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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心之復刻・下

陳智德
著有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單聲道》、散文集《這時代的文學》及學術論著《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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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三、復刻的樂園鳥

    舊物染織了文化,這樣的復刻是繼絕,唯當舊物牽引情志,舊情未能忘懷,這樣的復刻也是抒情。《世說新語》「傷逝」篇有言:「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舊書和舊唱片也許正是「忘情」與「不及情」其間中介之物,驅使我輩往復留連。舊書、舊唱片的覆刻、復刻,故事甚多,在我輩心中,幾乎是說不完的。

    一九七○年代香港有過一段翻印五四時期至三四○年代文學書刊的熱潮,當時中國正值文化大革命,許多作家尤其具外國留學經歷或作品曾傾向於現代派風格,都被批判為「反動」、「反革命」,遭遇不同程度的「批鬥」,封筆已久;海峽對岸,戒嚴時期的台灣,亦對三四○年代文學書刊諸多違禁避忌;另方面自六○年代司馬長風、李輝英、劉以鬯、黃俊東、黃繼持等作家、學人在報刊發表現代文學評介文章,姚克、李輝英、徐訏亦先後在大學推動或開設現代文學課程,都在文化教育界種下新文學書刊的閱讀潮,再加上海外歐美學界機構向香港搜購中國新文學書刊,以上諸因素催使的「市場」和「需求」既成,香港書商乃據舊籍作為「書種」、「樣書」翻印,一般是內頁影印,而封面另造,並於封底、封面或內頁加上翻印者名號;印刷、用紙和釘裝的水準參差,主要是從翻印、翻版以廣流通的概念進行,而未有版權或保存文獻之念。

    至八○年代,這些翻印版、重印本的三四○年代現代文學書籍,仍常見於舊書店書架,索價甚廉,我很感謝這些書在我讀中學時代,呼喚我觸摸一個一個舊時代名字,如今在我書架珍藏一角,可撿出以下這些:

    周作人《澤瀉集》,北平:北新書局,1927。(香港匯文閣書店重印本)
    戴望舒《望舒草》,上海:復興書局,1936。(香港創作書社重印本)
    何其芳《還鄉日記》,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1939。(香港未名書屋重印本)
    朱湘《朱湘隨筆》,上海:三通書局,1940。(香港大地出版社重印本)
    袁水拍《人民》,香港:新詩社,1940。(香港神州圖書公司重印本)
    沈從文《新與舊》,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44。(香港東方學出版社重印本)
    臧克家《泥土的歌》,上海:星群出版公司,1946。(九龍新亞書店重印本)
    馮至《山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九龍文心書店重印本)

    它們都以有限條件,為我重現了一段舊時代風範。晚清至民初風格的鉛字排版,正文直排,字句無斷相連,標點符號仿傚古書句讀體例,排在字句右側,很難用這時代的電腦排版顯示,同一文字,也許因為視覺有不同,讀起來的感覺竟不太一樣: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節錄自戴望舒〈樂園鳥〉)(註1)

    原書直排在字右的七、八個逗號,緊湊無斷相接,視覺上與同樣無斷相連的詩句並列,使這組鉛字不經意地排成了類近於「圖像詩」的效果,每一逗號看起來更像輕俏的羽翼,每一字粒同時拍翼,每一字粒活像一隻鳥,遍歷時代的翻印復刻,戴望舒筆下的樂園鳥,飛呵飛呵地飛到我手,輕翻一頁,鉛字挪移,舊書復現,我好像目睹一整個時代的離合。

    七○年代香港書店的新文學書刊翻印本,補充時代的缺失和匱乏,延續斷絕的文學聲音,其意義不止於翻印;當然在形制上,該種翻印本以低成本復現舊物,其形制未達完整的「復刻」規格,它接近於復刻但未具當今時代的復刻概念,是「翻印本」、「重印本」而未能稱「復刻本」,它的運作未顧及知識產權保護,基本上是帶有貶義的翻版行為,清人葉德輝《書林清話》「翻板有例禁始於宋人」、「坊估宋元刻之作偽」等條已批評過明清書商的翻版以至作偽行為,(註2)唐弢也在〈翻版書〉一文痛批五四以來雜亂無度的翻版書有礙嚴謹治學,但在〈《子夜》翻印版〉一文卻對茅盾《子夜》的翻版另眼相看,該《子夜》翻印本不單明言自己是翻版,且針對一九三四年上海政府對《子夜》的查禁,罪名包括「譏刺本黨」、「描寫工潮」等,致原版必須大幅刪減內容始能重印出版,於是書商特地搜求未遭刪削的原版,甘冒文網之大不韙,重新翻印使之以原貌流通,(註3)這樣具抗衡意義的翻版,與一般透過作偽以牟利的翻版不能相提並論。

