Shūyuàn, dì wǔ gè zhàn. Library, two stations.
Studio Incendo攝
鳥,更多的鳥與動物
尋常日子,未圓湖畔總有拿著長鏡頭的人靜靜拍鳥,拍水中平躺的睡蓮,水邊的池鷺,和樹上的普通翠鳥。曾經在這裡讀書、工作的年輕作家因為愛上觀鳥,有一段日子常常回來,在湖邊看麻雀沙浴,聽噪鵑絮絮叨叨。中大校園依山而建,擁有豐富多樣的生境,一直是雀鳥的重要棲息地,近年保育團體與雀鳥專家曾在中大進行多次雀鳥普查,錄得鳥類131種之多,佔全港錄得的502種鳥類的26%,可見中大校園是野生雀鳥的重要棲息地。胡秀英博士和左治強先生2004年發起的中大樹木計劃,設有「樹與鳥」一項,持續紀錄鳥與樹與人的共生關係,希望校內外的人透過認識與欣賞,關心、愛護校園的動植物生態。
(那年十一月,山上死了很多鳥,四五隻藍翅希鶥陳屍聯合書院陳震夏宿舍天橋。)
藍翅希鶥,海拔遷徙候鳥,屬香港少見留鳥,在中大卻頗常看見牠們的身影。另一位年輕作家發現鳥屍之前,曾經在同一地點拍下牠們安靜的瞬間。平日牠們非常活潑好動,成天在樹上跳來跳去,很少落在地面,年輕作家卻每天都在這裡看到牠們。是中大的自然環境讓牠們放心接近人類嗎?
(硝煙過後,牠們成群死在橋上,無人敢證明生死的因果。死亡太多,無法證明,正如我無法向保安證明,這本來是自由的校園。)
人嘗說中大有情。中大的確曾經努力經營這有情世界的形象。本部圖書館高大外牆的廊簷下住了五百多隻小白腰雨燕,是全港最大的雨燕聚居點。像船錨一樣的雨燕藍天白雲下成群地高速飛行,是中大的日常風景,圖書館曾經以此做網頁首頁的動畫,雨燕也成為中大圖書館的標誌。2009年本部圖書館擴建,校方為減低對雨燕的影響,在附近建造了人工鳥巢讓雨燕暫居。擴建完成後,雨燕又回到廊簷下生活。
小白腰雨燕是所謂「無腳雀仔」,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飛行,牠們腿部天生短小無力,足部四趾全部向前,沒有後趾支撐,不能像其他鳥類一樣停立枝頭,躍動起飛,只能利用下墜之勢起動,像船錨急速下墜然後滑翔攀升,每一次都是膽量與技術的大考驗。因為無法落地,只能撿拾飄浮於空中和水面的羽毛幼草等材料築巢,時間比一般雀鳥長很多,築巢育雛,起碼得四到六個月才完工。中大圖書館擴建,考慮到雨燕的居所,實在是德政,中大豐富的生境也為這五百多隻無腳雀仔提供了良好的棲息環境。當年中大物業管理處還委託詹肇泰博士蒐集校園生態數據,統計陸地指標物種的數量和分佈,進行為期一年的基線調查,希望為日後校園生態保育提供資料。
(大學的招生網站還掛著這一句:「中大也是許多鳥獸蟲魚的棲息地,校方也竭力保護校園生態。」)
我在崇基巴士站旁邊的樹上就看見過松鼠,牠的巢可能就在茂密的樹枝上,或者某一棵樹的樹洞裡。聯合與新亞夜裡常常有野豬出沒,在師生共耕的方塊田裡翻找根莖食物,有一次甚至把聯合的整片草坪翻了個底朝天,不知道地裡的蚯蚓會不會全被翻出來了。同學還看到過赤麖、猴子、刺蝟、蜥蜴和蛇。赤泥坪的村狗過去一年幾乎每天入校園巡梭覓食,擾亂了校園貓的生活,好些貓失蹤、橫死。
