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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關者】疫情下的第53回古戰場

阿修
曾任報刊及文學雜誌編輯,香港文學工作者。誠徵文壇騎空士與文壇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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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戲「轉世模式」十張參考塔羅牌設計的SSR星晶獸

    「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甚麼的嗎…」
    「本來只想問一下十賢者那些塔羅牌的意思,結果還是讓她算一下,反正占卜的課金都不是給她,而是會轉贈同路人的團體。占卜的結果是,說我將來的伴侶雖然不會富有,卻是一個很會玩、有趣的人,一起會很快樂。」
    「那就是說我以後賺不到錢了。」
    「我負責賺錢,你負責玩,然後帶給我快樂?」
    ……
    「那是以記憶基礎做出來的映象,如同夢境一般的情景唷」,沒有嚮導小精靈或者gamemaster對騎士君如此說明剛才的情節是怎麼一回事,是事實還是虛構無從稽考。在現實的彼端,發生的一切總是沒有著落,如同聲優無限期休業致使角色往後的人生無限懸擱。醒來以後無法繼續睡,就算睡了也回不去。

    若說持續的睡眠不足與就業不足有甚麼契機,它們都是成為「不能休息的騎空士」的必備條件。在碧空農場,沒有人關心你睡眠不足是否跟病變有關,只要你願意花數百至數千場戰鬥去打滿稀有武器,生產的時候不忘裝備自己,(註1)逃債期間維持每日貢獻,(註2)幫助騎空團在古戰場取得佳績,助人自助打到金條,你就是受人敬重的最猛騎空士。在一千年前,統治碧空的星之民與被勞役的人類之間爆發「霸空戰爭」,戰爭最終以星之民退隱告終,而戰爭中使用的武器「星晶獸」(召喚獸)有的進入沉睡狀態,有的成為碧空的島嶼的守護神。霸空戰爭的遺址即星之古戰場,騎空士為了榮譽與財富,組成騎空團,在戰場上壓制一隻隻多年以後甦醒失控的星晶獸。

    玩家以主角姬塔說明騎空士不能休息(網上《公主連結》改圖)

    今日是古戰場的第五天,之前已打了兩天預選和三天本戰。由於我主修水屬,加上要償還十億債務,所以被默認為今回打火的主力。這三天以來都是三點睡六時起床。曙光初露,開始吃「預選」累積的「肉」叫來星晶獸,花六至十分鐘把牠擊倒。這次古戰場我們騎空團的運氣也比較壞,每天都遭遇等級高,上線時間長,人數多的對手,如果回去繼續睡,怕要再次被拉開距離,得堅守「手指可以痛,貢獻不能停」、「呼吸可以停,貢獻不能停」、「心臟可以停,貢獻不能停」、「古戰場不好玩,貢獻也不能停」的信條,打不過也不能睡。

    在騎空士之間流傳,疑似取自本子的圖,「全空最騷」的姬塔要讓古蘭吃恢復體力的紅水繼續打下去
    圖表說明天團如何在本戰初段建立一堵牆(取自團頻)

    比較理想的狀況是,如果能在對手起床以前,有足夠的團員打出數億貢獻,當對手醒來看見一堵貢獻的高牆,也許會喪失戰意躺死不動。除非團員要打個人排名,在三十五萬名活躍騎空士當中取得二千名內的英雄稱號,或者要提升團體排名,那天就不用由早上六時按到晚上十一時了。不幸我們只是休閒團,休閒目標是打入最高組別以後隨意玩,雖然團裡仍有幾位既念舊又能早起的大佬,其他有實力的巨佬(比大佬強大的玩家)或萌新(訛稱新手的最強玩家)早就另謀高就加入百億天團。每天起床,我們不夠力量去築起高牆,對方也沒有把你打死,漸漸演變成「拮抗」的局面,到八九時左右整個碧空世界都醒來,拉据就會延續下去。睡飽起床的團員說要來接力,但這次要還債,就算身患武漢肺炎在病床上打到撒手人寰,也不能退啊……
    ……
    「那是一個怎樣的夢?」
    「在夢裡我置身在一個草原,草原上只有一所由白牆組合而成的房子,我跟一個黑長髮白裙子的女孩在追逐,可是她跑到房子外就倒地不起。我只能守著她,四周有的只是草,甚麼都做不了。」
    「後來怎麼樣?」
    ……
    由於我躺在床上打古戰,不小心回去翻睡一兩小時,醒來早錯過正常的上班時間,好在現在是不正常的日子。眼前沒有黑長髮的女孩,只有手機裡藍髮白裙的碧空女孩露利亞。

