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從前……
1.
記得剛開始當編劇老師的時候,有學生的劇本卡關,故事是說一對男女離離合合,就是無法瀟洒分手。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們當初是怎樣走在一起的?」同學的回答後來成為我授課時常常援用的例子,「電影開始時,他們已經分手。」說的時候不以為然。我當時不懂得很直接的跟他說,你要處理好電影開始之前的事情。我說了一堆意見,他不覺得有幫助,後來還是觀眾的反應與回饋讓他知道,雖然他把那離離合合的過程拍得很清楚,觀眾就是無法明白這對男女為什麼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他只捕捉到這對煩人情侶的一些狀態,這跟他原先想要呈現的,相距甚遠。原來真的要讓觀眾了解,二人最初是如何互相吸引,欲罷不能,才能細味此刻的糾纏不清是情意。要讓觀眾了解,還得創作者自己先搞清楚。從前。就是這樣。
小時候聽太多,「從前……」,對,就是這個從前,故事的開始。它很重要。如果想要簡單掌握住故事的結構,那就是「從前 / 有一天 / 然後 / 最後」。
故事聽夠看夠了,有一天覺得自己也可以說故事,並且是用電影作敘說的工具。很多電影的開場,彷彿都省略了「從前」,開宗明義就是「有一天」;意外出現、事情發生、日常被打破、不尋常的那一天……。就像《寄生上流》,有一天,敏赫來訪,讓基宇接手當有錢人家的家教,開啟了他們一家四口寄生上流之路……。可是你照辦煮碗寫出來的劇本,偏偏就會被問一大堆為什麼,要不然就被評角色的行為不合理不足信沒動機。「只有情節,角色沒感情」變成了最常用的劇本評語。
2.
真的很讓人懊惱,為什麼奉俊昊可以我不可以?明明大家拍出來的都是當下的一切,為什麼他就可以有血肉有動機?對,電影鏡頭裡的,都是當下,同樣都是此時此刻,不過,劇本的問題,很可能出在你沒有安放好「從前」。
「從前」所處理的,並非只是一些角色的設定,它是可以作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故事?」的答案。用那種教科書上唬人的說法,「從前」,基本上就是故事的起動引擎。
真的不要把「角色設定」和「從前」搞混。長子基宇考了很多次大學、次女基婷很有美術天份、爸爸基澤生意失敗、媽媽忠淑曾經是國家級的運動選手……,這些只是設定,就像一些標籤,可以貼在任何角色身上,可以出現在任何故事之中。究竟是什麼讓他們出現在《寄生上流》,而且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
從前。爸爸基澤本來有工作,後來卻丟了,看他在富人家中當司機的表現,可以想像,他丟掉工作,應是不景氣使然,之後他嘗試著做小生意,結果失敗了,漸漸變成負債纍纍,這不會是短時間內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個煎熬人心的漫長過程;這個從上坡路不停滾落到地下室的求生過程,每天在南韓茫茫人海中重演,這就是爸爸基澤的從前(也是前管家雯光的丈夫吳勤世的從前)。從前的爸爸來到今天,仍保有他的樂觀頑強,這才是觀眾看到的完整角色。這也是為什麼到了最後,沉澱發酵的憤怒足以讓他執刀殺人。
與基宇相識多年的敏赫,抱來一塊石頭,說這代表了基宇需要的運氣。換句話說,基宇多次大學入學試落第,不是他不用功,他只是運氣不及其他人。經歷了挫折認命的過程,基宇看上去就是乖乖的,讓敏赫相信可以把自己心儀的女生交託給他。基宇內心潛藏的不服氣,令他可以不假思索偽造出大學的入讀證明,更面不紅心不跳地對父親說出「你不要以為我在偽造文書,我只是提早把它拿到手而已」的話。於是,後續他把家人一個接一個弄進富人家裡,既瘋狂、匪夷所思,卻又理直氣壯。
還有雯光,本來是大宅建造者的管家,她和老公,比富人一家更懂得這大宅的好……
3.
