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黃敏華《一直到彩虹》裂縫背後的景致

阿修

原本不過是一道裂縫而已。有人果斷放下，有人選擇滯留。留下來的人都以為自己會隨著裂縫塵封、萎靡，但意外地，它逐漸延展寬廣，變出一條讓留下來的人，都可以跨越的道路。

（但如果出現裂縫的是舊樓，請盡早聯絡專業人士或相關部門進行檢查和維修）

多年前我們在書展打工，工作介紹人袁兆昌帶著黃敏華來參觀，她在《情感不良》上簽名，說明天就要離開城市。後來，你一直找她第一部作品《給我一道裂縫》，就在自辦的大學書展還是在某家已結業的二樓書店，終於撿到一本並填補了書架上的裂縫。我出來工作最初幾年，有不少機會與兩位作家同行：看著兩位對寫再開，見證作者見字回家，在西新界故事還互換了編輯作者位置，直至離開《字花》……說回來其實一直都沒機會讀完那幾個聖誕節和愚人節的寓言。我好幾次提到此事，你都會在書架重開這道裂縫，但我總推說得閒再睇，以至裂縫愈來愈大，連書架都消失不見。《別字》來約《一直到彩虹》書評，裂縫又再輕輕掀開，《給我一道裂縫》就暫寄在我書架上。我看著封面，想起你最後說「返工太耐都要放長假啦」。放假休息，need a break，其實就要開出一道裂縫。出走，原來都是這麼一回事嗎。

對寫或對話的召喚

寫作是一種Break嗎？相對於擁擠的人生，是一種期假［原文如此］和休息時間嗎？但它也是會擊碎東西，會令某些事情無法修補的嗎？但當東西碎裂，不也就可以打開一道缺口，去窺見後面的事物，或者乖機從空隙鑽出去嗎？

董啟章為作者的寫作老師，在《給我一道裂縫》裡留下這個感想。他每次出版新書，都會寄一本到溫哥華給作者。直至收到《肥瘦對寫》，作者忽然產生回應的念頭，就著該書寫了二十四篇同題的散文，正如董啟章所指，作者「很快便發現，散文不足以盛載她的體驗，於是她很自然地採用了自己擅長和喜愛的小說形式」，成就了《一直到彩虹》。這固然歸功於作者本身有著強烈的寫作慾望和寫作能力，即使處於湊仔的泥沼以至隱居於人跡罕至的山上，仍能回到寫作狀態。另一方面，「對寫」的模式對作者具備吸引力，一種與他者透過寫作對話，加上在寫作過程中產生各種偶然或不確定的靈感，把她重新召回。袁兆昌在《一直到彩虹》出版後指出，作者在對寫時叩問「真實／虛擬該如何交織」，再重看十三年前報載的《情感不二》，則見到作者在專欄中各種嘗試：反駁共同作者在塑造角色時所表現的觀念，又運用對方的誤讀或編輯的介入去再創作，偶爾加入一兩句評論報紙上的新聞，借用當時流行的通訊工具MSN去呈現創作背後的活動。作者在每兩星期八百字的規限當中，與形式、固有觀念、報刊定位等角力，介入對寫對象的空間，在在試圖逸出那八百字的限制。那次寫作實驗維持了半年，主編以讀者看不懂為理由撤走專欄，我思疑那「讀者」大概就是指他自己而已，不過仍很感激他願意給予空間和資源，現今黨國喉舌更不會容許這種步調不一的創作文字。跟「痛心疾首」一樣，各種報紙上的「反骨精神」偶爾曇花一現，變成都市傳說。

回憶不完整但總會有愛

各種出走的比喻以至對規範的逸出，在《一直到彩虹》當中，會有著怎樣的變奏呢。小說開始以前，主人公留下電腦裡的二十四篇文章，以及足夠孩子吃一段日子的母乳，駕車消失於風雪當中。讀者只能透過五組角色（丈夫和孩子、兩名警員、華人社工、昔日同學、按摩師米亞）以及遺下的文字，以重構出走者面貌。董啟章指出，作者需要有高度的想像和同情，設計角色的生活面貌與內心世界，才能從這些角色的維度去折射出主人公的面貌。這讓我聯想到平民化的3D模組製作原理，製作者首先圍繞造模對象拍下多張照片，電腦會透過照片的定位、角度去運算出對象物的形狀。這種3D製作技術讓用家以廉宜、簡單的方式建立模組，不過因為人手攝製，成品總會受到手部的穩定度、光暗等因素影響；如對同一件物件作多次的攝錄，每次運算出來的模組總有點不太一樣，對模型製作或攝影來說是技術限制，但從寫作和繪畫來講反而是獨一無異的藝術性。《一直到彩虹》以不同的視點所折射重構出來的出走者，呈現著主人公面貌的各種棱角、重象、補正痕跡。但凡人的記憶總是片面，大腦會自動把記憶補完，強化特定部分，這不是指記憶有誤就是壞處，反而是，唯其本身是碎片，有時帶有修補縫合的痕跡，才能說明獨一無異的重要意義。小說當中警察在房子作調查的時候，「丈夫」是知道妻子喜愛洗衣房，努力向警員表述太太喜歡洗衣液的味道以及被潔淨所包圍的感覺，可是女兒指著地上說「媽媽最喜歡坐在這裡」：

