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周郁芬與李立中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夏木掏出鎖匙想要打開房門的時候,洪安安一把將他拉住,食指放唇上做了要他噤聲的動作。果然沒聽錯,從房中傳出了男人說話的聲音。二人附耳在房門上細聽,只有那男的在說話,完全沒聽到周郁芬的回答,那男的就像上司似的在吩咐周郁芬辦事情,要她何時到那裡,好像還要帶上些什麼,詳情聽不清楚。夏木小聲問,你爸?洪安安搖頭。二人都有點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對視良久,夏木忽然毫無預警就把鎖匙插進匙孔把門打開,動作極快。洪安安叫了一下,既非喝止也不是驚呼,隨即掩面閃進走廊的凹處。夏木發現房間裡出乎意料只周郁芬一人,難掩一臉的驚愕。周郁芬捧著手機,看著夏木,也是不明所以。
男人仍在說話,聲音嘹亮。男人在手機的留言訊息裡。
洪安安在走廊凹處伸頭出來探看,夏木一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拉進房間。
留言訊息裡的男人仍在喋喋不休;你把時間記下來沒有?我再說一遍,星期二下午,這日期不能更改,你不要晚過一點半來到,西翼的教學大樓,就是上次……。周郁芬沒讓男人說完,把手機關掉。洪安安問,所以一直是他在說話?周郁芬點頭,一臉不耐煩。洪安安說,他說了好久耶。周郁芬沒好氣,他一共留了七段訊息給我。洪安安好奇,他是誰?
周郁芬看了夏木一眼,說,我丈夫。夏木別過臉去。
洪安安盯著周郁芬手上的手機,周郁芬凝神在不看她的夏木身上,三個人杵在有點小的房間之中,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叫不出名字的遊戲。洪安安的表情像極好奇的貓,周郁芬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伸手點開了留言。
周郁芬將手機丟桌上,走到床邊半臥半坐著,冷眼看著專心聽訊息的洪安安。
於是李立中急躁嘹亮的嗓音,又在房間裡迴蕩起來:
『你幹嘛不聽電話?煩耶,打給你你就接嘛,你就是這樣,不要以為把自己關在家裡寫小說就可以不用理人家,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你明白嗎……?
『我說啊,郁芬,你不要以為得獎了就會有什麼不一樣,大家不看小說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能想像沒有元素週期表的世界嗎……
『你害我都忘了本來要跟你說什麼,所以我就說你給人添麻煩了嘛,你老是這樣,你就不想一下我有多勞累,處理金理高與小正,已經快耗盡我的心力,但我告訴你,我快成功了……
『所以,郁芬,你聽我說,文學院的講座很重要,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來,我好不容易讓金理高相信,kickprof就是小正,沒想到吧?都是我做出來的,你看我是不是很厲害……?
『我跟你說啊,金理高真的把小正趕走了,小正當然就會願意跟我講更多關於蔡志強論文的細節,我晚些就要再post一篇文章到PTT……
『這金理高也真的不容小覷,我知道他找了重要的人幫忙疏通,好像是什麼委員會的委員長,但是我有文學院院長的支持,他早說過支持我當系主任,他的支持很重要,所以這講座你一定要來……
七段留言,自說自話。
洪安安驚奇,他一向都是這樣跟你說話?周郁芬點頭,說,所以跟他生活很輕鬆。
周郁芬幾乎以為自己看錯,夏木回過頭來瞪她。好像要讓周郁芬確認似的,夏木又再回頭瞪她一眼,同時說了一句,你點可以俾佢咁樣對你?
周郁芬說,你爸沒比他好多少。說完走開,沒打算看夏木的臉色。
洪安安攔在周郁芬跟前,問,所以你明天回台北?
周郁芬說,沒這樣的打算。說罷拿起手提袋,開門離去。
洪安安急追出,你去哪裡?
周郁芬沒回頭,我要吃羊肉爐,我快餓死。
夏木、洪安安快快樂樂地跟在周郁芬身後。
2.