    五六〇年代,台灣出版商也翻印許多四九年以前的書以廣流通,但都不便列出當時仍留在中國大陸的作家名字。九〇年代初我負笈台灣,仍可在舊書店買到這種沒有作者名字的翻版書,我保存至今的包括《鳥與文學》,臺灣開明書店一九六八年臺一版,版權頁的「編著者」一欄列「本社編輯部」,封面、書脊和扉頁皆無作者名。這書是科普作家賈祖璋所著,該書店實際上是據一九三一年上海開明書店的原版復刻,只是挖走了封面、書脊和扉頁原有的作者名字。另有《談美》、《詩論》和《藝術趣味》三書,情況同出一轍。

    賈祖璋《鳥與文學》、朱光潛《談美》和《詩論》、豐子愷《藝術趣味》這四書,都因作者身在中國大陸,出版社「復刻」時避免觸犯禁忌,而把「編著者」、「著作者」改為「本社編輯部」或該書店的名字。我不視這些書的無作者名為缺失或缺憾,因了解當中的時代脈絡,五六〇年代台灣書店以不得已方式讓當時的禁書得以流通,可稱為一種「無名復刻」,在我珍藏的書架上,沒有作者名字的《鳥與文學》、《談美》、《詩論》與《藝術趣味》這四書,閃爍著無名而實有名的光芒。

    所以無論翻版、重印或復刻,除了從形制和印刷出版角度衡量,其間的時代脈絡意義也十分關鍵。一九八三年至八八年間,上海書店陸續出版「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叢書,有的單售,有的曾分別以「文學研究會」、「創造社」、「新月派」、「現代派」等名目標示,作為類別系列;每本書都有摺頁封套以簡體字標示作者、書名及「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字樣,摺頁封底有「複印說明」,簡介原書內容,列明是「依原樣複印」,待揭走外加的摺頁封套,就是原書的完整呈現,包括原書的封面、書脊、封底、每面內頁文字以至原書版權頁,悉照原貌影印。這套書沒有使用「復刻」一詞,但其規格已合乎當今的「復刻」概念。

    上海書店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著眼於原始文學史料的普及,尊重文獻原貌、歷史原樣的實際認知,可能針對前一時代即文革時期的扭曲和政治批判,有意向當時讀者呈現民國時期新文學書籍的原貌,這樣的「復刻」,具還原文學史的觀念意義。

    另一種復刻,二○○四至○五年期間,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現代文學名著原版珍藏」系列叢書,同樣以外加的摺頁封套,包裹依原樣複印的新文學書籍,但在摺頁封面另加兩張延伸頁,以簡體字標示版權資料,延伸頁邊緣有一直行文字:「沿此綫裁開您將獲得一本中國現代名著原版圖書」;這叢書在外加的封套外,同樣如實呈現了原書面貌,但其「復刻」觀念有點不同,真正著眼的是收藏、消費,呼應二千年代的懷舊文化、古舊書刊收藏文化,這樣的「復刻」更強調消費行為。

    二千一○年代以來的香港,再有另一種「復刻」,二○一四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復刻一九三八年的《香港指南》和一九三九年的《香港漢文讀本》,二○一五年再復刻出版一九四○年的《香港地理》;二○二○年通用圖書公司復刻一九七七年版的《香港街道地方指南》,它們都嚴謹地據原書本來形制重印,這些書不單在重現原貌的功能上合乎復刻規格,而且在其出版說明中,共同使用了「復刻」一詞,可見出版社都有意識地,自覺到所製作的是一本「復刻」書籍,它呼應的是消逝年代,意識到二千年代以來全球化帶來的有機社群解體,這樣的「復刻」強調的是歷史記憶的「復魅」。

    四、《玫瑰念珠》重寫事件(存目,暫不發)

    五、「香港字」復刻事件(存目,暫不發)

    六、「香港字」的心(存目,暫不發)

