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
第二本詩評集,還是第三本?
《默讀餘溫:文學評論集》是鍾國強第二本詩評集,但我總覺得這是第三本。
我心目中,鍾國強第一本詩評集是《記憶有樹》(2012)的第六輯「風雨窗」,輯中十七篇詩評,前後一百五十頁,大概佔全書一半篇幅。鍾國強討論了閱讀有年的蔡炎培及楊牧詩,而李國威、鯨鯨(葉輝)、馬若三家,詩作俱見於《十人詩選》,他們都是香港本土詩的中堅,這當然反映了鍾國強選擇繼承的脈絡傳統。再往上溯,鍾國強欣賞杜甫入世的懷抱,回應時代、人文關懷,都是鍾國強的詩歌信念。
「風雨窗」中,論外國詩人,僅有宮澤賢治、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兩家,到了下一本詩評集《浮想漫讀》(2015),鍾國強的視野廣闊敞開,第一輯「本土起」,談飲江、也斯、王良和、周漢輝等香港詩人,立場理所當然上承「風雨窗」。第二輯「詩同文」論台灣和澳門詩人,孫維民的位置一馬當先,至於楊牧還是不離不棄。第三輯「浮游海」是《浮想漫讀》的重點所在,鍾國強向外廣泛挖井取水,略談美國詩人奧哈拉(Frank O’Hara)、斯特蘭德(Mark Strand)、斯塔福德(William Stafford)、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加斯堤斯(Donald Justice),也續說辛波絲卡。最重要是論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的三篇文章,其中〈挖掘希尼的回聲——我所認識的希尼和所受的影響〉就反思自身的閱讀與創作,我們可以相信,希尼的詩,啟迪鍾國強創作《生長的房子》(2004,2016修訂新版)中的作品。今之視昔,《生長的房子》是本世紀初香港最出色的詩集,放諸華文詩界亦然。
閱讀、翻譯、評說、影響、傳承、轉化,詩歌的生命由此生生流轉,流水自然不腐。面前的《默讀餘溫:文學評論集》,收錄十八篇詩評,再加上兩篇分別探討翻譯和評論小說的文章。《默讀餘溫》保持了兩大特色,一是面向海外世界(繼續浮游海),二是站穩本土傳統(始終本土起)。自我從愛荷華回港後,擔任《聲韻詩刊》評論編輯,書中不少文章經手刊發在《聲韻詩刊》,如今彙為一冊,也為我帶來新的整體審察。
楊牧和辛波絲卡,是鍾國強多年來關注的詩人,當中又以論楊牧的文字為多。楊牧作品,是鍾國強和我的同好,尤其喜歡的三本詩集,上溯1980年的《禁忌的遊戲》和《海岸七疊》兩本,下迄1986年的《有人》。鍾國強看到葉慈對楊牧的影響之外,其實也借力打力,提出了楊牧詩歌的重點,不在於技巧、典故和意象,而是他寫出「抒情中從容摻入敘說,具體地狀物言情,充滿人文精神與人間氣息的詩。」迂迴曲折,穿過迴廊,還是回到入世的人文精神,以及香港本土詩的傳統。
威廉斯與李立揚的影響
《默讀餘溫》談及的美國詩人有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默溫(W. S. Merwin)、希米克(Charles Simic)、李立揚(Li-Young Lee)四家,鍾國強討論過的美國詩人,追本溯源,或多或少都是從龐德和威廉斯的詩歌創作路線走出來,與艾略特(T.S. Eliot)的國際學院派路線,壁壘分明。張子清在《20世紀美國詩歌史》正好分析了兩條不同的詩歌創作路線,一是「艾略特—蘭塞姆(John Crowe Ransom)—艾倫泰特(Allen Tate)」路線,另一是「龐德(Ezra Pound)—威廉斯—H.D.」路線。
艾略特的詩歌影響了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現代主義詩壇,但七十年代的香港本土詩,轉向龐德和威廉斯一脈。威廉斯派的詩歌走本土化、口語化、生活化之路,輾轉之下,這些詩歌的美學傾向,成為香港本土詩的傳統內涵,具體呈現於梁秉鈞的詩集《雷聲與蟬鳴》、《十人詩選》,以及阿藍、馬若合著的《兩種習作在交流》等等。鍾國強翻譯《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詩選》,當然不是隨隨便便的冷手執個熱煎堆,而更像是認祖歸宗的還鄉省親。