    《碧藍幻想》六周年官方賀圖(取自官方Twitter)

    露利亞是造物者管控星晶獸的工具,因此成為野心家研究和捕捉的目標。她把生命力分給守護自己而犧牲的主角(古蘭或姬塔,性別可自由選擇),加上小紅龍碧一起聚集星晶獸和船員,直至天空盡頭的傳說之地與父親團聚。收集是碧空世界的一大目標。就算沒能在古戰場取得勝利,仍可以收集每一場戰鬥掉落的「戰貨」,從而招攬最強角色「十天眾」以及專屬武器。過去的古戰場更可以收集彩票,系統把所有參戰騎空團分成四區,玩家用彩票押選區域排名。但博彩不離出千造馬,強國人民打機必有外掛。後期有騎空團聯手操控戰果,小部分騎空士一夜致富(最高取得二十多萬寶石,相等900次轉蛋),營運沒有去改良遊戲方式,也沒打擊那些操盤的大課長,竟是索性砍掉彩票制度,頭上突然加冕了打擊賭博的光環。只要是維護既得利益,同心抗疫或壓抑賭風都是不可侵犯的旗幟,也不能去追究今日局面是誰造成。可騎空士都只是慾望的平凡人,而不是睥睨眾生超越慾望的高等星之民,一旦吸過美好自由的空氣,並不說忘記過去就能壓抑得了吧。

    昔日古戰場博彩截圖
    水屬性隊伍單挑擊倒火屬高階星晶獸普羅米修斯的一刻(但沒有古戰的)

    明知漂亮角色都只是二次元,會有成千上萬的騎空士共同分享老公老婆,契約連結關係薄弱,但一點點慾望還是會引致無止境的追求。說無慾無求好虛偽啊,可是追求確實有臨界點。想到這裡我停下了貢獻,在團隊排名檢索她的狀況。她就如往常一樣,待在團裡中下遊,表現出「生活太忙碌,已經努力只能如此」的姿態,簡潔的自我簡介以及實用的武器組合,既不求精進亦不玩弄花式。也許偶爾能取得甚麼新裝備,可就從沒見到她做海豹──平日潛水抽到就曬──你只會在武器配搭改動上看到有些微轉變,想到她因些微進步而心裡喜悅,會多一點抵抗瘟疫生存下去的力氣。假使現實中無法同行哭笑,感覺不到脈動,追蹤上線狀態就是唯一可以思念的印跡,慶幸她仍在南半球呼吸新鮮空氣。團員大多各自從討論區應募加入,來自不同天空的騎空士相處久了,或多或少知道大家的職業、愛好,唯獨是沒人發現團員之間的羈絆。過往她的體檢(公開自己裝備讓其他玩家給予精進建議)都以我的名義代發,當時她覺得團裡紳士三更五時的開車發色圖,都是一群沙文主義宅豬在自瀆,也沒交流的興致,如今只能在這裡見到她的活躍。大概早於古戰場以前,在團頻都看到大量動漫新番延期,對白錄音突告暫停的消息,總會跳出來罵鄰國幹你肺炎,漸漸在場上看見更多騎空士把名字改成「幹你肺炎」,或者改個人類公敵的名字。這些騎空士的「救援要請」(請其他玩家進場支援)特別受到鄰國玩家捧場,寶箱競爭激烈,遊戲世界裡的現實縮影本來就是團裡的談資,大概澳洲的隔離生活太苦悶,她都變得感興趣起來,每當我要搭腔,想想還是把話收在口罩背後,打出的字往話匣避縮。也許我的話再少一點,就能保留僅餘的幸福吧。


    ……
    「要找個時間去看電影嗎?那是你喜愛的改篇吧。」
    我不置可否,也不是不想去看,打從那天的失敗開始,所有的事情都沒意義的。在時機來臨以前,我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她的笑容漸漸消失。後來在機場作別回來,我都沒勇氣去看那部電影;說實在那部電影沒有存在過?
    ……
    認真生活的同事被逼留在家裡工作,繁瑣無聊的行政也在疫情下從簡,毋須對說不出的未來表示正面,能夠做的只有昏沉睡去,結果工作和古戰場都被忽略,口水從嘴角流到手背,再從手背滑到桌上,先是夢見那部沒有看的電影,然後想起自己是無法達成十億的承諾了。事緣我在別的遊戲抽到團長想要的SSR角色,實在無法狠心吃掉角色,就得為騎空團打出貢獻。眼看最後一次本戰時間無多,可是已沒人理會我無力還債,都只關注一場戰事。島民騎空團在拋離強國團以後悄悄易名, 原本早就躺下的強國社畜下班發現舉動,感到被嘲諷決心追上,可是兩團之間早就拉開三億分差距,眼看是無法反超前了。離團的巨佬早就打倒了對手,遊刃有餘地追看場外消息。還在團裡的我們則忙於扭轉劣勢,也沒空看其他戰場的消息了。

