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留下的夜
/周丹楓
子彈穿過後
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片夜
那些尚未被記載的愛、孩子與花環都變成了星座
預言著她可能的故事
但她聽不見
被擊穿的空氣還在嗡嗡作響
一個個詞語從她身上跌落
一個個概念在石頭上碎掉
黑夜中的血是黑夜的顏色
痛,無法被證明
她所能想的事愈來愈輕
輕得能被另一個人複製
另一個在被子彈穿越的人
於是,所有的悲傷都連結到了一起
時間變得像大地般沉重
嘆息都成了一首安眠曲
哄她們安心入睡
也只有在夢中
她們才能輕得如天上的光芒
將夜,點綴成星空
周丹楓/曾就讀於香港科技大學,文字散見於《明報》副刊、《方圓》、《字花》與虛詞p-articles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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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與文明
/瓦倫斯
遠方響起警報
地平線與戰爭的狼煙
都正在浮出
夢的表面張力
一些雨滴打下
弄濕睡眠,毛孔滋潤生長出
一片森林
是抵禦外侮的衛兵
他們大步向前
只為了在時間身上
埋下種子
沉睡的究竟是夢還是人
莊周的難題
被重新檢驗,用墜落的雨去證明
一條沒有阻力的道路
將通往未來還是
自己的身後
我所朝拜的方向
是否被時間所統治
在滿是煙與叫聲的清晨
我與我的影子分離
發出不同的聲音
太陽的蛻變就要結束
脫下夜的盔甲
光束就化為翅膀
停在昨日雨水,確實浸濕了大地
土地上的乾裂爬滿皺摺
是時間的毒,還是夢的毫無邏輯
他從遠方彈跳而至
植物的寄生本能
在我的身上
發現許多牙齒和骨頭
並認識到他們將排列如肥沃月灣
成為新種族的開創文明
瓦倫斯/人正在日本的「中国地方」當交換學生,廣義來說是個詩人,職業是命理師。你可以從東華大學華文所人脈找到我。
✹
有沒有
/石堯丹
有沒有不曾被光撫摸過的東西
那它們會否長出沒有輪廓的影子
有沒有影子不跟隨著我
讓我擺脫罪惡的慾念
我,是甚麼的構造?
影子如常的黑
有沒有人曾經想過把它染黃
成為光明的跟隨者
若有一天走在頹垣敗瓦的城市
我可否認得這座曾經輝煌的城
曾經有幾百萬人來回並肩的十字路口
曾經吸口廢氣也感到自由
也感到明天尚有希望
即使是一丁點──香港冬天下雪的盼望
而光撫過殘缺的影子
照射城市瘡痍滿目的原貌
眼睛終於明亮
看見確鑿的寧靜和溫暖
於是張開手掌
使得光穿過指縫
把影子釘在背後
影,不再黑,因那透明的身軀
風也會吹過,吹起那片如海般闊的塵埃
重歸這片自然原野
石堯丹/見字讀書、見詩飲水。很靜,時間很靜,生活很靜,語言也很靜。香港人,九十後,閑時攝影、散步、看別人的風景。閱讀不能連續超過三十分鐘,要些放鬆,譬如大叫、傻笑、亂奔亂跳、扭曲肢體及面容⋯⋯旁人常誤以為是癲佬。曾獲香港「恒大中文文學獎」,作品散見於《字花》、《別字》、《虛詞》、《微批》、《聲韻詩刊》、《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及《創世紀詩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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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戰爭結束,是時候
/王兆基
