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轉世模式」十張參考塔羅牌設計的SSR星晶獸
「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甚麼的嗎…」
「本來只想問一下十賢者那些塔羅牌的意思,結果還是讓她算一下,反正占卜的課金都不是給她,而是會轉贈同路人的團體。占卜的結果是,說我將來的伴侶雖然不會富有,卻是一個很會玩、有趣的人,一起會很快樂。」
「那就是說我以後賺不到錢了。」
「我負責賺錢,你負責玩,然後帶給我快樂?」
……
「那是以記憶基礎做出來的映象,如同夢境一般的情景唷」,沒有嚮導小精靈或者gamemaster對騎士君如此說明剛才的情節是怎麼一回事,是事實還是虛構無從稽考。在現實的彼端,發生的一切總是沒有著落,如同聲優無限期休業致使角色往後的人生無限懸擱。醒來以後無法繼續睡,就算睡了也回不去。
若說持續的睡眠不足與就業不足有甚麼契機,它們都是成為「不能休息的騎空士」的必備條件。在碧空農場,沒有人關心你睡眠不足是否跟病變有關,只要你願意花數百至數千場戰鬥去打滿稀有武器,生產的時候不忘裝備自己,(註1)逃債期間維持每日貢獻,(註2)幫助騎空團在古戰場取得佳績,助人自助打到金條,你就是受人敬重的最猛騎空士。在一千年前,統治碧空的星之民與被勞役的人類之間爆發「霸空戰爭」,戰爭最終以星之民退隱告終,而戰爭中使用的武器「星晶獸」(召喚獸)有的進入沉睡狀態,有的成為碧空的島嶼的守護神。霸空戰爭的遺址即星之古戰場,騎空士為了榮譽與財富,組成騎空團,在戰場上壓制一隻隻多年以後甦醒失控的星晶獸。
玩家以主角姬塔說明騎空士不能休息(網上《公主連結》改圖)
今日是古戰場的第五天,之前已打了兩天預選和三天本戰。由於我主修水屬,加上要償還十億債務,所以被默認為今回打火的主力。這三天以來都是三點睡六時起床。曙光初露,開始吃「預選」累積的「肉」叫來星晶獸,花六至十分鐘把牠擊倒。這次古戰場我們騎空團的運氣也比較壞,每天都遭遇等級高,上線時間長,人數多的對手,如果回去繼續睡,怕要再次被拉開距離,得堅守「手指可以痛,貢獻不能停」、「呼吸可以停,貢獻不能停」、「心臟可以停,貢獻不能停」、「古戰場不好玩,貢獻也不能停」的信條,打不過也不能睡。
在騎空士之間流傳,疑似取自本子的圖,「全空最騷」的姬塔要讓古蘭吃恢復體力的紅水繼續打下去
圖表說明天團如何在本戰初段建立一堵牆(取自團頻)
比較理想的狀況是,如果能在對手起床以前,有足夠的團員打出數億貢獻,當對手醒來看見一堵貢獻的高牆,也許會喪失戰意躺死不動。除非團員要打個人排名,在三十五萬名活躍騎空士當中取得二千名內的英雄稱號,或者要提升團體排名,那天就不用由早上六時按到晚上十一時了。不幸我們只是休閒團,休閒目標是打入最高組別以後隨意玩,雖然團裡仍有幾位既念舊又能早起的大佬,其他有實力的巨佬(比大佬強大的玩家)或萌新(訛稱新手的最強玩家)早就另謀高就加入百億天團。每天起床,我們不夠力量去築起高牆,對方也沒有把你打死,漸漸演變成「拮抗」的局面,到八九時左右整個碧空世界都醒來,拉据就會延續下去。睡飽起床的團員說要來接力,但這次要還債,就算身患武漢肺炎在病床上打到撒手人寰,也不能退啊……
……
「那是一個怎樣的夢?」
「在夢裡我置身在一個草原,草原上只有一所由白牆組合而成的房子,我跟一個黑長髮白裙子的女孩在追逐,可是她跑到房子外就倒地不起。我只能守著她,四周有的只是草,甚麼都做不了。」