    七、文藝的復刻與重生

    復刻源於醒覺、標示出醒覺:醒覺於那本真的可貴。原物可見的時候,粗糙的複製品被視為翻版,唯當世界崩潰,人們意識到流逝,重新感應到此世曾存在過極其珍貴的音樂和文藝,願意用更精確的技藝還原舊物,成就了復刻。

    復刻必出於對原物的了解和尊重,且用最嚴謹的技術使原物形貌復現,復刻的對象,必是在當世被視為珍貴的一種記錄,一套音樂錄音、一本書冊,以至一座建築、一款文字,以至不可見的一界文化、一宇文藝。

    復刻必須合乎自身規格,一如文藝自有本身的法度,最極致的復刻,有如一種宗教儀式,透過它而達致心的重生。

    文藝的基本形態是文字,而文字似乎是無形、虛空,電子化的文字更可以輕易被刪除或移轉,但從另一方向而觀,文藝自古即與書籍的形態相連,古代文人在雅集、節會、筵席間即興吟詩賦文,「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作品口耳相傳,具一定流通能量,但還不是正式的,直至文藝刻錄成冊、成書,作品才成為定本,作為傳世的主要依據。

    書冊,有如文字的居所,理想的書籍讓文字可居可游,游於心也游於藝,文字寄生於書冊,只要書冊仍在,即使書冊的初版稀少至接近湮滅,只要有一本流傳,人們據以復刻,潛居冊內的文字重又流動,一種復刻的文藝,一顆文藝復刻的心,同樣是人心的復刻,每一本復刻的書,都是一顆復刻的心。

    文藝、文字、書冊,出版,彼此存在人文精神中的神秘連繫,它的源頭是人心裡的情懷和信念,每篇文字寫就、每本書冊的出版,只要它夠力量,就猶如宇宙間爆發的新星,至少是一枚火花的爆發,看似一剎那,卻是永恆不滅。

    在電子時代,高速網絡的新世紀,文字傳播得更快也可能變得更虛弱、更易於被扭曲播弄,我們更需要書冊,需要書冊中的文字,需要有印刷機,賦予文藝的生存意志,如同上帝向人吹一口氣,書籍將永遠作為文字的母體,也是人類的心的居所,一處超越現實同時突破虛無閃逝的,可居可游的居所,書籍是文藝與人心在天上的宮闕,一本書流傳,讓我們看見文藝的實物,我逡巡書架,輕輕檢出這幾本藏書家、文藝者的心語:鄭振鐸《劫中得書記》、趙家璧《書比人長壽》、唐弢《晦庵書話》、黃裳《銀魚集》、周棄子《未埋庵短書》、彭歌《文壇窗外》、黃俊東《獵書小記》、小思《彤雲箋》、也斯《書與城市》。

    輕撫書頁間微凸字粒,的確是「書比人長壽」,生命流逝,一切功業、理念、情感成灰,唯文藝可以在宇宙留痕,如果它夠強韌、如果它從世界的刻劃而生又特立出自身的心,文藝仍將永遠以文字形質,流動在宇宙的萬化當中。

    我們小時,背誦古文和古詩詞、朗讀現代白話文和新詩,只為應付學校課程、滿足考試要求,內心多少帶著抗拒,愈具特立心靈的孩子,愈感到扞格,直至我們看到該文字的生命源頭:一本古書的復刻本、或近人據原典整理出的箋校本,四部叢刊景上海涵芬樓藏吳氏刊本龔自珍《定盦文集》、彊村叢書本吳文英《夢窗詞集》、四部備要聚珍倣宋版《杜工部集》、錢伯城箋校本《袁宏道集箋校》;或一九二○至四○年代出版的新文學單行本,上海開明書店版冰心《寄小讀者》、文化生活出版社版沈從文《八駿圖》、晨光文學叢書版錢鍾書《圍城》……

    觸摸紙頁間典樸的古字,微凸字粒起伏,隱約聽聞前人寫字的呼息,我們從此被這些書迷住,我孜孜收集書籍、珍惜善本,我們付出比應付學校課程多千億百萬倍的心力,進入我心所慕的書頁世界裡周遊,我們到書店、到圖書館,清心參拜文字的殿堂,我們感應到書籍的生命存在,居住在書籍的文藝,呼喚我們沉睡的文藝靈魂,溫暖著我們孤單的心,我們願意和它對話,再以新的文字承接出現代的創造,由此,我們也超越了流逝,藉著文藝和書冊,得以接近於不朽。所以永恆、不朽並不遙遠,文藝和書冊,就是永恆、不朽;文藝和書冊,是一種光,或至少是容易熄滅的火,吸引我們伸手去摸,成為每一下揭頁翻書的動作,故事吸引我們,人物相互對話,詩歌浮沉於此世險象與純境之間,我們觸摸文字,如同觸摸情人的一項神秘練習。