周郁芬領著夏木、洪安安來到一家日式居酒屋,熟門熟路的點了一鍋羊肉爐和一堆串燒。周郁芬說,前些日子來參加這邊的文學活動,朋友帶來吃過。
洪安安剛重新吃肉,有點受不了羊羶味,夏木替他點了啤酒。洪安安不自覺,越喝越多。周郁芬跟夏木說,都唔知係佢嘅體質定係性格問題,唔會滿足,容易上癮。夏木說,他聽得懂廣東話。周郁芬沒再說話,吃著串燒呷了一口,由得洪安安又點了兩支啤酒。
飯後周郁芬說要去買替換衣物,就去了東大門夜市。洪安安已有醉意,周郁芬讓夏木陪著洪安安在飲食區坐下,獨個去服裝店。
周郁芬挑了兩件襯衫,一條長褲,看見旁邊也有賣男裝的,就想也替洪安安挑一件,正翻尋間,身後有人去掀她選好的衣物,她轉過身來正待發作,看見了夏木。
夏木說,你淨係著黑色?
周郁芬問,洪安安呢?夏木輕鬆說,佢瞓得好腍。夏木看周郁芬挑出來的男裝,尺碼都是洪安安的,就說,你淨係買俾安安?語氣怎樣聽都有點酸酸的。周郁芬說,我望過你個背包,你有替換衣物。夏木聞言怔了一下,遲疑問,你睇過我個背包……?周郁芬仍在挑衣服,也沒看夏木,說,個背包打開咗㗎。夏木仍是忡忡的,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
店主取出一件寶石藍印染花草紋的,說,你姐穿這件好看。夏木笑著說,她是我媽。那笑容能輕易得到長輩的鍾愛。
付賬的時候,夏木將寶石藍印染花草紋的上衣也放在一起,周郁芬挪開,夏木掏出錢包,自行付款,然後將衣服塞在周郁芬的手提包裡。周郁芬想裝出生氣的樣子,夏木沒理他,越過她前行。
周郁芬在時裝店門前的反光柱子上看見自己嘴角的笑意。
二人回到飲食區,洪安安仍在熟睡,也沒人打擾他。夏木試了各種方法想將洪安安弄醒,最後是將他揹起,跟著周郁芬去找計程車。
3.
在海濱大旅館的接待處,周郁芬提出要多租一間客房給洪安安,洪安安此時卻清醒過來了,嚷著不要,說要跟夏木睡在一塊。周郁芬沒好氣,說,我租給自己的,可以了吧?夏木不接受,說,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三人僵持好一會,接待處終於來了一個職員。職員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就說,今天晚上已沒有空的客房。說完逕自回到他的休息間去。
三人上樓,進了同一個房間。周郁芬取出為洪安安買的替換衣物,洪安安訕訕說著謝謝。三人都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洪安安說,你要知道,我愛的只有大順,當然我喜歡他,怎麼會不喜歡呢?但是我說要跟他睡,是因為我要看住他……。夏木阻止安安說下去,伸手掩住了他的嘴。
周郁芬想,安安為什麼要看住夏木?他擔心夏木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嗎?安安知道一些夏木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她看著二人,一個要說話,另一個不讓他說,看上去就像另一場男孩的日常打鬧。
周郁芬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安安躺在床的右沿,已然睡熟,發出了低沉的打呼聲。夏木則睡在床中間,左手被安安緊緊握住。夏木小聲說,其實佢仲醉緊。
周郁芬輕手輕腳來到床的左沿,躺下時碰到夏木右臂,夏木秒挪開。周郁芬察覺到他的緊張,用氣聲跟他說,你唔係話有好多嘢要同我講咩?
夏木說,麻煩你關燈。
周郁芬自床上起來,關燈,摸黑躺回床上。周郁芬能感覺夏木在調整他的呼吸,她耐心等著,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二人的呼吸彷彿同步。漆黑中,在安安的打呼下,幽幽傳來夏木的聲音,你點解嫁俾嗰個人?
