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當我們談論角色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1.
角色是什麼?
當我們寫劇本,總是重複地寫著角色的名字,標註著這個人說了些什麼、有怎樣的動作、做出什麼事情,又對周遭的人有何種反應。角色都有自己的名字,甚至有䁥稱、別號,他在故事裡會有家人、朋友、同事、愛人……,種種他渴望或不能擺脫的關係,他有著自己的生活、習慣與各式欲望,還有不尋常的經歷。寫著寫著,彷彿你真的認識這個人,就好像他真的是活生生的人似的。不過,這一切,都是我們寫的,我們說了算。角色在劇本裡,最後只能成為編劇的工具;編劇用來把故事說好的工具,讓故事看上去能夠特別一點、精采一點、有意思一點。於是,角色只能在編劇的掌控之下,義無反顧地朝編劇預先設想好的結局奔去,就算角色心有不甘。
這些角色對編劇,比編劇對他們好太多了。
編劇的迷思之一,就是對角色的態度;沒有我,豈有你?你是我形塑出來的,於是,編劇說了算。
編劇容易將自己要說的故事,硬塞在角色手上,換句話說,就是情節淩駕角色。
當然,市場上並非沒有純以情節主導、又能叫好叫座的作品,通常都是一些商業類型電影。如果我手上沒有大卡士又缺乏高昂的製作費,還是想想如何動之以情吧。在這樣的限制下,我們能倚靠的,就只有角色,還有他們的感情。所以事情並不是創作故事的編劇說了算,因為佔上風的,其實是角色。這真的值得我們好好思考一下,角色,其實是什麼?
2.
美國短篇小說名家瑞蒙.卡佛(1938-1988)有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說,就叫〈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他以此暗諷大家對愛情的一無所知。他的另一篇名作〈新手〉與此篇互相呼應,就是說我們在愛情面前,管你是誰,一概都成了新手。
當我們談論角色,我想,我們還是老實一點,承認我們對角色其實一無所知吧。就算我們已經完成了很多本劇本,可是我們心中有數,當面對新的劇本,我們的表現,往往也與新手無異。我們努力令每一個筆下的角色有著獨特性,不與其他角色雷同,也冀盼我們做出來的電影,不會讓人有「我早就看過啦」的感覺。我們就是要做出新的東西,是別人沒見過的,還要去告訴他們一些他們不知道的,我們怎可能不是新手?
新手看角色,還是謙虛一些吧,保持著那份戰戰兢兢,就像認識陌生人似的去了解自己的角色。而他同時是我們迫切渴望的,因為我要把重要的事情交託給他,要他幫忙將我想要說的話,傳遞給觀眾。
我想,首先得學懂尊重角色。尊重,世間基本的待人之道,就是把人當人來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能想像我在他的處境中,會有怎樣的反應與行動嗎?我是編劇,我當然要有這種想像力。想像力,基底其實是同理心。要是我自己都覺得做不來,我憑什麼迫他去做?角色的力量不會突如其來,一如縱使我渴望,也無法即時變成勇敢的人。這絕非編劇旨意就能奏效。把角色推進困局之前,先給他一些能保持住自我的感情與能力,隱密的、潛藏的,讓他在絕望中可以反擊。是的,上帝殘忍,是以人間有美酒和故事,編劇不能比祂冷酷。
對角色的理解失誤,往往來自我們對人心的隱密與潛藏,知道得太少。那不一定幽暗齷齪,每個人在黑漆中都有微光。
3.