    沒能在古戰場旋渦超脫的,心裡只在計算:如果要反敗為勝,我們的時速要比對方快多少千萬才行?聚集多少聯署才能擋住張牙舞爪?月供多少,正義的信仰才能支撐下去?要買多少個口罩才能看到明年?祈禱多少遍公理才得以彰顯?還要掏出甚麼,地表上某個人才得以平安?可能運算過後,時速還是趕不上目標,回報也不太對稱,可是沒有跟口裡說的邪惡交戰,又怎能說自己是正義呢。

    戰至晚上十一時,我們還是以些微分差輸掉本戰,她也有參與團隊的最後衝刺,在團頻看到她曾作出救援邀請,大概是等級不夠應付高難度的敵人,只好找人幫忙。而我的編隊強上很多,獨自打貢獻比較有效率,沒能抓住幫忙的機會。由此至終我其實無力拯救別人,直至我發現一麟半爪,已經事過境遷。

    一如所料強國騎空團輸了戰事,後來他們打日常任務時,又忍受不了共鬥房間裡各種嘲諷,又利用房間的留言版對罵。他們把訊息轉貼至國內論壇尋求安慰討拍,卻遭到怕事版主的禁此發言,內部互相指責,最終他們都因為翻牆遊玩而受到整頓修理。有誰會體諒他們的大義名份呢,事後再翻出來玩遊戲相信變得更困難,課金與血肉築成他們新的長城了。

    正在共鬥房間互打嘴炮的騎空士

    她對這件事的後續發展,留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貼圖。
    ……
    「我要一起往外走,你選擇停留。要你陪我隔離的時候,你卻追求自由去了。」
    「我沒追求自由。那些人污損了你的名字,我去跟他辯論。那些人擔起侮辱的旗幟,我去把他們擊倒。我以你的名字,告訴那些人應如何愛你。」
    「你確實為我做了許多,但我並不需要這些。我曾希望你只要待在身邊就好。而現在,已沒這個需要了。」
    ……
    清晨碧空的悶雷,又打斷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夢。

    註1:歪力:〈產房照肝《碧藍幻想》!產婦小孩生完「方陣神威」也農到手突滿〉,《4Gamers》2018年10月9日報道。https://www.4gamers.com.tw/news/detail/36635/a-maternity-still-play-granblue-fantasy-while-giving-birth (閱覽日期:2020年11月5日)
    註2:這也太狂了:〈《碧藍幻想》騎空士為躲債離家百里闖空屋,竊電打古戰還輸出3億貢獻度〉,《4Gamers》,2019年4月25日報道。
    https://www.4gamers.com.tw/news/detail/38644/granblue-fantasy-player-running-from-irs-and-went-from-jersey-to-pa-by-foot-for-playing-ev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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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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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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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arallel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今朝有酒
    • 我是怪胎,但我與眾不同——Radiohead
    • 人生七十玩泥沙之玩唔過(離魂記)
    • 無心睡眠
    • 螢火蟲
    • 浴火之橋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花落之前
    • 十二篇(之一)
    • 裂路轉
    • 蒜泥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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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 詩的公與私
    • 你喺邊?你想去邊?——鍾寶倫《追尋》裡的香港身影
    • 「到底在講甚麽」、「知道在講甚麽」的詩
    • 從獨白到對話
    • 寫作者的自覺
    • 真實與虛飾──關於生活的詩化
    • 徘徊在擁有與失去的共同修行:記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
    • 改編者新手向育成攻略——黃怡潘國靈談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 十八港孩凝視著你身後的未來——訪范家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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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眼語詞

    謝曉虹
    著有《好黑》,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字花》雜誌發起人之一。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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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轉注


      詩的公與私

      樊善標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香港出生、成長。創作集有《力學》、《暗飛》、《發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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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在園中

        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