周郁芬仰臉躺著,不知從何說起,她知道夏木轉頭看牢她,她想了一下,說,我唔係因為佢離開你爸爸。
夏木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她的臉,問,你係幾時同嗰個人結婚?周郁芬答,六年前。夏木追問,點解係嗰個人?周郁芬彷彿在求饒,嗰個人有名㗎,佢叫李立中。
夏木仍盯著她,語氣裡有股執著,點解嫁俾佢?周郁芬嘆一口氣,說,我想生活簡單d,所以同李立中結婚。
夏木說,唔明。周郁芬沉默。
周郁芬幾乎以為夏木已睡著,冷不防夏木又提問,你點識嗰個人?周郁芬轉過頭來看夏木,他仍是臉朝她,黑暗中,她看見夏木雙目中,有著讓她詫異的情感。
周郁芬說,用的是國語,六年前,我到文學院見工,迷了路,遇見李立中,他一邊嘲笑我笨一邊引領我到面試的地方,正值午餐時刻,我早到了,李立中又帶我去餐廳,替我點餐,替我結賬,沒半點討好巴結的意思,他的臉色甚至是不好看的,他只是很實在地做了我需要他幫忙的事情。就是這樣。
夏木問,所以你曾經喺文學院工作?周郁芬身子轉過來朝向夏木,說,不,我嫁了李立中就不用出外工作了,專心寫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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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克羅埃西亞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古城著名的老噴泉歐諾弗里歐噴泉(Onofrio Fountain)旁坐著吃冰淇淋,貪看各國觀光客。突然,噴泉旁的民宅三樓,一扇綠色的窗戶被強而有力的嘶吼撞開,大家的視線都往上拋,看見一位白髮老嫗,揮舞手勢,對著噴泉周圍的遊客大罵。她的聲音穿透力強,時光、戰亂、年歲都是砂紙,把喉嚨磨成沙啞利器,透過謾罵把憤怒往噴泉古蹟傾倒,半小時尖叫獨白,毫無冷場,簡直演技派。
身旁幾個德國觀光客,拿起相機拍攝老嫗,惹來老嫗指著他們痛罵。一位德國人說:「要是有口譯就好了。」
老嫗究竟是厭惡觀光?喚雞罵犬?穢語狂瀾?或者只是單純訴說苦苦身世?不懂當地語言的訪客全然不知。此時若真有口譯傳達,臆測想像可停止,窗戶獨白就有脈絡了。
這幾年我在柏林擔任口譯,遇見了各個領域的知名人士,傳達語意之時,也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在柏林第一次當口譯,就是柏林影展這種大場面。當時柏林影展透過譯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把李昂、龍應台、莫言翻譯成德文的譯者)找到了我,說正在尋找住在柏林的中英口譯,我馬上前往應徵。順利得到工作之後,我收到翻譯對象的名單,竟然是蘇慧倫。
當年,蘇慧倫與高捷,與導演陳芯宜帶著《流浪神狗人》來參展,我負責每次電影放映之後的觀眾對談口譯。在台灣一年十個月的軍旅歲月,我反覆聽著蘇慧倫的音樂,尤其是《戀戀真言》這張低調的專輯,真實的樂器、誠摯的唱腔,給了我熬過當兵歲月的勇氣。因為翻譯工作,蘇慧倫竟然就站在我眼前。在影展當口譯不只是考驗語言能力,面對台下幾百位各國觀眾,譯者絕對不能怯場,勇氣要飽。口譯必須抓取笑點、重點、語氣,忠實雙向翻譯,確保溝通不堵塞。此外,譯者還必須有辦法聽懂不同國籍的人所說的英文,各種腔調都要能理解。
這首次的柏林口譯經驗讓我發現,雖然沒受過專業的口譯訓練,但我的戲劇背景此時派上用場,我不怕觀眾,我熱愛電影,這樣的大場面,我不會腿軟。也因為擔任口譯,我有機會親口對蘇慧倫說:「謝謝妳的音樂。」
口譯者必須擁有快速筆記能力,啟動短期記憶,甚至抓取講者的語氣。接下來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影展擔任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來參展,觀眾對談、記者會、聯訪會上,我都是現場口譯。上場前,只要有機會,我都希望能與導演、演員們話家常,短短幾分鐘,說路途道天氣,我就能盡力抓取講者的口音、語調、用字,這對現場口譯有很大的幫助。也就在這短暫的閒聊問候裡,我聽見了許多。
侯孝賢友善,時差兇猛,行程緊湊,他依然親和。他拒絕充滿空洞致詞的飯局,對尋常小人物充滿興趣,再乾涸的場合,說到電影,眼神就大川奔流。他在柏林影展開講,對著台下影迷講了九十分鐘,我用掉兩本筆記本,順利完成口譯任務。我坐在他身旁,偷偷凝視他,或許是劇場的聚光燈,或者根本是侯孝賢本人,我確定,他發著光。這位對我成長影響深遠的導演,竟然,坐在我身邊,把語言託付給我。他說:「我還想拍電影,一定要拍。」