    文字流過肌膚,往心間遊蕩了一會,比我們更早更深地經歷了人間聚散,嚐夠了離合,然後文字遁入書頁,標點與音符交會,創製出一所香火瀰漫的寺廟,院落之間住有我盼望尋訪的隱士。

    此刻傳來不遠處一座鐵路旁的教堂鐘響,窗外微光綽約,我彷彿看見了文藝,一匹藍色清雅小馬,當她身軀靈動,響起馳過苔徑的細碎蹄聲,像何其芳的〈預言〉,又像卞之琳筆下的〈魚化石〉:「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於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你我都遠了,但就是文藝引我們從過去來到現在,書頁間的點橫撇捺,不就是我們以為已消逝的足跡,內心一處永恆沙灘,微風吹散霧靄,仍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文藝為我們現出她深藏的真實,但還不是那純美的文藝的全部。

    文藝無形而有靈,無相而有聲。

    文藝藉小說降靈,藉散文說法,藉詩歌發聲。

    文藝表現人性,以及當中對超越的探求、對終極的嚮往。

    文藝有它的法度,一如建築、音樂、書法等藝術的本色、規格。

    文藝是一種對世態人間的觀照和感應,它有力因為它直面人間、它珍貴因為它重視人性的自主,它矜驕因為知悉仍有人不輕易順世。

    時代困厄,文藝的聲音愈見崢嶸,時代之風料峭,吹亂了文藝的鬢髮,時代之風急而亂,吹我入雲端,霧氣忽濃忽淡,我彷彿看見,一座刻在大地上的香港。

    現在終於到了那時候,是需要有如此歷煉,方使爐火燒得通紅,要鼓鑄出創新可能的文藝,如鑄字、如復刻,以文字為媒,創製出化生於宇宙之間的觀念,音樂、文藝與一切藝術相互化生的純美。

    文藝復響,像歌曲低迴後漸轉昂揚,因為文藝有信念,同時感應到人性,以及我們的心。

    文藝攀上高峰,卻何妨仍有聲聲蕩氣低迴,文藝的聲音自主,如風來去,一串弦音從模糊中淡入、從淡出時完成。

    遠遠地,我看見無聲的鐘樓,還是無光的燈塔?是無船的碼頭,我恐怕多年來孜孜寫出的,只是一本,無字的書。城市失落了仍有雲,雲幻如詩詩不虛,仍相信空氣中有信念,空屋中有故人,語言,應該流動。

    聽我飄流的結他
    音符可有甜點的味?
    咖啡感應了風而冷卻
    苦澀的甜猶在
    杯仍重,滿載流淌的情

    此刻鐘聲零落,微光泛照,文藝難道如一霎生命浮影,有言而未能盡說,文藝飛也似的逝,可別太無常。

    浮影如雲,雲無常
    流光照出透明的心
    如玻璃,窗外永有呼嘯的景
    飛也似的逝,可別太無常
    雲聚而無形,有情也無情

    浮影如流,流何處?
    仍有文字,堆積成雨
    彷彿是我尋覓的刊物
    我父我師,仍握我手嗎?
    告別了,仍感謝雲彩留駐:

    「樹影無根,仍願深吻土地
    飄鳥無蹤,尚對風留情
    但時代之風呼號而不息
    碌碌世情有沒有搖撼你?
    列車可有催促你?

