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暴力【五】

陳慧

五：洪啟瑞與洪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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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洪安安其實已經很警覺，大門門鎖傳來按密碼的聲音，他立馬從沙發彈起朝睡房奔去。開門進來的果然是洪啟瑞，他折回來，也就是說，他今夜的「局」沒了，原因不重要，他的心情鐵定不好。只差一步，安安沒想過洪啟瑞老早已將皮帶解下握在手裡，後頸吃了一抽，腳下一滑，被洪啟瑞在睡房門前逮住，揪住他上衣領口連拖帶拉曳進視聽室裡。

 

洪啟瑞花在視聽室的裝潢超過五百萬，這價碼並沒有把影音器材算進去，無論天花板與牆面，都有好幾層的避音墊、石膏板、隔音空氣層，甚至用上100K的岩棉。洪啟瑞跟人說，他這視聽室的室內環境，是可以穩定在31Db寧靜音場的。安安忽然想起小顧；就是小顧送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小顧離去之後又再折返，安安相信，小顧在門外是聽見自己的哭叫聲的。他一直沒機會謝謝小顧，看來今夜小顧不會來按門鈴了，誰都不會來按門鈴。

 

洪啟瑞是因為這樣才將他拖進視聽室嗎？

 

安安想，我死定了。

 

洪啟瑞每抽動一下皮帶都說一遍，你哭什麼哭？腔調沉穩，甚至微微透著好奇，彷彿是在說，你憑什麼？很以事論事的樣子。安安在地氈上滾來滾去，最後滾到置放器材的角落，死命抱住那座超過四十萬的落地式揚聲器。洪啟瑞沒有表現出很生氣，只是不耐煩而已，他向安安招手，說，你過來，我答應你只打二十分鐘。安安一臉眼淚鼻涕，匍匐爬到洪啟瑞腳邊，抱住洪啟瑞的腳仰起頭來，看見洪啟瑞瞄了腳下的他一眼，一臉厭惡。安安哭哭啼啼，雙手沒鬆開洪啟瑞的腳。洪啟瑞像不小心腳下踩了髒物，不住的甩腳想要把安安摔開，險些重心不穩，最後一腳揣在洪安安胸口。

 

洪啟瑞自己大概也覺得這一腳有點太猛，丟了手上皮帶，叉腰遠遠瞪著躺在地上的安安，安安捂住胸口，一臉痛楚。

 

洪啟瑞喃喃說，你以為你很慘？你長得醜還要當基，被人騙到賊窩去，你是自作自受。我才真的是慘好不好？我從來，是從來，是從小到大，就沒有自由自在地做過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什麼事情都得顧全大局，我一直都是大人叫我怎樣我就怎樣，我做所有事情就只是為了成為大人要我成為的那個人，大人叫我不要做的事情我就得立刻停下來，叫我不跟誰來往我就只能一刀兩斷，叫我去那裡我就乖乖上路，叫我跟誰打好關係我明明恨入骨髓都想著法子讓人喜歡我，叫我娶你媽我也聽話跟她生出你這個鳥兒子，為什麼你就可以跟我不一樣？為什麼你可以那麼奇怪？為什麼只你一個人想怎樣就怎樣……？

 

安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半瞇著眼看著洪啟瑞在視聽室外走來走去，談了幾個電話，好像弄了些吃的，最後換了衣服，帶著上健身院的手提包出門。

 

安安真心感謝洪啟瑞沒有將視聽室的門關起鎖上。

 

黃仁逵 繪

 

2.
安安脫去衣服，在全身鏡前檢查自己身上的傷痕，忽然有一種既視感，好像過去曾經看過這一幕。

 

其實每一次都有些不一樣。

 

只有洪啟瑞的喋喋不休是重覆又重覆的。洪啟瑞的憤憤不平，洪安安非常熟悉。就好像那些在學校裡霸凌他的人，他們跟洪啟瑞在同一國，為什麼他們不來當洪啟瑞的兒子？不對，要是他們是洪啟瑞的兒子，他們也是會被洪啟瑞修理的。

 

一如霸凌他的人也在其他人身上領略過被霸凌。

 

都只是一些心裡不痛快的人。

 

安安很早之前就明白，並不是自己做了些什麼得罪他們，他們只是心裡不痛快。偏偏這些不痛快不可以說出來，因為是那麼無力與低拙，他們只是看不過眼安安的快樂。他們就是想不透，為什麼安安可以獨自快樂？明明安安跟大家一樣，同樣也是被周遭的大人逼迫著，可是安安卻表現得那麼自由自在。開始的時候可能只是微微的委曲，一種不解，然而他們並沒有去尋索答案，也許是能力所限，更大可能是習慣使然，他們由得內心的困惑沉澱成莫名的厭惡與憤怒。於是，安安需要為他們的情緒負責，安安就是該打。他們將安安打得鼻青臉腫，然後謊稱他從階梯上摔下，他們甚至朝安安痛極蜷曲的身子吐唾沫。