不止一次，女孩看到媽媽在洗衣機完成洗衣的工作後，將又濕又凍的清潔衣服晾開，一個個衣架展示出幾天以來一家四口的日常動態。在天氣悶熱的日子，她便會抱著雙膝，坐在晾衣架下面的位置，像在瀑布下打坐冥想般，任由清涼的水分慢慢降落在她的臉上，一點點清新，一點點飄香，彷彿灑下的是觀音的甘露水。

在典型和狗血的戲劇裡，會認為上述「女兒」對「丈夫」的補正，顯示了「女兒」對母親的愛比「丈夫」對太太的愛要深，然後受眾就會被導向至「妻子出走的原因是因為丈夫粗疏」的結論。然而小說想流露也許並非如此，它除了是一種真實記憶狀況的立體呈現，也透過角色的表述，以表現愛的獨特性，以及人物面貌的層次。

（所以，對伴侶提出指控，以至分手，切記別說「你已經不愛我」、「我對你失去了愛情」、「你的愛備受質疑，請你補交資料」，真正的說法是，「這不是我所需要的愛」。）

看新的風景，尋找家的出路

小說角色表現了自己的想法，也重現了婦人的輪廓，但直到最後其實沒人發現她出走原因。小說開始的時候，警員登門探訪這個失去婦人的家，嘗試推進那個家的圍籬。而在警員的視野之外（正確來說是警員眼前雪地之下），敘事者花上不少筆墨去形容那個曾經苦心經營，親力親為，最後因為生孩子而變為平凡的「家家戶戶都有的後園」。我還沒能讀到最後，但相信看似無盡的雪季，沒有人會看到那個曾經美好的花園，不會知道凍土下埋藏了多少重要的東西。

最近播完的台劇《俗女養成記》第二季裡，也有這麼一個出走的婦女。在整部戲劇千頭萬緒的回憶當中，其中一回阿嬤為遠行的朋友看管房子，回家以後，一聲不響收拾行裝。家人見狀急如熱鍋螞蟻，兒子哀求阿媽不要離婚，主人公和弟弟莫名奇妙地求阿嬤別拋下孫兒離家，連老伴最後都忍不住說晦氣話表示困擾，結果阿嬤沒好氣的表示，只是想趁看屋的機會，去那裡小住休息幾天而已。劇集同樣沒有明確交代阿嬤出走的原因，不過，那家房子也有一個簡樸而精緻的後院，阿嬤每天打掃過後，就坐在院子裡看看天，或者試著煮一個人份量的餐點，飯後喝一杯茶。

也許，原因並不重要，或者並不是有甚麼問題，最初，都純粹想看風景。如果《俗女》不是一部需要考慮傳統鄉民價值的台劇，如果阿嬤要放下的家人沒有那麼多，如果出走的時間較長。也許，在風景裡找到一道裂縫，從裡頭逸出與超越，都會選擇一去不回了。

婦女出走在不同的語境，以至在不同時代都有不同意義。魯迅討論易卜生《傀儡家庭》的娜拉，認為她出走要麼是會回家，要麼是會墮落。因此女子要獨立，首先要得到經濟的獨立。魯迅寫〈娜拉走後怎樣〉已經差不多一百年，一百年後到紅樓紀念辛亥革命是可能犯法的，但婦女經濟獨立已不再是男人需要去苦惱的問題，一去不回，實在是一個極具吸引力，非常可取的選擇。

（愛情問題，我一律建議分手）

作者最早的著作《給我一道裂縫》成書於2001年，《見字請回家》在2007年出版，後來忙於家事，2016年開始寫《一直到彩虹》，整部小說在2018年完成。單從成書到今年出版，中間延擱了三年。如果一個女子在2018年出走，至今也離開了三年。

本來出走，源於家與生活的恆常不變，既無法左右這種恆常，甚至意志為其消磨，倒不如去探索新的風景，以及風景背後的可能。但在三年後的今天，原本的家不再恆常，甚至很多的家庭都要出走，出走帶有時代所賦予的集體意義，假使那份愛（或羈絆）仍然存在，個人與家庭也許有更多的對話空間。因此，除了一去不返以外，也許，還存在著各種選擇、距離與可能，留待作者下一次回家或出走的時候，再告訴我們。而過去和未來，唯一不變的：

［……］請著她保重身體，每天都健康快樂。不論她要不要回家，不論她離開的原因為何，不論她的名字變成了別的，或其他，我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