角色登場,故事才算是開始。謝謝他千山萬水,披荊斬棘走進我的故事之中。
這不是我寫的劇本,這是他的一場獨特經歷。想像這是他的紀錄片,好好聽他說出這些事情時的腔調,看清楚他與其他人的互動,那些無法帶動他情緒(感情)的人與事物,通通拿走。
我在有限吸收到的心理學知識之中,最為受用的概念是:Emotion 🡪 E/m otion = Energy of Motion。從此我明白,我不能無端端叫角色去追趕、衝擊、打鬧、殺戮。我給他理由也不可以。他要的不是原因,是感受;痛或恨或愛或歡喜或憤怒,唯有他的感情、情緒蓄滿了,滿到他受不了,滿到要傾瀉而出,他非要找個出口不可,他才可以動起來。就算心有不甘,他也樂意,因為只有這樣才足以平息那場源自內心的風暴。
我不由得想起
當我們談論角色時,我們在談論的,其實涵蓋了故事發生與前進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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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克羅埃西亞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古城著名的老噴泉歐諾弗里歐噴泉(Onofrio Fountain)旁坐著吃冰淇淋,貪看各國觀光客。突然,噴泉旁的民宅三樓,一扇綠色的窗戶被強而有力的嘶吼撞開,大家的視線都往上拋,看見一位白髮老嫗,揮舞手勢,對著噴泉周圍的遊客大罵。她的聲音穿透力強,時光、戰亂、年歲都是砂紙,把喉嚨磨成沙啞利器,透過謾罵把憤怒往噴泉古蹟傾倒,半小時尖叫獨白,毫無冷場,簡直演技派。
身旁幾個德國觀光客,拿起相機拍攝老嫗,惹來老嫗指著他們痛罵。一位德國人說:「要是有口譯就好了。」
老嫗究竟是厭惡觀光?喚雞罵犬?穢語狂瀾?或者只是單純訴說苦苦身世?不懂當地語言的訪客全然不知。此時若真有口譯傳達,臆測想像可停止,窗戶獨白就有脈絡了。
這幾年我在柏林擔任口譯,遇見了各個領域的知名人士,傳達語意之時,也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在柏林第一次當口譯,就是柏林影展這種大場面。當時柏林影展透過譯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把李昂、龍應台、莫言翻譯成德文的譯者)找到了我,說正在尋找住在柏林的中英口譯,我馬上前往應徵。順利得到工作之後,我收到翻譯對象的名單,竟然是蘇慧倫。
當年,蘇慧倫與高捷,與導演陳芯宜帶著《流浪神狗人》來參展,我負責每次電影放映之後的觀眾對談口譯。在台灣一年十個月的軍旅歲月,我反覆聽著蘇慧倫的音樂,尤其是《戀戀真言》這張低調的專輯,真實的樂器、誠摯的唱腔,給了我熬過當兵歲月的勇氣。因為翻譯工作,蘇慧倫竟然就站在我眼前。在影展當口譯不只是考驗語言能力,面對台下幾百位各國觀眾,譯者絕對不能怯場,勇氣要飽。口譯必須抓取笑點、重點、語氣,忠實雙向翻譯,確保溝通不堵塞。此外,譯者還必須有辦法聽懂不同國籍的人所說的英文,各種腔調都要能理解。
這首次的柏林口譯經驗讓我發現,雖然沒受過專業的口譯訓練,但我的戲劇背景此時派上用場,我不怕觀眾,我熱愛電影,這樣的大場面,我不會腿軟。也因為擔任口譯,我有機會親口對蘇慧倫說:「謝謝妳的音樂。」
口譯者必須擁有快速筆記能力,啟動短期記憶,甚至抓取講者的語氣。接下來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影展擔任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來參展,觀眾對談、記者會、聯訪會上,我都是現場口譯。上場前,只要有機會,我都希望能與導演、演員們話家常,短短幾分鐘,說路途道天氣,我就能盡力抓取講者的口音、語調、用字,這對現場口譯有很大的幫助。也就在這短暫的閒聊問候裡,我聽見了許多。
侯孝賢友善,時差兇猛,行程緊湊,他依然親和。他拒絕充滿空洞致詞的飯局,對尋常小人物充滿興趣,再乾涸的場合,說到電影,眼神就大川奔流。他在柏林影展開講,對著台下影迷講了九十分鐘,我用掉兩本筆記本,順利完成口譯任務。我坐在他身旁,偷偷凝視他,或許是劇場的聚光燈,或者根本是侯孝賢本人,我確定,他發著光。這位對我成長影響深遠的導演,竟然,坐在我身邊,把語言託付給我。他說:「我還想拍電影,一定要拍。」