王全安的《白鹿原》入選競賽單元,但來柏林影展之前,硬是被官方剪去許多重要鏡頭。要是他執意帶完整的版本前來參賽,接下來在中國就別想拍片了。藝術家雖然不得不妥協,但他在面對各國媒體聯訪時,針對劉曉波、艾未未、中國電檢制度等議題,全都直言不諱,他要創作的自由。我在他身旁翻譯,目睹到北方漢子的直爽清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口譯工作是影展記者會即席口譯。我坐在密閉口譯箱裡,透過耳機聽電影人與記者的話語,同時必須對著麥克風分秒無差進行口譯。口譯箱裡空氣不佳,立即翻譯的壓力讓空氣更混濁,汗奔髮燒舌燥腿曲,進一次口譯箱,老五歲。
但,此事真的神奇。五月天的石頭、范曉萱、趙又廷、李烈,都曾透過耳機來我的耳朵敲門,彈著唱著演著。此刻,他們坐在記者會上,耳朵上的耳機竟然傳來我的翻譯。我們的聲音,互相拜訪彼此的耳朵。
這幾年,我這口譯員還遇過李崗、侯季然、鄭有傑、張榮吉、張榕容、權聆、魏德聖、賈樟柯、楊雅喆、許肇任、黃裕翔等,都是熱情的人,不狂不妄,都有點傻,所以拍好電影。因為翻譯,我確認,黃裕翔的正面能量是真的,楊雅喆的反骨是真的,鄭有傑的反抗是真的。這些溢出電影銀幕之外的真實,我都忠實翻譯。
在影展的口譯經驗,打開了幾道門,我開始接不同領域的口譯。中學時代物理化學從沒及格過的我,竟然接下了化學工廠的口譯工作。我來到了德國東邊工業小城洛伊那(Leuna),進入充滿銀色管線的化學工業區,在大型化學過濾罐前,對著一群中國化學家翻譯化學名詞。對經濟、保險毫無涉獵的我,在知名的德國保險公司裡擔任會議口譯,主題是我一竅不通的「歐盟清償能力處理標準」。對工程、鐵道簡直無知的我,擔任德國高速鐵路的口譯。還有,我這位台灣來的口譯,竟然在漢諾威車展上,擔任中國駐德大使的中英口譯。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口譯經驗,則是擔任當時剛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中國建築師王澍的口譯。他與妻子陸文宇在柏林推出大型建築裝置作品「瓦劇場」(Tile Theater),以在中國被拋棄的瓦片為主要媒材,創造了一個開放自由的對話平台,富含對權力政治的反動。他堅持建築必須符合可持續性,被中國急速現代化所拋棄的「老垃圾」,都成為他建築的寶物。因為口譯,我得以親近聆聽,建築師充滿中國文人的哲學思考,厭惡此刻中國大量採用的快速建築邏輯,重視回收。建築,就是他的反叛。
因為口譯,我跨過了專業、政治領域,進入了許多密境,坐在大師旁,學習了好多好多好多。其實,我也遇過傲慢、自大、淺薄。無妨,狂妄之人,都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真正的大師,哪需要吠叫來得到注視。每次口譯,我都聽到了,許多難得的真相。
我的柏林履歷,多加一筆:我口譯過狂妄、謙虛、叛逆、自由。真相當然不只一面,但我慶幸,我曾以口譯,逼近真相。
*本文摘自《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增訂新版)》,獲健行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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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流侵略水流,每次月升
殺死水流割斷水流
向著一隅永久地,挖一勺
搗爛的鷹嘴豆泥
涸竭後淚就禿在土裡,被鐵絲網圈養
牛群仰頭,像一個個縮起脖頸的
彌賽亞——聖墓教堂燃點
轟然殘瓦
脊椎骨滿地盛放
水流逼問血液的時間
即使綻裂鏽跡,白布
扎緊屍體
像絕望一樣多的灰,掩蓋
死亡數字在市中心
氾濫(大哥在拍掌)
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在海裡早早死去,浮起
身體——尚在呼吸的身體
脫離被挾持的少女
或嬰孩
他的祖父剛從奧斯威辛出來
堅定地要他
當種族的逃兵
帶上鮮花,帶上歌,帶上約旦河,帶上橄欖油
帶上透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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