一場戰爭結束,是時候
推開另一場噩夢
你們搬到月台
晴朗被窩、電視機
與三萬英呎
我抵達平靜的噩夢
無處可退
詞語的進攻像化學煙霧
鋪滿瀝青的肺
盾牌無法像恐龍一樣
死亡,他在苦笑而全身
玻璃樽的僵硬
陽光像柔順的隕石撫摸豬咀
安靜的商廈在送行
一場戰爭結束,是時候
推開另一場
街市像遊行逼仄
搶購,安全感滿載而歸
我的心比貨架還空蕩
居住在清白的噩夢,建築
回音與搏鬥
一場噩夢結束,是時候
推開另一場
防煙門
王兆基/拖延學一級榮譽。喺褲帶與肚皮嘅縫隙,努力生活。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早期頻繁寫的詩,是放在日記、夢境紀錄和心語一類。與我的小說創作全然不同,詩很難,會叫我惑然。詩比起母語,更接近內核的聲音,因為詩存在與夢境一樣的距離;同樣詩比起小說,更近乎謎題。
我甚少投稿,寫過的詩一直存在這隱密的類別。詩略大於其他創作的一點甚麼,早年我無法視詩為作品,設個舞台,任意說展示就展示。或者覺得自己寫的不是詩,勉強說是詩也寫得不好,也從來沒有辦法梳理詩是甚麼,詩應該怎樣寫。我全然不知道。
但很多年來,斷斷續續地寫。有點像一再拋網,把自己的魂一再收回來般寫;也像存在一個置中的、混沌的宇宙,任由你穿透般地寫。
於我,詩大概是符碼的世界,各種瞬間的心眼之視。創作小說,我在乎內在聲音所灌注一兩個世界生成的首輪光、第一口氣;而關於詩,我在乎降落點,因它所投奔的,是安頓之所。即使物象在書寫時,懸浮、往復,但終究能安頓,即那吟唱過後,瞬間的靜默。
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姿勢。虛構是人的本能,詩作為一種趨近「凝止」的聲音,也是本能。但後者有一種真言的魅惑,因它能唱,能傳誦,雷電般直抵彼此潛藏記憶與情感的深邃。然而那種深邃,有我所明白,以及不明白的部分,終究深深地壓了進去像謎。像鞋底的凹面,沾濕了或踏遍軟泥上還可能一窺那不長久、即逝的記痕。深邃卻即逝,是我對詩的感覺。
如果談到寫小說初始的記憶,發生在小學五年級的班房,印象很玄幻;寫詩則是中一時參與「果占包創意寫作坊」,跟徐焯賢老師學習新詩。有很確實的時間點。課程完結,我交出人生第一首詩《鏡子》,因為寫得比其他同學好,收到徐老師的一份小禮物。小禮物是甚麼已經忘記了,唯記得他的評語,說這首詩寫到照鏡子時,裡與外一致,然而最微妙的分別,唯有鏡子裡,是靜默無聲。
當時並不知道,這叫詩意。謝謝他,因為他的評語,我記住某種深邃卻即逝的「物象」。即逝卻也因為詩,它存留了下來,在吟唱中似有永恆。後來讀到台灣詩人廢名某首詩的一個詞語「善想」,他善想大海,善想如來世尊,善想因而萬物同等。他說到自己寫詩時,不假思索地寫,是一種頓悟而生。聽來,關於詩那獨有的速度感,與禪意,我甚有共鳴。有些題目、意念是專屬於詩,例如人類以外,眼睛看不見的神秘事物,如生靈、神祇或命數之事。
也不是沒有察覺自己寫的詩那速度,像泛濫的河床,雜音很多,因心不夠靜。寫好的詩很難,它著跡你的心境,然而不夠誠實,詩也能一目了然。
重讀一些最早的詩,如〈流徙之罪〉、〈夜〉等,就像目睹許多個無法重返的瞬間,一眠之中千萬個夢的瞬間,個人記憶竟淡遠許多,好像只存在意念自身。我終於退得足夠遠,讀到詩自身的好。但有一些詩注定不能,也不敢重讀多遍,如〈島之肉〉、〈香港〉等。讀到歷史附注的蠻橫,以及書寫下來時,自身的蠻橫。這兩年的書寫,讓我內心生出許多不確定與懷疑。但詩畢竟讓我繞過了直白尷尬的言語,以及失語,讓真正的言說,以詩的方式,反覆吟誦,像默禱一樣。抱掌,潛藏在一念的深廣與自由之中,深信在河底的孵化。