    別怕別怕再看車窗外
    寫滿南方海邊心語
    再沿幽微路徑
    再有時雨遍灑、時雨滋潤
    你足下每方寸心路」

    浮影如詩,詩言志
    我聽,歷史可有跫音?
    我父我師,欲語卻說不出
    我撥弄流雲,不放棄詩句
    影聚任形散,有情也無情

    文藝如魂,化作翩翩黑蝶飛躍,我想捕捉,我欲諦聽,文藝就是我父我師的言語,教我撥弄流雲,莫失落年華、別放棄詩句,影聚任形散,有情,也無情。

    二○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完篇於九龍窩打老道寓所。

    註1:戴望舒《望舒草》(上海:復興書局,1936[香港創作書社翻印本]),頁108。
    註2:參考葉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87),頁36-42;264-266。
    註3:參考唐弢《晦庵書話》(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83),頁6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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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石成「輕」?──讀賴香吟《文青之死》

    芃芃
    人肉打稿機,現居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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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靜靜坐著,懸著頸,如有巨斧隨時可能落下,在如此的美好裡。」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古代一種把人掛著或倒掛在半空中的刑法,叫做「懸吊」。在〈日正當中〉,懸在頭頂上的是憂鬱(症)化身「正午惡魔」。即便無風無浪,也成了靜待未知的磨難到訪的時刻,猶如頭頂上懸著,隨時劈下的那把巨斧。

      對於不被「正午惡魔」纏身的人,那把高懸的巨斧,便是死亡的陰影。

      書的第一篇〈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口袋裡裝滿石頭」自沉的故事起頭,搬出沉重的石頭,給全書定了調。與之呼應的最後一篇〈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從偶像自殺身亡寫起,最終讓老去的文青吐出「他們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收束,以重若千斤的勉勵結尾,呼應沉重的頭篇。

      然而,作者由始至終並沒有慷慨點亮希望。無論有沒有被「正午惡魔」纏身,《文青之死》唱的是感傷的中年抒情歌,副歌唱的是逐漸老去的人生越走越沉重,好像人人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終無可避免石化著下沉。

      石頭、沉船、暮色……在諸篇迴旋,構成沉重的基調。開篇「在口袋裡裝滿石頭」的出場,早就預示了其後篇章一路石化的趨向。

      「……她支著頸子,感覺自己如一艘擱淺的船,停泊在荒廢的小漁港,或沉於湛藍如寶石的大海,無限細的日常無限深的人生,一點一滴滲入,船身日益沉重,在無人知曉的海面,突然不可挽救地下沉……」(日正當中〉,158)

      〈暮色將至〉林桑目睹患癌的阿君走向盡頭而無能為力,〈天竺鼠〉和〈靜到突然〉面臨婚姻關係的瓶頸、破裂,〈文青之死〉在現實生活的磨難下哀悼逝去的美好。即便在難得有美好結局的〈約會〉,讓一段錯過的愛情得以圓滿,但卻已是遲暮之年。

      這些遭遇宛如生路上一路裝進口袋裡的石頭。路的盡頭,便是死亡。在路上,死亡的陰影是把懸在半空的斧,立於下方的人只能靜靜的看著,等著。途經父母、伴侶的病老與死別的陰影,照見自己的孤獨和死亡。

      「走開,走開。她隱隱約約看到父親在揮手,那是要她離開的意思。父親懷裡的母親在哭,哭得如此戲劇。她往後退了幾步,平凡貪看戲劇的人,一旦來到宛如戲劇的人生,才驚覺戲劇竟是凝煉了那麼多不可勝受的現實。她聽出來,那是一種死別的哭,與父母死別的擁抱,如同每個要進手術房的癌症病人,恐懼身體一打開來裡頭已經蔓延而回天乏術。」(〈日正當中〉,161)

      九篇當中死去的人不多,活著的人不怎麼開心,不止一篇出現(〈日正當中〉、〈約會〉)擁有「爛胃」的小說人物,那是「對人生消化不良」的疾病的隱喻。小說中的人物活了下來,但被切除的胃部組織再也不會長出來了,帶著殘缺存活。

      2

      對抗沉重,渴望超脫現實的貧乏是人類本能的需求。被生活種種壓得喘不過氣的蘇菲不止一次幻想跳脫當下的生活處境。但總是無力改變現狀,絕望不已。

      「是的,變魔術,從現實生活逃逸,決心之外,能有一點魔術就更好了。」

      她做過很多幻想:離家出走,辭職走人,行方不明,但這都是幻想,從來沒有真正做到,即便有過小小逃逸,日常生活總像個磁鐵,將他們吸回軌道,工作,吃飯,洗澡,睡覺,人人需要一個家。蘇菲徹底看輕了這樣的自己。(〈天竺鼠〉,120)

      作者在後記自道:「這段小說路,是嚴苛,是Slow down,是減速,是消極,然而,奇妙的是,關於小說領悟,有其命運默默生長,十年來,我多少也領受魔幻時刻,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甚而寫出了Fight這個字。」(〈時差〉,260)

      上述感悟是否也體現在作者筆下,那些口袋裡裝著、胸口壓著石頭的人物身上呢?那會是點石成「輕」的過程嗎?

