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顧與洪啟瑞
1.
他們什麼都知道;因為事情都是他們在安排的,所以他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也有知道的。小顧打開手機照片其中一個取名「備忘」的相簿,當中有一張照片,是兩週前學弟傳給他的。照片傳來時,這學弟還不在小顧手機的聯絡人名單裡,小顧看著陌生號碼傳來的這一張照片,一度擔心是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照片裡是小顧的女友,雖然只拍到她一半的臉,小顧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倒在一個男的懷裡,笑容燦爛。學弟的說明後續才傳來,說是巡邏時無意中在酒吧的後巷看見,擔心小顧的女友喝醉了被人乘虛而入怎樣的……。小顧回學弟,謝謝關心,已經接到通知了,我會去接她。小顧知道她沒喝醉,那是她非常非常快樂才會流露的神情。
小顧將照片傳給學長,什麼也沒說,接著封鎖了學長和他妹妹。當然他打來局裡還是可以找到小顧,但要是他打來局裡,那就是公事了。
小顧也知道學長的爸爸會對兒女動手,就算在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他顧不了那麼多,他太氣了,而且學長爸爸一定不及洪啟瑞出手重。
在手機上做了一連串的操作後,小顧發現自己的氣消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學長永遠不會知道,他真正不爽的是什麼。
你們什麼也知道,我也知道;除非你一動不動什麼都不做。
除非你什麼都不做。
小顧把車子停在洪宅大樓外的時候,其實還沒想清楚究竟想要幹什麼。大樓的保安員已經匆匆奔上來了,一看是小顧,就說,洪先生沒交代你要來呢,他出門了。小顧說,沒事,其他公務,不必打擾洪先生。保安員很認真,那就不方便讓你的車子停這邊了。小顧也不糾纏,爽快把車開走,保安員還朝他擺擺手道別。
小顧駕著汽車在洪宅所在的街區緩緩繞了三大圈,連紅綠燈的轉換時間都琢磨清楚,然後他繞到仁愛路的另一邊,車不多,他停在辦公大樓和住宅之間,超商門外,沒人理他。馬路中間的分隔道種滿了樹,還有公車站,是很好的掩護。雖然日照時間已是一天比一天長, 但才六點天色已全暗下來。小顧下車到超商去買了吃喝的,回到車子上,盯著馬路另一邊洪宅所在的大樓入口,一如他素常進行的跟監工作。
小顧在手機開了新的檔案,取名「仁愛路」,記下1825 in、2040 out。洪啟瑞坐公務車回家,是要司機下車為他開門的。之後仍是西裝革履出門,不過沒有打領結,也不見公務車在等候,保安員為他召了計程車,小顧開車遠遠跟著。計程車沿著仁愛路直駛,然後,右轉,小顧笑了,計程車到了中山區。
電話響起,隊長找人,小顧說,在林森北路,跟朋友喝酒,朋友家裡出了點事情,要陪著他,今晚可以請個假嗎?
2.
洪啟瑞離開的時候,天下著雨,冷清落寞,酒店的小弟打著傘為他召計程車。在洪啟瑞離開之前,酒店所在的街角,一幢新建的大樓裡,陸續走出了好幾個人,年紀都跟洪差不多,互不相識似的,沒有一般從酒店出來就站在路邊抽煙瞎扯,各自登車匆匆離去。最後出來的是洪啟瑞。要不是前面那幾個人,小顧會錯過洪啟瑞。可見走最後的不一定就安全。洪啟瑞人很清醒,動作爽利,就像剛談完公事的老闆,絲毫看不出來在喝酒的地方待了四個多小時。
不是在喝酒,是在幹嘛?
談事情。談一些不能讓大家知道的事情。所以離開的時候也是各自登車,甚至不走酒店正門。酒店的格調是很高級的,預約會員制,小顧就從來沒到過這間店查牌。洪啟瑞跟他的朋友是真的不想讓人看見。四個小時,只是談事情?