可是,校園動物最大的敵人不是更強悍的動物,而是僵化的制度,與只顧執行任務的人。今年三月物業管理處在聯合書院通往本部的石階旁邊架起了直徑幾近兩尺的巨型刀片棘線,一圈一圈佈滿鋒利的刀片,沿著石階,由山頂一直延展至本部山邊。校方答覆是為防止學生爬出山坡懸掛橫額,發生危險。事件在校內外引發很大爭議,至今餘波未了。
爭議之一固然是對言論自由的壓制。過去這在高等教育界可是嚴重罪名,必須快快否認,重申尊重,任何可疑的舉措都得遮遮掩掩。可是過去兩三年香港社會各方面急轉直下,過去理所當然必須高舉的價值,必得維護的權利,已經迅速被高壓的法令強壓下去。不必遮掩,無須否認,強權成為尚方寶劍,一切遂出師有名。我們愈發懷念高錕校長,他對反對他的學生的寬容,對言論自由的尊重,如今竟成了空谷足音。當年校園記者把握了時機,問對了問題,在歷史上為我們留下高校長平靜沉穩的回答:「我為甚麼要處分他們?他們有表達意見的自由。」尋常語句,在許多不斷被推倒重來的歷史空洞中振聾發聵。
爭議之二是刀片棘線對行人與校園動物構成的潛在危險。聯合山坡本來樹叢茂密,夏天野草蓬蓬蓬地長,是許多動物與昆蟲的棲息地,人工石階蜿蜒而下,在樹叢雜草中不動聲色,倒也能保持環境清幽,比依山傍海、暴露於後來興建的吐露港公路的新亞情人路要清靜許多。這是早期校園設計師的匠心:校園早期的清水建築與周圍自然環境融為一體,構成和諧的共生關係,設計不但限制建築物的高度,以免破壞自然景觀,也在建築物內外廣種植物,讓人為建築融入自然。如今宛如巨龍/籠的棘線貼住石階刨土亂竄,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儼然一道巨大的傷口,硬生生把山剖成兩半,不但把前人努力經營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破壞殆盡,師生往來,尤其常走夜路的,一不小心失足,讓鋒利刀片割開皮肉,後果隨時比滾下山坡更嚴重。
(那裡本來有貓棲息,黑貓遙與虎斑Pizza常在山坡上巡梭,眺望山下的汽車與行走的人。牠們食飯的水碗與鋼盤還晾在那裡。)
作者攝
巨型監獄
棘線十九世紀中葉發明時,主要為了約束牧場牛隻活動,保護牧場主利益,後來也廣泛用於戰爭、集中營和監獄,利用尖銳的倒鈎棘線阻止人類活動,並做成致命後果。可是,聯合書院山坡上的,是傷害性更大的刀片棘線,刀片左右開鋒,緊緊相連,捆成圓筒,傷害的面積超乎想像。
(校方說是為了學生的安全。至於動物,「若造成動物受傷,可以再作檢討。」)
棘線對人與其他動物造成的危險在國際社會早已引起關注,近年要求禁止使用之聲不絕。美國大部分州分完全禁止在市區及城鎮住宅區使用,若要安裝,必須向法庭申請,證明其必要性,而且須嚴格遵守法例規定,並得到鄰居同意。挪威2010年已正式禁止製造新的棘線圍欄。
今年二月,漁護署為防止非法餵飼,突然在大埔公路琵琶山段停車場加裝棘線,三月,市民接連發現嚴重受傷的猴子,身上皮開肉綻。漁護署獸醫卻說,猴子的傷勢並非由棘線造成,「也許是打鬥、車禍或其他原因,與棘線無關。」話音一落,社會嘩然。同月,署方終於將棘線換成普通鐵線。漁護署尚且「知錯能改」,堂堂高等教育學府管理層袞袞諸公,難道連普通公務單位的知識與道德水平都不如?
(需要多少傷害,手握權力的人才肯正視錯誤?)
