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認為香港本土詩的傳統,是在七十年代成形和成長。
首先要理解什麼是傳統,否則莫衷一是。
傳統不是有獎問答遊戲,不是鬥快講出答案,重點也不是某年某月某日,而是一個年代甚至更長時間,詩歌或文學風格面貌的建立。
舉例而言,如果說五十年代中葉開始,馬朗建立了香港現代主義傳統,他是以編輯(《文藝新潮》)、創作(發表在《文藝新潮》的詩和小說)、評論(〈發刊詞: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到我們的旗下來〉)、翻譯、獎項多項工作,有力地帶動同儕和後輩,共同建立傳統,影響力下及六十年代甚至以後。
在五十年代中葉之前,例如三十年代就有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品和相關評論,時間早得多了,足足有二十年,但三十年代的詩人和作家未至於建構起香港現代主義傳統。當然,遭逢亂世,當時的客觀大環境實在不利作家和詩人生存。
傳,是指傳承,有帶動的意思,一方面帶動同道中人,另一方面也帶動後起之秀。馬朗帶動的同道中人有楊際光、李維陵等等,後起之秀有崑南、蔡炎培、王無邪和盧因等等。
《文藝新潮》發表了許多翻譯,包括艾略特(T. S. Eliot,又譯艾略脫)和威廉斯。馬朗翻譯了威廉‧卡洛士‧威廉斯〈紅輪手推車〉、〈快樂的牆紙上〉、〈貧窮〉三首詩,在《文藝新潮》第七期(1956年11月25日)刊出,又以介紹文字旁及威廉斯與艾略特之爭,馬朗在香港率先指出威廉斯新鮮明朗的新路線:
「他不停努力建造美國現代詩的新路線,極力提倡美國風格,不但反對承襲英詩傳統,甚至反對艾略脫等順從歐洲的潮流,而採用大量俚語,簡明幾致近乎原始的詞彙,絕對主張自由,被人目為『不文明』和『粗野』。事實上他的詩非常革命化,也非常新鮮明朗,雖然違反純詩的規則,以及太熱衷於側重美國地方色彩,但是他的格調顯著並有風骨,勝過技巧的賣弄,所以即使寫得太多,寫得太快,不夠精嚴,卻是每一首都幾乎成為現代文學的『迷歌』。」
後起之秀崑南(另有筆名葉冬)在《好望角》第五號(1963年5月)「William Carlos Williams紀念專輯」中,發表〈談威廉斯的詩風〉一文,繼續討論威廉斯。但對於香港本土詩更有影響的,不是威廉斯本人,而是威廉斯的風格和他帶動的美國詩壇後起之秀,就是也斯在《美國地下文學選》翻譯的Beat Generation詩人和Bob Dylan歌詞。
傳統的建立不是依賴一篇詩話文章,而是一班人群策群力,後來者傳承,繼往開來。
對一些人來說,傳統也不是好東西,所以大家不用爭。統是指正統,有排拒異議一面,強大的傳統也為後來者帶來壓力或焦慮,所以傳統建立之後,就有人反傳統。對於艾略特的影響和現代主義的技法,西西、古蒼梧在六十年代提出觀察甚至評論,都是先驅的聲音,難能可貴。道路修直了,還要有人行,以編輯、以創作、以評論、以翻譯,一起走下去。
關於七十年代的香港本土詩和生活化寫作,也斯、葉輝、羅貴祥、王良和、鍾國強、王家琪都寫過一些重頭文章,我不重複贅言。另外,拙文〈香港本土詩的傳統〉(刊於《字花》106期「花字」issue007,頁42—48),是鍾國強詩評集《默讀餘溫:文學評論集》的導讀,最好不要與書過分切割,尤其密切的是〈本土詩的一種面向——以阿藍、關夢南、馬若詩為例〉一文。
見樹不見林,只著重一個人和時間年月日,可能不見大環境、大面貌,但如要看林,也難免看不到樹的細節,反正有人看樹,我就看林好了,順便也看看樹。樹林清靜,可以慢慢看、默默看。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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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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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