 

日暮時份，滿身是傷的安安獨自仰臥在窄巷地上，看見了初升的新月，就像小童剛被剪下來的一片乾淨指甲。安安笑了；一抹微笑。

 

美術老師說的，為什麼這幅畫是經典？這幅畫呈現的是極致的準確，因為這女人的一抹微笑。微笑最難，多一點少一點都不可以，否則會變成苦笑或假笑。沒有苦衷，心思澄明，靈魂的光，愛與希望，信心與溫柔，如斯 尋常平凡，那是微笑。

 

霸凌者以嘲笑為飾。洪啟瑞只有假笑。洪安安獨自微笑。

 

究竟是洪啟瑞讓安安能夠理解那些覇凌者、還是覇凌者令洪安安洞悉了洪啟瑞內心的困迫？在洪安安的內心深處，洪啟瑞與覇凌者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悲哀、委屈與暴戾怪異地扭曲在一起，聽著聽著，洪安安幾乎要同情他們了；如此平白無辜，所有的不快樂都出於別人的安排，所有的不對都是被迫的，所有的壞處都歸咎成別人的錯。他們身不由己，他們當上俘虜，卻趾高氣揚。

 

安安檢視著鏡子裡滿背新鮮鞭痕與腰脅間的瘀黃，傷痕與痛楚保護了安安，令他不致成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患者。

 

安安打開日記冊，在空白頁寫下六個字：「你暴力，我自由」。

 

3.
最早的時候，安安有音樂。安安不會說，是我選擇了音樂。有一天，安安的媽媽問安安，學大提琴好不好？這是問句沒錯，但安安很清楚，他只可以說好。幾天後，安安得到一把十二萬元的1/16大提琴和一位時薪超過三千元的大提琴老師。對安安的媽媽來說，價錢是衡量事物的重要法則，尤其是她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安安從來不覺得媽媽什麼都不懂，她一直很努力去學習，她總是忙著去上課，瑜珈茶道插花法語風水命相一大堆，她還去法國藍帶廚藝學校學燒菜，只是爸爸一直用指頭戳她的額角，說，你什麼都不懂。安安很快學會了用松香擦弓弦，這是每次拉琴前後做的保養工作，他很喜歡，當他輕輕以松香擦抹弓弦的時候，大概就是生命裡第一次體會到，所謂，平靜。當時他還不懂，更不知道這樣的時刻彌足珍貴。不過媽媽很快叫停，她說你拉琴的聲音老是讓我以為聽到輪船的汽笛，這樣我會睡不著。那時候媽媽晚上無法入睡，都是白天在睡覺。

 

老師知道那是安安的最後一課，就替他錄下來，巴赫的G大調一號獨奏曲。老師說，這是你演奏最好的一次，但這只是入門。安安想，我一直都在門外。安安重看了一遍老師的錄影，然後刪掉。每一次的演奏都是獨一無二的，音樂如此珍貴，令人憂傷。

 

後來安安學作畫，繪畫安靜，不會吵到媽媽。安安不抗拒調弄色彩，不過他更喜歡老師跟他說那些畫作的故事。安安最喜歡戈雅筆下恐怖的農神，明明是那麼可怕，令他心生畏懼，卻又被深深吸引無法將目光移開，他能因此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老師問安安喜歡這幅〈農神吞子〉的原因，他說，我喜歡這畫作非常真實。老師沉默。

 

大概是一年之後，媽媽開了爸爸新買的跑車去撞山，洪宅人仰馬翻。沒人理安安，安安躲在房間裡不停畫畫。喪禮當天，洪啟瑞闖進安安房間，將那些佈滿褐紅與焦黑線條的畫紙丟進垃圾桶。晚上，電視新聞裡，洪啟瑞一邊擦眼淚一邊抱緊安安肩膊，請求大家為了兒子，別再拿亡妻的酗酒成性當話題。洪啟瑞這鰥夫大獲輿論同情。

 

安安在媽媽的遺物中翻出一本空白的記事本，他想寫些什麼，但是怕讓別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安安去外公家，在書架上拿走了《宋詞選》。挑這一本的原因是它夠厚，他可以抄很久很久。安安從「別後不知君遠近」開始，只是安安怎麼可能懂歐陽修？然而逐字搬到白紙上，胸臆間難以言喻的哀傷竟似有了出口。最後是晏殊的「求得淺歡風日好」，花了一個多月，安安似懂非懂，從此藏了一個秘密，就是方塊字；單一存在，意義不大，但只要通過組合、連結，就能被賦以無盡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