說起煎堆,我想到鍾國強詩集《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2018)中,關於母親的詩〈團圓〉,這首詩是仿作華裔美國詩人李立揚的作品,鍾國強在〈為誰寂寞的飲食——讀李立揚的飲食親情詩〉一文中,分析了〈共餐〉(Eating Together),〈共餐〉與〈團圓〉的關係相當密切,不妨對看,《默讀餘溫》的評論與鍾國強的詩,也值得互為參詳。
李立揚的〈共餐〉只有十二行,寫自己與母親、兄弟、姊妹同檯食飯吃鱒魚,再以自我抑制的筆調,寫父親辭世,最後如電影空鏡頭般轉入自然景像,寫了白雪覆蓋的路和無行客的松林,並以「不為誰人寂寞」(lonely for no one)留下餘音猶在的尾聲:「蒸籠裡有鱒魚╱佐以薑絲╱兩根葱和麻油╱我們用它來送午飯╱兄弟,姊妹,我的母親╱她會嘗最鮮美的魚雲╱用手指夾著╱嫻熟得好像父親幾個星期前╱一樣。然後他躺下╱睡去,一如白雪覆蓋的路╱蜿蜒穿過比他還老的松林╱一無行客,不為誰人寂寞」
再看鍾國強的〈團圓〉,先抄錄如下:
那時母親買來了十斤麪粉
雞蛋,糖,把花生炒香
麪糰只有她揉揑得好
厚面皮才是我們的
搶著用玻璃水杯壓出,逐一
大圓銻盤上,兄弟姊妹般排列
壓剩的麪皮像一小方
印滿圓花的臉巾
掛著的是誰人呢?
有時露出鬼臉
有時埋去了一半皺紋
剩餘的就揑成一團
不用再包藏甚麼內容了
你的,我的,藏在甚麼地方呢?
屋角,牀腳,哪一塊磚的縫隙?
心目不一的形狀,最終
變成了屋的一部分
母親已在屋角坐下了
油角邊角歛起油光
撈勺上,煎堆不為誰團圓
鍾國強的〈團圓〉寫自己與母親、兄弟、姊妹做新年食品,麪皮像臉巾,「掛著的是誰人呢?」詩中掛字可視為懸掛,也可理解為牽掛、掛念,鬼臉是兄弟姊妹的,皺紋則屬於母親,而家人的一切種種都「空間化」,成為了屋的一部分。
李立揚寫白雪松林「不為誰人寂寞」,無獨有偶,鍾國強寫「煎堆不為誰團圓」,油角和煎堆都是傳統賀年的食物,結句「煎堆不為誰團圓」,意指母親不在,天人相隔,無法團圓,放諸新年時節,正是王夫之《薑齋詩話》所說的「以樂景寫哀」。
李立揚的平靜聲調,牽引鍾國強完全走出了詩集《生長的房子》,以至《只道尋常》(2012)和《開在馬路上的雨傘》(2015)部分詩作中,比較綿密的長句節奏,《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別起另一種相對簡潔而疏朗的風格。長句或是短句,本無高下之分,至為要緊的,就如書中關於詩與聲音的札記,文章正題是〈聽取自己內在的聲音〉。
香港本土詩與詩人
上面已一再提及香港本土詩,不得不指出《默讀餘溫》中,〈本土詩的一種面向——以阿藍、關夢南、馬若詩為例〉和〈詩難說——暫時只能這樣說〉兩文,都是份外難能可貴的香港詩歌評論文章。鍾國強沉澱多年,積累深厚,才可扼要直指香港本土詩的基本面貌,就是敘事為主,保持抒情;賦為基礎,滲入比興;生活化和具體化;可用粵俗港語。這不是開宗立派的美學宣言,而是觀察有年、實踐多時的經驗總結。
《默讀餘溫》之重要,已是不言而喻了,且由其書想到其人。
鍾國強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港大・詩・人》也收入他的詩作。上一本《浮想漫讀》中,不時看到鍾國強所受的學院訓練背景,但這些訓練沒有令鍾國強在牽制中捉襟見肘,反而是在比較文學的領域中遊刃有餘。
鍾國強為重要的香港詩人,他評論過周漢輝、葉英傑、胡惠文等等,在詩歌創作取態上志趣相投的詩人。另一方面,鍾國強也為一些後輩詩人帶來影響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又是無可否認。
鍾國強的札記〈希米克的死亡書寫與黑色幽默〉,固然以希米克的詩藝和命題為主線,但鍾國強也取道於希尼和赫克特(Anthony Hecht)的評論觀點,希米克「避免了超現實主義輕浮的弊病」,原因是他用了「負責任的寫作方式」,以沉重和深度坐實題旨,不虛飾造作。聲東擊西,鍾國強為超現實詩風和寫法,敲了一記暮鼓晨鐘。
詩歌評論的同行者不多,路上少人行,但鍾國強的身影是如此堅定。鍾國強比我年長恰恰二十年,是上一代的強勢本土詩人。自《詩潮》及《秋螢》風流雲散,也斯辭世,葉輝豹隱以來,香港老中青詩人默默耕耘,當然也會不甘寂寞,好言或惡言相向是在所難免,難得鍾國強不流於一時意氣用事,沉潛認真寫作,為後來者示範了好身手。