「後來怎麼樣?」
……
由於我躺在床上打古戰,不小心回去翻睡一兩小時,醒來早錯過正常的上班時間,好在現在是不正常的日子。眼前沒有黑長髮的女孩,只有手機裡藍髮白裙的碧空女孩露利亞。
《碧藍幻想》六周年官方賀圖(取自官方Twitter)
露利亞是造物者管控星晶獸的工具,因此成為野心家研究和捕捉的目標。她把生命力分給守護自己而犧牲的主角(古蘭或姬塔,性別可自由選擇),加上小紅龍碧一起聚集星晶獸和船員,直至天空盡頭的傳說之地與父親團聚。收集是碧空世界的一大目標。就算沒能在古戰場取得勝利,仍可以收集每一場戰鬥掉落的「戰貨」,從而招攬最強角色「十天眾」以及專屬武器。過去的古戰場更可以收集彩票,系統把所有參戰騎空團分成四區,玩家用彩票押選區域排名。但博彩不離出千造馬,強國人民打機必有外掛。後期有騎空團聯手操控戰果,小部分騎空士一夜致富(最高取得二十多萬寶石,相等900次轉蛋),營運沒有去改良遊戲方式,也沒打擊那些操盤的大課長,竟是索性砍掉彩票制度,頭上突然加冕了打擊賭博的光環。只要是維護既得利益,同心抗疫或壓抑賭風都是不可侵犯的旗幟,也不能去追究今日局面是誰造成。可騎空士都只是慾望的平凡人,而不是睥睨眾生超越慾望的高等星之民,一旦吸過美好自由的空氣,並不說忘記過去就能壓抑得了吧。
昔日古戰場博彩截圖
水屬性隊伍單挑擊倒火屬高階星晶獸普羅米修斯的一刻(但沒有古戰的)
明知漂亮角色都只是二次元,會有成千上萬的騎空士共同分享老公老婆,契約連結關係薄弱,但一點點慾望還是會引致無止境的追求。說無慾無求好虛偽啊,可是追求確實有臨界點。想到這裡我停下了貢獻,在團隊排名檢索她的狀況。她就如往常一樣,待在團裡中下遊,表現出「生活太忙碌,已經努力只能如此」的姿態,簡潔的自我簡介以及實用的武器組合,既不求精進亦不玩弄花式。也許偶爾能取得甚麼新裝備,可就從沒見到她做海豹──平日潛水抽到就曬──你只會在武器配搭改動上看到有些微轉變,想到她因些微進步而心裡喜悅,會多一點抵抗瘟疫生存下去的力氣。假使現實中無法同行哭笑,感覺不到脈動,追蹤上線狀態就是唯一可以思念的印跡,慶幸她仍在南半球呼吸新鮮空氣。團員大多各自從討論區應募加入,來自不同天空的騎空士相處久了,或多或少知道大家的職業、愛好,唯獨是沒人發現團員之間的羈絆。過往她的體檢(公開自己裝備讓其他玩家給予精進建議)都以我的名義代發,當時她覺得團裡紳士三更五時的開車發色圖,都是一群沙文主義宅豬在自瀆,也沒交流的興致,如今只能在這裡見到她的活躍。大概早於古戰場以前,在團頻都看到大量動漫新番延期,對白錄音突告暫停的消息,總會跳出來罵鄰國幹你肺炎,漸漸在場上看見更多騎空士把名字改成「幹你肺炎」,或者改個人類公敵的名字。這些騎空士的「救援要請」(請其他玩家進場支援)特別受到鄰國玩家捧場,寶箱競爭激烈,遊戲世界裡的現實縮影本來就是團裡的談資,大概澳洲的隔離生活太苦悶,她都變得感興趣起來,每當我要搭腔,想想還是把話收在口罩背後,打出的字往話匣避縮。也許我的話再少一點,就能保留僅餘的幸福吧。
……
「要找個時間去看電影嗎?那是你喜愛的改篇吧。」
我不置可否,也不是不想去看,打從那天的失敗開始,所有的事情都沒意義的。在時機來臨以前,我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她的笑容漸漸消失。後來在機場作別回來,我都沒勇氣去看那部電影;說實在那部電影沒有存在過?