      〈靜到突然〉有段寫及「輕」與「重」張力的文字,夾雜幻夢裡的真實,真實裡的幻夢、速度的描繪,拋甩掉現實的沉重、沉重的現實。處於離婚爭子困境的敘述者「她」重遇小學同學許耀仁,他們坐在機車穿越台北,穿梭現實與夢幻,那是近乎「可以飛」的節奏:

      「許耀仁再度左轉,加速飛過台北最後綠地,馳騁盡頭抵達淡水河岸,關渡大橋和老大同一樣褪了色……她沒說話,一句話都沒說。塵埃細細,色壞形空,萬事萬物糾纏沒有盡頭。」

      「她不知道許耀仁要去哪裡,也許越過淡水,轉過金山,直到基隆也不一定……」

      「是的,她哪裡了解呢?這一念之間的覺悟,秒差距,光年迢遙,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
      (未被命名的天體以難以解釋的角度撞擊了地球,兩者碎片拋射於太空,經過數百萬年擦撞,形成了月球。)教室裡的她如此認真,低下頭抄寫筆記,卻彷彿有誰,有誰,靠近她,堅持要她抬起頭來:
      (妳看,這是阿波羅計劃從月球上帶回來的岩石標本。)難得直又平的手心裡,呈放著一片小碎石:(它裡頭含有很多和地球相同的元素。)這握有碎石的手,魯莽而不氣餒地,往她眼前直直逼近:(相信我,真的,這是真的。)(84-85)

      當她張開眼睛,隻身一人面向空空蕩蕩的巷子,靜到突然。原來是夢。「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並沒有把她帶向死亡,她還睜得開眼來看這個世界,向著冷清的巷。

      那個〈在幕間〉「在口袋裡裝滿」的「石」又出現了。即便在夢中,這次手握的碎石卻是真真切切。這「輕與重」的張力拉開了「現實與夢幻」的折衝。

      但是,「夢與現實,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對自己的了解,或許就是一場夢與現實的折衝。」(〈靜到突然〉,73)

      〈靜到突然〉的夢終究是被搖醒了,「夢與現實的折衝」卻不會停止。幻夢之輕也許是讓人換了一口氣,卻未能化解現實的沉重,但是沒了它,日子也就難以為繼。

      到頭來,因存活而日積月累的重量似乎不可能消失了,它只是轉換成另一種方式存在。

      〈日正當中〉陪伴患癌母親的主人翁隨著母親的恢復,也暫且擺脫了情緒的陰霾。在精神感受到極大落差的同時,她也注意到肉體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中年發福了。

      「可喜母親逐漸恢復,可嘆她的體重卻減不下來。舉止臃腫,人生竟有此感,始料未及。她哀傷看著自己的身體,雖說藤蔓鏟盡,內心空空蕩蕩,重組血肉另造新船的彷彿不是自己。」(〈日正當中〉,160)

      即便是虛構,作者也吝於給出輕巧的許諾,只是把那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顯現為俗世終將腐敗的肉體不斷增加的斤兩(點石成「斤」)。

      「生活又吃又喝,竟要這麼多食物,重透了,她掛了滿手塑料袋,手腕上細細蛇蛇,走出市場,早晨已經過去,日正當中。」(165)

      踩著重重碎石,經過層層轉化,棄了沉船,重量猶存,手袋裡提的是給予生命能量的東西(雖然吃了會拉,拉了又要吃),不是用以自沉的石子。

      3

      對作者自身而言,這段寫作之路「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作為一名讀者,卻是以沉甸甸的心情闔上書頁。不過,多少也領受了閱讀前後的轉化

      沉重而匱乏的現實並沒有被輕描淡寫。作者並沒有點石成「輕」,而是點石成「斤」。「輕」只是藉以對抗「沉重」的手法。幻夢以「輕」的姿態,轉化了讀者的感受。

      首篇的Virginia Woolf引文提到:

      「一碰到清醒的現實,我們就完了,生命無非是一場幻夢,置我們於死地的是睡夢過後的清醒,誰剝奪了我們迷夢,誰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在幕間〉)。