從前,都在這些角色的血肉裡,成為他們最深沉最強勁的動機。
從前,說的是一些特殊的經歷,過程中有著轉折,最重要的是,會帶給角色不能磨滅的深遠影響。角色設定能有血肉,靠的就是從前的經歷。
要去設定角色,不如先找出他經歷過些什麼;回到最初的時候,回到從前。
這時候就會發現,田調真的很管用,能提供資料去填充不夠飽滿的角色。不過,提醒你一下,田調不錯能讓你掌握住一些數據和事情,但那些經歷對人性的錘鍊,還需要你具有同理心,才能看得清楚它在感情上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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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克羅埃西亞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古城著名的老噴泉歐諾弗里歐噴泉(Onofrio Fountain)旁坐著吃冰淇淋,貪看各國觀光客。突然,噴泉旁的民宅三樓,一扇綠色的窗戶被強而有力的嘶吼撞開,大家的視線都往上拋,看見一位白髮老嫗,揮舞手勢,對著噴泉周圍的遊客大罵。她的聲音穿透力強,時光、戰亂、年歲都是砂紙,把喉嚨磨成沙啞利器,透過謾罵把憤怒往噴泉古蹟傾倒,半小時尖叫獨白,毫無冷場,簡直演技派。
身旁幾個德國觀光客,拿起相機拍攝老嫗,惹來老嫗指著他們痛罵。一位德國人說:「要是有口譯就好了。」
老嫗究竟是厭惡觀光?喚雞罵犬?穢語狂瀾?或者只是單純訴說苦苦身世?不懂當地語言的訪客全然不知。此時若真有口譯傳達,臆測想像可停止,窗戶獨白就有脈絡了。
這幾年我在柏林擔任口譯,遇見了各個領域的知名人士,傳達語意之時,也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在柏林第一次當口譯,就是柏林影展這種大場面。當時柏林影展透過譯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把李昂、龍應台、莫言翻譯成德文的譯者)找到了我,說正在尋找住在柏林的中英口譯,我馬上前往應徵。順利得到工作之後,我收到翻譯對象的名單,竟然是蘇慧倫。
當年,蘇慧倫與高捷,與導演陳芯宜帶著《流浪神狗人》來參展,我負責每次電影放映之後的觀眾對談口譯。在台灣一年十個月的軍旅歲月,我反覆聽著蘇慧倫的音樂,尤其是《戀戀真言》這張低調的專輯,真實的樂器、誠摯的唱腔,給了我熬過當兵歲月的勇氣。因為翻譯工作,蘇慧倫竟然就站在我眼前。在影展當口譯不只是考驗語言能力,面對台下幾百位各國觀眾,譯者絕對不能怯場,勇氣要飽。口譯必須抓取笑點、重點、語氣,忠實雙向翻譯,確保溝通不堵塞。此外,譯者還必須有辦法聽懂不同國籍的人所說的英文,各種腔調都要能理解。
這首次的柏林口譯經驗讓我發現,雖然沒受過專業的口譯訓練,但我的戲劇背景此時派上用場,我不怕觀眾,我熱愛電影,這樣的大場面,我不會腿軟。也因為擔任口譯,我有機會親口對蘇慧倫說:「謝謝妳的音樂。」
口譯者必須擁有快速筆記能力,啟動短期記憶,甚至抓取講者的語氣。接下來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影展擔任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來參展,觀眾對談、記者會、聯訪會上,我都是現場口譯。上場前,只要有機會,我都希望能與導演、演員們話家常,短短幾分鐘,說路途道天氣,我就能盡力抓取講者的口音、語調、用字,這對現場口譯有很大的幫助。也就在這短暫的閒聊問候裡,我聽見了許多。
侯孝賢友善,時差兇猛,行程緊湊,他依然親和。他拒絕充滿空洞致詞的飯局,對尋常小人物充滿興趣,再乾涸的場合,說到電影,眼神就大川奔流。他在柏林影展開講,對著台下影迷講了九十分鐘,我用掉兩本筆記本,順利完成口譯任務。我坐在他身旁,偷偷凝視他,或許是劇場的聚光燈,或者根本是侯孝賢本人,我確定,他發著光。這位對我成長影響深遠的導演,竟然,坐在我身邊,把語言託付給我。他說:「我還想拍電影,一定要拍。」