小顧沒有跟著洪啟瑞回家,他走去巷口的流動攤販處買了好幾串燒烤,有肉有菇還有四季豆,花了好幾百塊,給泊車小弟當宵夜。燒烤攤與酒店有一段距離,小弟說,沒想到你也知道這一檔。小顧笑說,就告訴你我是駐這區的嘛。小弟吃著雞胗跟小顧說,下次你要吃,叫我去買,老闆會算我便宜一點。
哦,還會這樣喔。
小顧如常生活,偶然打開手機的筆記本,看著名為「仁愛路」的檔案,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記下來自己就會忘掉。那麼計劃是什麼?好像只有著糢糊的輪廓,不急,慢慢就會浮現清晰起來。
又過了幾天,小顧值勤,要去為日前的傷人案到醫院補錄口供。午後三、四點,獨自在路上走著,忽然有人把他叫住,十、七八歲乾淨斯文的小伙子,身邊一個穿高中制服的女生,二人手牽著手,另一隻手都拿著手搖飲品,朝小顧燦笑,噯,又在跟監哦?小顧沒反應過來,小伙子補充,353巷。小顧沒想過泊車小弟在大白天是這個樣子,而且還會跟他打招呼。小顧停下來,指著他們手上的手搖飲品,問,好喝嗎?泊車小弟的女友說,我的加了芋頭布丁,他們家獨有,好喝。小顧點點頭,揮手繼續前行,好像真的就要去買一杯來喝,又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叫住泊車小弟,問,洪啟瑞還有去你們店裡嗎?泊車小弟想都不想就回答,他是逢週二、四就來。好像很高興小顧有事情問他,而且他也剛好能答得上。
小顧知道,這裡一點,那裡一點,計劃正自己拼湊出形狀來。除非洪啟瑞什麼都不做。
但是洪啟瑞決不是什麼都不做的人,他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他還要刑警大隊去白龍的房子裡把他兒子找出來送回家。
小顧想,我是一時之氣嗎?不,這決不是一時之氣,我是要證明他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3.
隊長找小顧到他房裡,泡了上好的烏龍茶,說是大紅袍。小顧不懂茶,大口喝著,隊長說,喝慢一點喝慢一點,這茶喝太急會醉。小顧呵呵笑,心情特好似的,彷彿微醺的人。隊長皺著眉,你最近是怎麼啦?小顧仍是一臉笑意,說,我很好啊,謝謝隊長關心。隊長嘆了口氣,說,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就說出來吧。小顧堅定地說,沒有。隊長仍朝小顧的小茶杯裡注茶,小顧又一口把茶乾了,喝酒一樣,隊長想說什麼,竟顯得吞吐。小顧也沒等隊長把話找出來,就站起來,說,沒事我出去了。隊長說,你急著上哪去?小顧說,今天週四,要去見個朋友。說完就轉身離去,剩下隊長一臉茫然和空空的茶海。
洪啟瑞是在走出大樓想要登上計程車的時候被小顧叫住的。洪-先-生。不止洪啟瑞,在小顧身旁過馬路的女士亦明顯被小顧的聲量嚇到。洪啟瑞看著小顧一臉親切揮著手從馬路小跑到自己跟前來,不禁流露出錯愕神色。小顧提醒著說,我偵查第五隊的小顧,那天晚上將洪安安送回府上,洪先生你忘了嗎?洪啟瑞臉色鐵青,沒理會小顧自行打開計程車車門,小顧臉上熱情不減,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洪啟瑞是小顧要努力巴結的人。小顧在洪啟瑞坐進車廂時又丟出了一句,洪先生是要趕去參加週四晚上的聚會哦?
小顧還朝開走的計程車揮手說再見,臉上的笑容就像剛發現手上的統一發票中了獎,不多,六百塊。
小顧確實只中過六百塊獎金而已。小顧相信,一切都很公平,他跟中了千萬獎金的人的運氣,其實是一樣的,只是他的運氣不在中獎上,而是在健康、考試、執勤、家人和朋友其他各方面。每個人加起來,都會是100%,這就是公平。亦是這種無法解釋與言傳的公平,維持著世間的均衡與平穩;而他身為一位刑警,就有責任維護別人不察覺的公平。
小顧沒離開,他躲在暗處,一如所料,洪啟瑞坐的計程車繞了一圈又回到家門前,只見洪啟瑞氣沖沖下車登樓。小顧明白,洪啟瑞的興致被他破壞了。這樣才公平嘛。
洪安安大概會遭殃。小顧想,洪安安總有一天會想出法子來。
洪啟瑞還沒進到房子裡就抽出了西褲上的皮帶,洪安安並沒來得及逃回睡房鎖上門。
洪啟瑞一邊抽動皮帶一邊說,你哭什麼哭?你還哭?我有多委曲你懂嗎?
黃仁逵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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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詩
我在朋友的詩裡讀到
自己,相信的靈魂
我們無法挽回的舊日
所有人你都能愛
所有人,你都不能愛
我們尚未知道
人類,和每個時代的人類一樣
會完整失去一個詞語
像火機,和自,拍之類
甚至,從此用上壓抑的語氣
去形容一次
又一次,
清洗香港街道,的
垃圾車
02/0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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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
他甚至把情人的頭髮
畫成
草的顏色
有何不可呢?