出版《島之肉》,源於去年我將整本詩集(當時名為《瑪尼大海》),投予台灣周夢蝶詩獎,最後落空了,卻也因此,讓擔任評審的羅智成先生留下印象,在《字花》主編關天林的引介下,為詩集寫了一段推薦語。感謝他在百忙之中,抽空寫一段文字。也謝謝疏影的推薦語,過去與她的相識與溝通,都是端傳媒有關香港文化專題的討論,在她身上學習很多,譬如選題的觸覺,耐性與真誠,沒有公開在哪裡說過,也藉此機會表白。還有幫忙的《字花》編輯團隊,特別是天林,感謝他願意幫忙出版詩集,以及寫下推薦語。他人在台灣,編務工作忙,另負責幾本書的出版,本可以拒絕我。幾次的電郵溝通,知道他想做更多,也不是為誰或誰,正因此時此刻那僅餘的出版空間,以及此時此刻的文學作品,在自己的身位能做,他都想盡力去做。另外也想謝謝關夢南先生,雖然未能邀請到他為詩集寫推薦語,記得兩年前,曾向他主編的雜誌《大頭菜》投稿幾首詩,他特意留下版面,及寫下一篇詩評,那次該是我最大膽的一次投詩及收到的第一篇詩評。感激他一直以來鼓勵有志寫作的年青人,他從不吝嗇良言。
最後感謝詩集的設計師與封面畫家Core,他也是我上一本小說集的設計師與封面畫家,謝謝你無私的付出與愛。
《島之肉》預購中:https://spicyfish.myshopify.com/collections/all/products/nowhere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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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日
我記得那道虹光。關於生活
無非苦苦追著132絕塵而去
在日出和回去睡之間
我選擇熱的拿鐵
抱一集體先於個體的革命情懷,關心性平
比如我依然母胎單身
如果憂傷不是,甚麼才是學分?
看見男研舍的幽靈徹夜長談
一切顯得順利、篤定
安靜且疲憊如全家
每一顆相偎相依的茶葉蛋啊
我們還要曖昧
多久。松樹們都不說話了
那些大好青年
也情願為彼時的一座升學主義
熬成綿密的陳皮紅豆湯
關於生活。你問內用還是外帶?
然而忠於自己即為背叛掌紋
我傾向示愛不必表白
沒有發生的事
但不過是文學院一些水窪,偶有孑孓
在大雨過後,隱瞞即承認
窗內的世界
不善親近更不善於拒絕
一個氣球從草地上升,
終年強風不斷
把自己套進長長的信,然後
唸出各種鳥的語言
而我想我記得那道虹光。
我們相處而不抵達
*中央大學百花川詩獎第三名作品
生理期
是日運滯、無風,我們翻箱倒篋
給消失理由,
譬如我在郭佳家落下了毛衣,
為什麼此刻一廂情願
這樣新鮮
你吐出煙霧,學習燃燒的樹枝
不慎包含
正在加速的一切
理所當然會有新的住客
喜歡有窗的房間,光的粒子
喜歡撞擊,你喜歡週末
以及躺平
即使我們要的不一定一樣
我們有時仍翻著一本厚的布朗肖
每一滴雨都像寂寞的外送員
擁有遙遠。
時光反覆搥打成薄鐵片
年近不惑,遍牆的彈孔
不擅於守秘密
除了愛,我們別無所願
寒冷的日子裡
揣想一顆流星的質量
視情況而定
替彼此手臂末段的血管綁鉛:
斜巷疑似一株九重葛
或者不看地圖的情侶
如此類推,以重複閃躲
另一種重複
剩下的冰箱裡
都是
削不完的蘋果外皮
如果藏得夠深(我們能拿他怎麼辦?)
蘋果。
將圍繞它的寂靜打一個結
若然我記住了,
請讓給我一個睡袋
對於陰暗
我傾向片面多於全知
傾向選擇把自己交出去時
一隻逃亡時掉下
小號的鞋
若你把它撿起 捧在手上
我們跑到日光背面
算無遺策
像不愛了的藉口
*中央大學金筆獎第一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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