……
認真生活的同事被逼留在家裡工作,繁瑣無聊的行政也在疫情下從簡,毋須對說不出的未來表示正面,能夠做的只有昏沉睡去,結果工作和古戰場都被忽略,口水從嘴角流到手背,再從手背滑到桌上,先是夢見那部沒有看的電影,然後想起自己是無法達成十億的承諾了。事緣我在別的遊戲抽到團長想要的SSR角色,實在無法狠心吃掉角色,就得為騎空團打出貢獻。眼看最後一次本戰時間無多,可是已沒人理會我無力還債,都只關注一場戰事。島民騎空團在拋離強國團以後悄悄易名, 原本早就躺下的強國社畜下班發現舉動,感到被嘲諷決心追上,可是兩團之間早就拉開三億分差距,眼看是無法反超前了。離團的巨佬早就打倒了對手,遊刃有餘地追看場外消息。還在團裡的我們則忙於扭轉劣勢,也沒空看其他戰場的消息了。
沒能在古戰場旋渦超脫的,心裡只在計算:如果要反敗為勝,我們的時速要比對方快多少千萬才行?聚集多少聯署才能擋住張牙舞爪?月供多少,正義的信仰才能支撐下去?要買多少個口罩才能看到明年?祈禱多少遍公理才得以彰顯?還要掏出甚麼,地表上某個人才得以平安?可能運算過後,時速還是趕不上目標,回報也不太對稱,可是沒有跟口裡說的邪惡交戰,又怎能說自己是正義呢。
戰至晚上十一時,我們還是以些微分差輸掉本戰,她也有參與團隊的最後衝刺,在團頻看到她曾作出救援邀請,大概是等級不夠應付高難度的敵人,只好找人幫忙。而我的編隊強上很多,獨自打貢獻比較有效率,沒能抓住幫忙的機會。由此至終我其實無力拯救別人,直至我發現一麟半爪,已經事過境遷。
一如所料強國騎空團輸了戰事,後來他們打日常任務時,又忍受不了共鬥房間裡各種嘲諷,又利用房間的留言版對罵。他們把訊息轉貼至國內論壇尋求安慰討拍,卻遭到怕事版主的禁此發言,內部互相指責,最終他們都因為翻牆遊玩而受到整頓修理。有誰會體諒他們的大義名份呢,事後再翻出來玩遊戲相信變得更困難,課金與血肉築成他們新的長城了。
正在共鬥房間互打嘴炮的騎空士
她對這件事的後續發展,留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貼圖。
……
「我要一起往外走,你選擇停留。要你陪我隔離的時候,你卻追求自由去了。」
「我沒追求自由。那些人污損了你的名字,我去跟他辯論。那些人擔起侮辱的旗幟,我去把他們擊倒。我以你的名字,告訴那些人應如何愛你。」
「你確實為我做了許多,但我並不需要這些。我曾希望你只要待在身邊就好。而現在,已沒這個需要了。」
……
清晨碧空的悶雷,又打斷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夢。
註1:歪力:〈產房照肝《碧藍幻想》!產婦小孩生完「方陣神威」也農到手突滿〉,《4Gamers》2018年10月9日報道。https://www.4gamers.com.tw/news/detail/36635/a-maternity-still-play-granblue-fantasy-while-giving-birth (閱覽日期:2020年11月5日)
註2:這也太狂了:〈《碧藍幻想》騎空士為躲債離家百里闖空屋,竊電打古戰還輸出3億貢獻度〉,《4Gamers》,2019年4月25日報道。
https://www.4gamers.com.tw/news/detail/38644/granblue-fantasy-player-running-from-irs-and-went-from-jersey-to-pa-by-foot-for-playing-event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洞
在園中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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