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暴力【六】

陳慧

六：洪安安與周郁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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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洪安安剛升上國中的那段日子，有時候會在下午放學後，來到外公的老宅。老宅有名字，叫「暮雲舍」，在中正區某小巷弄裡，很多人都聽說過這地方，據說從前文人政客登門造訪絡驛不絕，近年冷寂了些，這裡是安安唯一被允許獨自前往的地方。安安通常在外公午睡的時份來到，不過，安安知道，就算外公沒在午睡，他要是知道安安來了，也只會待在二樓。外公偶爾會吩咐傭人給安安送點心，他與安安毫不親近，他不錯非常疼女兒，但卻愈來愈討厭洪啟瑞。於是，安安明白，他可以亂翻書架，是外公對他最大的情份。後來安安回想，那時候沒有了結生命，是因為可以在無聊甚至鬱悶的午後，躲在外公的書房裡。

 

安安很早就懂什麼是自殺，他剛升上小學，發現媽媽鎖上房門，就已經會惴惴不安。他會不斷的捶門，直至媽媽把門打開讓他進房陪著她，他就可以快樂蹦跳，無視媽媽的一臉厭煩。沒人跟他解釋過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是知道不可以讓媽媽獨自在房間裡，要是她做了那些事情，他就永遠無法再看見媽媽了。

 

然而安安最後還是無法再看見媽媽。

 

安安抄《宋詞選》的事情被洪啟瑞發現之後，他帶著安安去見外公。外公已經好久不曾與洪啟瑞見面，甚至拒絕出席女兒的喪禮，誰也不敢勉強他。外公就差沒吩咐人送客。洪啟瑞低聲下氣跟管家說，安安有多掛念外公，說得安安都感覺到自己的臉熱起來。外公終於從二樓下來，洪啟瑞強行從安安的背包中取出筆記本，鄭重地交在外公手裡。安安錯愕著，微微不快，但很快就掩飾過去，雖然筆記本是屬於他的，是他的私人物品，不過，沒人理他，洪啟瑞需要，就是這樣。

 

洪啟瑞對外公說，謝謝外公的教養，拯救了喪母憂傷的安安。

 

外公沒答話，一頁一頁地翻著安安的筆記本。安安低著頭，緊握著拳頭，不敢看外公，太難堪了。

 

忽然，外公指著一處，說，你抄錯了一個字，應該是「漸行漸遠漸無書」。安安伸頭去看，發現自己寫了「漸行漸遠漸無聲」，沒想過外公看得認真，莫名就放鬆了。

 

洪啟瑞也湊興伸頭過來想看一下，沒想到外公掄起筆記本使勁拍在他頭上，洪啟瑞大吃一驚，只是外公沒停手，一直用筆記本拍打洪啟瑞，直打到筆記本整本散開，一地紙碎。

 

外公叉著腰喘著氣跟安安說，我再給你買新的。

 

洪啟瑞一臉慍惱，開腔卻是委曲的，訕訕說道，委員會遴選的事情，還得請安安外公幫忙。

 

洪安安的國一同學還沒攪清楚五權分立，哪院是哪院，他就知道外公在五院都有人脈和影響力。洪啟瑞一直都在求外公的幫忙，從前帶著媽媽，現在帶著他。

 

那天下午是怎樣告一段落的，安安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洪啟瑞一直涎著臉在向外公請求。外公很生氣，甚至踢翻了身旁放美人松的紫檀高腳架，無人敢上前收拾。外公向洪啟瑞咆哮，你還有羞耻之心嗎？洪啟瑞絲毫沒有被外公的話傷到，他若無其事，繼續向外公說明委員會主任人選與各方的利害關係。

 

安安記住了外公最後說的一句話，你毫無羞恥之心，因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屬於這裡。

 

這裡是那裡？安安不知道。總之，外公家是洪安安的防空洞。

 

黃仁逵 繪

 

2.
洪安安的防空洞翌年坍塌。

 

外公風光大葬，葬禮中安安聽到他不認識的人在耳語，說，外公的房子撥歸洪安安名下，洪啟瑞雖然在洪安安二十歲前都是遺產監管人，但遺囑上寫得清楚，洪啟瑞不可踏足「暮雲舍」。

 

應該是提防洪啟瑞將外公的古玩字畫變賣。

 

過了沒多久，洪啟瑞果然吩咐安安去外公家，若無其事地，就像借給鄰居一些生活用品，現在叫兒子去登門取回。洪啟瑞是這樣跟安安說的，你上二樓，外公寢室外有一個酸枝櫃，櫃上放著一個青瓷水仙盆，你去替我拿回來。