王全安的《白鹿原》入選競賽單元,但來柏林影展之前,硬是被官方剪去許多重要鏡頭。要是他執意帶完整的版本前來參賽,接下來在中國就別想拍片了。藝術家雖然不得不妥協,但他在面對各國媒體聯訪時,針對劉曉波、艾未未、中國電檢制度等議題,全都直言不諱,他要創作的自由。我在他身旁翻譯,目睹到北方漢子的直爽清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口譯工作是影展記者會即席口譯。我坐在密閉口譯箱裡,透過耳機聽電影人與記者的話語,同時必須對著麥克風分秒無差進行口譯。口譯箱裡空氣不佳,立即翻譯的壓力讓空氣更混濁,汗奔髮燒舌燥腿曲,進一次口譯箱,老五歲。
但,此事真的神奇。五月天的石頭、范曉萱、趙又廷、李烈,都曾透過耳機來我的耳朵敲門,彈著唱著演著。此刻,他們坐在記者會上,耳朵上的耳機竟然傳來我的翻譯。我們的聲音,互相拜訪彼此的耳朵。
這幾年,我這口譯員還遇過李崗、侯季然、鄭有傑、張榮吉、張榕容、權聆、魏德聖、賈樟柯、楊雅喆、許肇任、黃裕翔等,都是熱情的人,不狂不妄,都有點傻,所以拍好電影。因為翻譯,我確認,黃裕翔的正面能量是真的,楊雅喆的反骨是真的,鄭有傑的反抗是真的。這些溢出電影銀幕之外的真實,我都忠實翻譯。
在影展的口譯經驗,打開了幾道門,我開始接不同領域的口譯。中學時代物理化學從沒及格過的我,竟然接下了化學工廠的口譯工作。我來到了德國東邊工業小城洛伊那(Leuna),進入充滿銀色管線的化學工業區,在大型化學過濾罐前,對著一群中國化學家翻譯化學名詞。對經濟、保險毫無涉獵的我,在知名的德國保險公司裡擔任會議口譯,主題是我一竅不通的「歐盟清償能力處理標準」。對工程、鐵道簡直無知的我,擔任德國高速鐵路的口譯。還有,我這位台灣來的口譯,竟然在漢諾威車展上,擔任中國駐德大使的中英口譯。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口譯經驗,則是擔任當時剛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中國建築師王澍的口譯。他與妻子陸文宇在柏林推出大型建築裝置作品「瓦劇場」(Tile Theater),以在中國被拋棄的瓦片為主要媒材,創造了一個開放自由的對話平台,富含對權力政治的反動。他堅持建築必須符合可持續性,被中國急速現代化所拋棄的「老垃圾」,都成為他建築的寶物。因為口譯,我得以親近聆聽,建築師充滿中國文人的哲學思考,厭惡此刻中國大量採用的快速建築邏輯,重視回收。建築,就是他的反叛。
因為口譯,我跨過了專業、政治領域,進入了許多密境,坐在大師旁,學習了好多好多好多。其實,我也遇過傲慢、自大、淺薄。無妨,狂妄之人,都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真正的大師,哪需要吠叫來得到注視。每次口譯,我都聽到了,許多難得的真相。
我的柏林履歷,多加一筆:我口譯過狂妄、謙虛、叛逆、自由。真相當然不只一面,但我慶幸,我曾以口譯,逼近真相。
*本文摘自《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增訂新版)》,獲健行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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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流侵略水流,每次月升
殺死水流割斷水流
向著一隅永久地,挖一勺
搗爛的鷹嘴豆泥
涸竭後淚就禿在土裡,被鐵絲網圈養
牛群仰頭,像一個個縮起脖頸的
彌賽亞——聖墓教堂燃點
轟然殘瓦
脊椎骨滿地盛放
水流逼問血液的時間
即使綻裂鏽跡,白布
扎緊屍體
像絕望一樣多的灰,掩蓋
死亡數字在市中心
氾濫(大哥在拍掌)
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在海裡早早死去,浮起
身體——尚在呼吸的身體
脫離被挾持的少女
或嬰孩
他的祖父剛從奧斯威辛出來
堅定地要他
當種族的逃兵
帶上鮮花,帶上歌,帶上約旦河,帶上橄欖油
帶上透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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