我和鍾國強近年見面次數不算多,最近期而又深刻的一次,是2022年九月時,飲江和我到錦田鄉村,走訪鍾國強昔日的舊居,再到鍾國強熟路的元朗飲飲食食。當天由早到晚,因話提話,我們三人不覺也談了一整天。鍾國強有許多心得分享,不少看法我都點頭同意。我想,在詩歌觀念和口味上,我們是相近的,分別是他看得深廣而細緻,我看的往往是浮光掠影。
默溫、讀餘、餘溫
投入翻譯工作,令鍾國強更深入了解詩人,《默讀餘溫》中談論威廉斯、默溫、希米克、李立揚四家美國詩人的文章,譯詩和議論交錯,背後正是苦讀細品的工夫。鍾國強已在《浮想漫讀》後記中預告了評論默溫詩的想法,其他如波帕(Vasko Popa)、葛拉斯(Gunter Grass)、阿多尼斯(Adonis)、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還是未見蹤跡。
書名《默讀餘溫》,令人想到默溫、讀餘、餘溫,代表了詩的閱讀、翻譯、回味、感悟。默溫是鍾國強關注多年的美國詩人,《字如初見》(2017)收錄了鍾國強寫於2014年元旦的散文〈年之將來〉,文中蜻蜓點水,簡要討論了也斯的〈還差幾哩路才到新年〉,以及默溫的〈又一年來臨〉(Another Year Come)和〈致新年〉(To the New Year)。
五個年頭過去,鍾國強〈讀生長中的默溫——讀默溫詩札記〉一文展開默溫詩歌風格變化的論析,遍及短詩、反戰詩、自然書寫、深度意象詩(Deep Image Poetry),解說更為全面。默溫詩作對鍾國強有影響痕跡,鍾國強的詩〈年之將盡〉(2013及2014各一首,見《開在馬路上的雨傘》),以及寫給父親的〈年光〉三首,既可看作默讀餘溫,也是默溫讀餘。
默溫〈致新年〉的「一聲鴿鳴」(the voice of a dove calls),「自遠方兀自喚起」(from far away in itself),而在〈年光〉中,鍾國強彷彿以「一聲鳥鳴」互相呼應,兩首新年詩,都帶有一股生命的動力,默溫直言「是我們的希望儘管很小╱在我們面前隱匿不見╱未曾觸及而仍有可能」(and our hopes such as they are╱invisible before us╱untouched and still possible),至於鍾國強的〈年光〉,書寫父親的晚年,也刻劃老家黃皮樹因營養不良而凋零,樹梢承受雨水,枝葉低垂,但筆下也有漸次的明亮與鮮明,還有綻開的面容,彷彿希望仍有可能。這是〈年光〉的最後八行,全首詩作見於《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雨餘心懷,寄托於明亮的文字與世界:
在這新年的第二天
倏然一聲持續的鳥鳴
回頭說是
在找朋友了
新雨後陽光比晴天鮮明
壁虎躥進壁鐘後
另一半凝止的面容
在那兒緩緩綻開
普立茲評審稱讚默溫詩集《天狼星的陰影》(The Shadow of Sirius)「明亮,常存溫柔,聚焦於記憶強大深厚的力量」,《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也是如此。《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與《默讀餘溫》的出版,中間相隔了數年,但是,兩書儼如共生,息息相關,詩集在先,詩評集在後,互為表裡,值得一再比對。
一年又一年,一篇復一篇,如今欣見《默讀餘溫》成書,從文字中,我們可以聽到鍾國強談詩的平實聲音,他的聲音從不高調激昂,在沉實的表達中,往往可見他的過人洞見和心得發現,在詩與文的字裡行間。
*本文原刊於《字花》1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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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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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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