毫無節制的早晨
把天空也燒成了
粉紅色的
陶瓷
26/06/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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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我自然是屬於文學的
在最美妙的句式
裡面,層層包裹的
朱古力流心
縱然,我每天都推敲著
商業公函的
價錢
千金散盡
仁義道德
02/07/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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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著《浮白》我想到Peter Sloterdijk在Rules for the Human Park一文中提到,部分2500年前寫下的哲學文章到今天仍為人所知,有賴其「以文會友」的能力(its capacity to make friends by means of a text)(Sloterdijk 接下來在文中狠批書寫、教化和人道主義的糾纏不清,那與本文無關)。
如果說《浮白》藉文字會友,成為讀者朋友的可不是作者,而是他書寫的對象/夥伴:藝術家余偉聯、勞麗麗和張子軒。張煒森以三人的創作意念、創作素材以及藝術呈現為起點,以多種文體,包括評論、短篇小說、報導、散文,拓寬觀看作品的可能性;而我讀到的更多是藝術家其人的輪廓:余偉聯跳脫、勞麗麗沉實,張子軒輕盈。未知是否受到作者與三人相處的時間和深度影響,還是策略地以篇幅和文體來引導想像,分配予余、勞及張的內容,在量度和書寫力度上有明顯的不同。可能是因為我從頭讀起,到末段便生起了一陣頭重腳輕之感。其實也不是甚麼大問題。
張煒森在首篇文章〈藝評對評藝〉詰問藝評為何,為著作的探索打開了序幕。短篇小說〈今宵多珍重〉以女主角雅詩的不辭而別開始。直到重遇前的一年半內,男主角生活如常,但也在不起眼處作出了改變。雅詩,是Arts嗎?要說明是大寫A的那位。作者對藝術以及他一度選擇了的藝評人角色,是否也處於遠近之間的拉扯?
容許我再度後設地猜想〈牛與鬼〉中的朗弗和斯西,不就是Fran和Cis——Francis 余偉聯?孩童時代最怕農曆七月鬼門關大開的,是他嗎?一直謹記外婆訓示的他,與〈鹿特丹餐廳〉內穿了太大的鞋子的他,與在鹿特丹穿上蛙鞋作繪畫表演的他,是否同一人?
從〈光與沒有光的所在〉到〈如常〉,張煒森先以「褪色」切入分析張子軒畫作對光的處理,再創新一個主角從不現身的失蹤者的故事,消失作為日常,消失才是如常,是後2019年畫家、評論人、讀者的共同生活境況。勞麗麗的部分「擬聲詞」分三個篇章:〈伊莉亞森與娜塔荊的凝視〉、〈冰川〉,資料含量重,特別是〈候鳥〉一篇,讀起來有種冷靜的距離感,也許「沉實」的印象因此而起。
如果張煒森是藝評人,他目光停留之處是作品、可《浮白》的側寫提供了認識藝術家本人的線索的話,我想到一個問題:藝術家在作品以外,有沒有「身分」?當然,所有人都活在一張嚴密的關係網之中,所謂自我也需要對應他人的角度才成立;我們也一般相信藝術家的生活與作品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同時,我們接受社會上的其他身分之間的毫不相干,例如躺在牙醫的診療室椅子上的我祈求他只動用醫學知識儘快完成而不要讓他對將來的憂慮令他手震;或者政客一旦露出真面目,多麼的令人厭惡。我們期望的藝術家身分與作品之間的有/無關連,是否出於我們對的藝術的想像,或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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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
電影開場前
從剪票員手上接過
餘生的票根
便摸黑尋找自己的座位
你剛好落在旁邊
序號在掌心相連一如星座誕生
在沒有神的黑暗裡
走進螢幕
說我們的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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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如己
相愛的兩個人
總是做著相同的事:
耳機,吸管,外套,夢和愛
而我現在獨自行走
(以你的雙腳)
在初春嗅到雨水的甜淨
(以你的鼻)
聽一隻珠頸斑鳩在雨中飛起
(以你的耳)
說溫暖的話偶爾
也有惡毒的腹語
(以你的嘴)
倚靠著夜讀書寫字
(以你的眼和手)
夜深時翻閱自己的聖經
熟讀第一條戒律:
我的愛人,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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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我就站在這裡
與山脈、溪流、落日
遠方教堂的鐘聲
讓一顆稻穗飽滿
我學習作物成熟的姿態
那就是低頭
背負永遠年輕的時間
以我每日的死亡
面向大地,換來新生的禱告
直到我的站立
成為麥田裡唯一金黃的坐標
等你向我走來
領走我的一日、三餐、四季
我就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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