如果你還可以進園,我還想和你去看崇基眾志堂後面草坪上的「勞動光榮」碑,憑弔勞動光榮,與曾經的彼此尊重。「勞動光榮」碑是當年崇基學生會接受了學生輔導處處長盧惠卿博士的建議,送給1974年級社暉社的石碑,讚揚「暉社」的工作,同時表揚勞動階級對社會的貢獻。盧博士此前還一力支持暉社在眾志堂外興建「暉社台」,送贈崇基學院作畢業禮物。回顧歷史,「勞動光榮」碑其實證明不了勞動真正獲得光榮的地位,不過它至少見證了學生參與建設校園的權利與自由,以及意見的備受重視。
Wpcpey攝
樹猶如此
我們還要走一走池旁路,看看那些在學生會與校友合力推動的「保樹立人」運動中得以保存的大樹。不過十幾年前,我們還可以自下而上倡議大學員生參與規劃校園,向校方施加壓力重新諮詢,就教育理念、人文傳統、育樹立人、發展與環保展開辯論。短短月餘,運動最終以校方撤回斬樹申請,並成立「校園自然景觀美化委員會」監察校園發展處的斬樹工程作結,這在十多年後學生會被取消資格、學生動輒被懲處與報警拘捕的今日是無法想像的。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未圓湖畔幾株落羽杉年年葉落,隔春復翠。養德池的鴨子來了又去。寄生在行人路老樹上的鹿角蕨,以無人察覺的節奏緩慢呼吸,長大成傘。年年經過傘下的人,還保有中大人的精神面貌嗎?山頂的蛋撻被收養入室了,卡其和遙卻橫死山頭,身上血洞未乾,棲地即被棘線刨刮殆盡。何草的Misha與Grisha母女冷眼看硝煙散去,知音零落。那個秋天,和Misha、Grisha、蛋撻、卡其、Pizza 和遙在同一時空的年輕人,有人被迫遠走,有人身陷囹圄。
小思老師在《香港的憂鬱》裡慨嘆:「沒有人會否認她(香港)的重要性,但奇怪的是也從沒有甚麼人真正愛過她」,這「形成了香港的悲劇性格」。《香港的憂鬱》成書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的是二十至四十年代的南來文人,以及他們筆下低俗浮淺的香港。我想無論過去哪一個時代,都沒有人想到今日香港會有無數的人如此公開宣示對這地方的愛,以自由以前途以生命為代價,拼命守護這個地方。
(從今以後,她是不是其實已經擺脫憂鬱?)
許多年以後,提起中大,你會記得誰呢?
我會記得這些有名與無名的普通中大人,一直那麼努力保護這山城的獨立自由,過去現在與將來,從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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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大學站〉,《香港鐵路大典》,https://hkrail.fandom.com/wiki/%E5%A4%A7%E5%AD%B8%E7%AB%99
《中大樹木計劃》,http://www.gratefulgreengroup.org/。
「保樹立人」專輯,《中大五十年》,頁146–174。
張媺媺、鄺慧妍、林曉鳳:〈中大群像聚首——一代一故事〉,《大學線月刊》,2021年11月,頁6–9。
〈與天地萬物往來——詹肇泰〉,《中大校友》, 2009年6月,58期,頁8–9。
〈燕與雨燕小百科〉,《香港觀鳥學會》,https://cms.hkbws.org.hk/cms/join-us-tw/zh-tw/project-tw/resarch-and-conservation-tw/swallowswift/2018-03-28-08-24-57。
黃可偉:〈中大早期建築興衰史〉,《偽雙城繪圖誌》,香港:蜂鳥出版,2021,頁260–271。
盧瑋鑾編:《香港的憂鬱:文人筆下的香港 (1925-1941)》,香港:華風書局,1983。
〈藍翅希鶥〉,《百科知識》,https://www.easyatm.com.tw/wiki/%E8%97%8D%E7%BF%85%E5%B8%8C%E9%B6%A5
Krell, Alan. The Devil’s Rope: A Cultural History of Barbed Wire.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2.
Razac, Olivier. Barbed Wire: A Political History. W. W. Norton & Company, 2003.
Wing1990hk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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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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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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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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