 

外公說，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沒頭沒尾，後來安安才谷歌到出處。當時聽著，就是莫名喜歡，一股新天新地的愉悅，於是記住了。在心上。安安知道那是寶貝，不可以給洪啟瑞。

 

安安去了園藝店，買了一個樣式接近的交給洪啟瑞。

 

那是洪啟瑞第一次動手打洪安安，下手極重。洪安安想，我不能死，我要保護那些美麗的東西。

 

第二天體育課，安安等到眾人散去才進更衣室，剛把上衣脫掉，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安安先是楞住，很快就知道是班長；班長抱住他，在抽泣。

 

安安從沒隱藏對班長的鍾愛，因此遭到同學們的嘲諷揶揄，班長對安安也份外的冷漠。

 

此刻班長輕撫安安背上的傷，問，仍在痛嗎？。

 

安安明白了，原來他也愛我。真好。

 

班長跟安安交往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同學之間，奚落升級為霸凌。但遭到霸凌的只有安安，班長仍是眾人心中的偶像。

 

後來好像是班長的父親找了洪啟瑞，要洪啟瑞好好管教洪安安。洪安安轉校，仍偷偷跟班長維持著關係，新同學不知如何知道了，霸凌繼續著。而以言語羞辱洪安安，賞他耳光，則成為洪啟瑞的每天例行公事。

 

就在洪啟瑞向安安咆哮說你有沒有羞恥之心的時候，安安忽然記起了「暮雲舍」的那個下午；盛怒的外公，厚顏的洪啟瑞。安安明白了，我不屬於這裡，我不在乎，這裡的人也無法羞辱我。在傷害我的人跟前，我就是無恥之徒；洪啟瑞，是你啟發了我。洪啟瑞加倍震怒，捱打罵的人怎可以有這樣的笑容？

 

於是，被洪啟瑞家暴、被同學霸凌的洪安安，不見得脆弱，反而內心生出一種秘密長大的強壯。

 

3.
班長在小巷找到髒兮兮大字躺在地上的安安，他上前撲倒在安安身上，說，我以為你死了。安安哈哈大笑，還來不及指給班長看天上的新月，班長就跟安安說，我要跟你分手，否則你早晚會死。

 

班長沒理會大把眼淚鼻涕哭得唏哩嘩啦的安安，拉著他去了光華商場，走進了一間小店，在店的後面隱密處，班長付錢買了一堆安安從沒見過也認不出來的東西。班長有些兇，跟安安說，你看清楚。安安只見他把自己的手機放在類似充電器的東西上，外附一堆接線，然後他在電腦上敲敲敲，又把安安的手機接到一部電子儀器上，只見安安手機的屏幕忽然整個轉黑，並且快速地跑著一大堆英文字數字和符號。安安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的手機被駭了，班長擋住他，又過了十多分鐘，安安手機的屏幕回復正常，班長點開了其中一個應用程序，那是之前並沒有存在的，點開之後，安安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真的是給駭了，但駭的是班長的手機，現在班長手機的一切都在安安的手機裡，一目了然。班長說，我們分開了，但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懂嗎？

 

安安沒跟班長見面，但知道班長的一切，包括他去了那裡，下載了那個交友軟體。但安安再也沒法接觸班長，安安的來電與訊息都被班長封鎖。安安想，為什麼你不是保護我而是要擋隔我離開我？

 

某天半夜，安安在廚房裡喝水，被剛好喝醉酒回到家裡的洪啟瑞撞到，莫名奇妙一頓亂打，安安只能一直叫，爸，是我，我是安安。

 

第二天，安安將駭了班長手機的應用程式刪掉。下課後他去了光華商場，小店的人認得他，「那個一直在哭的男孩」，就讓他進後面去。他叫老闆賣給他班長駭手機用的東西。

 

安安買了一堆電子儀器回家，當天晚上就要駭進洪啟瑞的電話，沒成功。他又去找老闆，老闆問，你數學考幾分？安安回答了，老闆就說，你以後逢一、三、五來我這裡上補習課可以嗎？安安說，可以。老闆又說，上補習課得交補習費喔。

 

安安去「暮雲舍」，從牆上取下一幅鑲在鏡框裡的扇面，交給老闆。老闆點頭收下，安安從此成為他的學生。

 

現在安安給關在家裡，那裡都不能去，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谷歌日曆，看一下洪啟瑞今天會到那裡去。

 

谷歌日曆說洪啟瑞今天要頒獎給周郁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