王全安的《白鹿原》入選競賽單元,但來柏林影展之前,硬是被官方剪去許多重要鏡頭。要是他執意帶完整的版本前來參賽,接下來在中國就別想拍片了。藝術家雖然不得不妥協,但他在面對各國媒體聯訪時,針對劉曉波、艾未未、中國電檢制度等議題,全都直言不諱,他要創作的自由。我在他身旁翻譯,目睹到北方漢子的直爽清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口譯工作是影展記者會即席口譯。我坐在密閉口譯箱裡,透過耳機聽電影人與記者的話語,同時必須對著麥克風分秒無差進行口譯。口譯箱裡空氣不佳,立即翻譯的壓力讓空氣更混濁,汗奔髮燒舌燥腿曲,進一次口譯箱,老五歲。
但,此事真的神奇。五月天的石頭、范曉萱、趙又廷、李烈,都曾透過耳機來我的耳朵敲門,彈著唱著演著。此刻,他們坐在記者會上,耳朵上的耳機竟然傳來我的翻譯。我們的聲音,互相拜訪彼此的耳朵。
這幾年,我這口譯員還遇過李崗、侯季然、鄭有傑、張榮吉、張榕容、權聆、魏德聖、賈樟柯、楊雅喆、許肇任、黃裕翔等,都是熱情的人,不狂不妄,都有點傻,所以拍好電影。因為翻譯,我確認,黃裕翔的正面能量是真的,楊雅喆的反骨是真的,鄭有傑的反抗是真的。這些溢出電影銀幕之外的真實,我都忠實翻譯。
在影展的口譯經驗,打開了幾道門,我開始接不同領域的口譯。中學時代物理化學從沒及格過的我,竟然接下了化學工廠的口譯工作。我來到了德國東邊工業小城洛伊那(Leuna),進入充滿銀色管線的化學工業區,在大型化學過濾罐前,對著一群中國化學家翻譯化學名詞。對經濟、保險毫無涉獵的我,在知名的德國保險公司裡擔任會議口譯,主題是我一竅不通的「歐盟清償能力處理標準」。對工程、鐵道簡直無知的我,擔任德國高速鐵路的口譯。還有,我這位台灣來的口譯,竟然在漢諾威車展上,擔任中國駐德大使的中英口譯。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口譯經驗,則是擔任當時剛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中國建築師王澍的口譯。他與妻子陸文宇在柏林推出大型建築裝置作品「瓦劇場」(Tile Theater),以在中國被拋棄的瓦片為主要媒材,創造了一個開放自由的對話平台,富含對權力政治的反動。他堅持建築必須符合可持續性,被中國急速現代化所拋棄的「老垃圾」,都成為他建築的寶物。因為口譯,我得以親近聆聽,建築師充滿中國文人的哲學思考,厭惡此刻中國大量採用的快速建築邏輯,重視回收。建築,就是他的反叛。
因為口譯,我跨過了專業、政治領域,進入了許多密境,坐在大師旁,學習了好多好多好多。其實,我也遇過傲慢、自大、淺薄。無妨,狂妄之人,都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真正的大師,哪需要吠叫來得到注視。每次口譯,我都聽到了,許多難得的真相。
我的柏林履歷,多加一筆:我口譯過狂妄、謙虛、叛逆、自由。真相當然不只一面,但我慶幸,我曾以口譯,逼近真相。
*本文摘自《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增訂新版)》,獲健行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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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流侵略水流,每次月升
殺死水流割斷水流
向著一隅永久地,挖一勺
搗爛的鷹嘴豆泥
涸竭後淚就禿在土裡,被鐵絲網圈養
牛群仰頭,像一個個縮起脖頸的
彌賽亞——聖墓教堂燃點
轟然殘瓦
脊椎骨滿地盛放
水流逼問血液的時間
即使綻裂鏽跡,白布
扎緊屍體
像絕望一樣多的灰,掩蓋
死亡數字在市中心
氾濫(大哥在拍掌)
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在海裡早早死去,浮起
身體——尚在呼吸的身體
脫離被挾持的少女
或嬰孩
他的祖父剛從奧斯威辛出來
堅定地要他
當種族的逃兵
帶上鮮花,帶上歌,帶上約旦河,帶上橄欖油
帶上透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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