      現實與幻夢從來不是截然對立,畢竟兩者都只是透過寫作而成形。睡夢過後的清醒不一定置我們於死地,也可以是從夢裡借來向前跨步的勇氣。就像〈靜到突然〉握在手裡的小碎石,那感覺在醒來後猶存。

      文字即便再有力量,也有極限。不過,最終仍得視乎讀者怎麼去「點石」了。書中有人選擇走捷徑(自死)達到「懸解」,提早退場;有人一路走到盡頭。幻夢無以承載的,足以讓人毀於絕望之中;相反的,絕望當中也可能蘊含一絲輕聲的勉勵。

      「人生點點滴滴埋藏著憂鬱的種子,只要不至於使它發芽,不至於魔豆般瞬間暴長,人生或許可走到盡頭。」(〈日正當中〉,164)

      「我們先得活得夠久,才能等看生命交給我們什麼。」

      人生,道阻且長。如何從「懸吊」的狀態解放出來?《文青之死》並沒有給出「懸解」(註1)的方案,只是平實地攤出「天刑之,安可解?」(註2)的生命處境。

      註1:出自《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哀樂的情緒不能侵入心中,古時候把這叫做解除倒懸。」
      註2:出自《莊子·德充符》。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這是天然加給他的刑罰,怎麼可以解除呢?」

      透光


      如果這城市沒有

      李文靜
      1998年夏季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相信詩的偶然大於必然。正在平凡日常中尋找初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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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大疫中的H城

        1.理髮店

        人們逐漸取消他們的眼睛
        浸泡在黑日裡的頭髮
        一暝長一吋

        剪吧,這厚重的夜
        像第一次握住一把銀剪刀
        因銳利而顫抖
        於是更加慎重如修剪一顆心

        卻總有人失手
        剪下自己無辜的頭顱

        2.電影院

        轉過午夜街角
        街燈融化
        一座巨大的黑森林

        我們退化成幼獸
        張開全新的瞳孔
        攀登螢火蟲的微光
        高處一隻雲雀的歌聲
        舒展了樹木古老的關節

        一顆玻璃彈珠滑過森林音階

        為了尋找,我們繼續冒險
        穿上影子,信仰光——
        在太陽張開黑色瞳孔前
        我們笑著握緊沒有魔法的玻璃彈珠
        約好要再回到這裡──

        轉過午夜街角
        沒有更好的黑暗值得追逐。

        3.公園

        封鎖線包圍鞦韆,滑梯,蹺蹺板
        孩童在半空伸出手指
        劃出更長的封鎖線:
        除了春天和毛毛兔
        一切禁止入內

        4.廣場

        一個年輕的樂團來到這裡
        再次遺失他們的聽眾

        一個說故事的人來到這裡
        練習情節裡巨大的空白

        幾個捧著燭光的人來到這裡
        與幽靈交換黑夜

        一群灰色鴿子來到這裡
        與古老的黃昏密謀下一代的和平

        最後一個老人來到這裡
        遇見年輕的自己卻遺忘對方的語言
        他咀嚼嘴裡的剩餘,緩緩吐出:「城市,
        如果沒有這城市──」

        小詩潮


        一枚硬幣

        鄭點
        三城人。22年中大乞食科畢業,身體已被資本邏輯腐蝕99%,正在努力保存1%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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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枚硬幣跌倒
          這枚硬幣隨即又站了起來
          它轉了一圈
          之後抖了一抖
          又倒在了街上
          在它躺平之前
          以及它躺平之後
          這短暫的中間曾發出
          「叮」「噹」的兩聲響
          (我寫在這裡為了提醒你們
          這微弱的呼喚)

          其實它不過是一枚
          由前人褲袋裡跌出的銅板
          在大馬路上
          打了幾個滾就消失了

          它滾進下水道的暗處
          壓著它腐敗的祖先們——
          「通寶」、「元寶」、
          「圜錢」、「刀布」
          一些貝的化石 和假遊戲幣
          將它高高托起

          當然它也有可能卡在一張蜘蛛網上
          變成一件發霉
          鹹腥
          被孤立的舊物

          對於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場遊戲
          或者是一場
          魔術表演
          你只需打個響指
          它就停止打轉
          我就必須停止
          複述這個畫面

          直到某一天
          兩腳動物的化石
          再次被發現
          更先進的技術
          穿過糞便和蜘蛛網
          識別並且宣告
          這枚硬幣
          淌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