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夏木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前天上午。
李立中檢起被他丟在桌上的飯糰,撕開膠膜,咬了一口,這沒加肉鬆,加了肉鬆的給安安,這個叫夏木的,對陌生小孩還要比自己媽媽的丈夫好,真是不懂規矩。李立中一口接著一口的吃著飯糰,內心激動,其實好想執住夏木的衣領盤問他周郁芬的去向,但他忍住,這個周郁芬的私生子,長得比自己高大健碩。現在他總算記起來了,這些年來他幾乎忘掉,對,周郁芬是來自香港沒錯,他從沒放在心上,不是大意,是輕視,只覺得跟周郁芬在一起,過年不用長途跋涉回娘家真好,省卻很多麻煩。他甚至沒跟周郁芬一起去過香港。周郁芬還有什麼事情瞞著他?她是回去找夏木的父親嗎?為什麼?李立中忽然將吃了一半的飯糰摔桌上,可是沒人理他。
李立中拍桌,悻悻的對夏木說,你要是沒交代清楚周郁芬的下落,我可以將你送法辦的你知道不知道?!夏木好奇,說,你老婆離家出走,我只是給你送訊,你要怎樣將我法辦?李立中與夏木互瞪了好一會,安安忽然插嘴,閒閒說,我爸又約了金理高。李立中乍聽金理高三字,魂魄瞬間被攝走。安安與李立中你一言我一語,夏木聽了半天,只記住三個名字,洪啟瑞,這夏木知道,是安安的父親,另外兩個名字就是金理高和蔡志強。事情大概就是金理高是李立中的死對頭,而蔡志強是金理高的學生,闖了禍,累及金理高,那麼李立中就能當上系主任,但是洪啟瑞出手擺平一切,大事化小,李立中空歡喜一場,但如今似乎又有了轉機。大致如此。過程中又提到小顧,似乎是站在安安這邊的,好像是刑警,根據他的說法,金理高跟著洪啟瑞,早晚行差踏錯,李立中得知,高興得手舞足蹈,壓根忘掉周郁芬。
李立中歡天喜地去上班,答應了晚上回來帶安安和夏木去吃鐵板燒。
門一關上,房子裡靜寂。
夏木回到沙發上,繼續翻周郁芬的《小暴力》。安安問,你不是已經看完了嗎?夏木說,就是想再看。安安取過自己的背包,從裡面掏出另一本小說遞給夏木,說,看這本。夏木接過,《無盡溫柔》,一九九八年在香港出版的小說集,出版社的名字沒聽過,作者是周麗。半晌後夏木才反應過來,問安安,你怎會知道周麗就是周郁芬?安安說,我本來也不知道。他示意夏木看《無盡溫柔》,夏木翻著,一頁接一頁,訝異得說不出話。安安說,對,《小暴力》與《無盡溫柔》的內容根本一模一樣,只是《小暴力》語句簡潔了,節奏明快很多,少了文藝腔,也更有力,我以為抓到周郁芬抄襲的證據,要她來我家把我帶走,誰會想到周郁芬是自己抄襲自己?
夏木更驚訝,所以是你要脅她?
安安點頭,說,是,最後是她出手救了我。
夏木像忽然被點了穴,整個人定格住,良久,回過神來,也沒答理安安,掏出手機打電話,接通了,直呼對方夏木,問,你媽係未嚟搵過你?
安安並沒有因為夏木稱電話那頭的人為夏木而被嚇倒,他一直瞪住夏木,電話掛線,他就一迭的問,周郁芬真的回了香港?你朋友怎樣說?你之前跟周郁芬說了些什麼?為什麼她要去香港……?
黃仁逵 繪
2.
夏木閉上眼就回到海邊;花蓮的海邊、香港的海邊。
周郁芬一直都在,彷彿錄像的不停回帶,夏木重複著轉過身來抱緊周郁芬的動作。
夏木背上被棍棒做成的斑駁傷痕震懾了周郁芬,強忍著哭聲的周郁芬,身體的抖震傳遞到夏木的胸前。周郁芬的難過,奇異地釋放了夏木胸臆間閉鎖著的痛。
二人後來坐在超商門外階梯上抽著煙看大海,周遭安靜,周郁芬先開口,說,這些年來,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回去將你帶走。語氣平淡,簡單陳敘自己的不解與疑惑,既無辯解,亦沒答案。夏木聞語,微微一愕,他盯著周郁芬,周的坦然竟漸漸將他的情緒撫平。夏木說,你真自私。說的時候像在旁述客觀的事實,絲毫沒有責怪與追究的意味。周郁芬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慘淡,良久,才吐出三字,你懂我。周郁芬緩緩說著,她的逃跑、寫作與憂鬱症,還有父親對她的嫌棄、以為自己能拯救她的夏平安、夏平安的愛與冷漠……。還有那些揮之不去的恐懼與悲哀,過去從未宣之於口,猶如藏在廢置書桌抽屜中半闋蹩腳的詩。
而夏木說的,全都是斷句,皆未按時序,因果亦無法相驗,卻澎湃如浪花湧濺。夏木激動,夏木傷心,周郁芬默默聽著,緊握著他的手。
母子交心。其實更似赤誠少年遇上鍾愛的人,只想把自身的一切掬在手中交予對方,展露溫柔與閃耀,夾著深藏不為人知的傷痕結疤、痛與憤怒。
遠方海平線上,淺淺的漫出熹微的晨光,二人緩步走回旅館,周郁芬忽然折回說要領款。夏木在超商外等著,看著周郁芬的背影,淚水忽然無法遏止落下。夏木抹去淚水,周郁芬還是看見了。
周郁芬說,你要知道,這些都不會過去,你接受也好,抗拒亦然,我把你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能讓你釋懷,因為這些都不會過去。
夏木跟在周郁芬身後回到旅館,看著周郁芬靜靜坐在桌前寫便條,看著看著就睡熟。
醒來就發現周郁芬已離開,桌上放著便條和現金。
周郁芬給夏木的便條上寫著:那些不曾過去的,其實都是在醞釀。
3.
夏木跟安安說,周郁芬是回到香港沒錯,夏木說有女人上門找他,只是他才看她一眼,女人就落荒而逃……
安安問,為什麼她要去找夏木?難道她已經知道你不是夏木了嗎?她什麼時候發現的?啊,你的護照,你讓她看見了嗎?你說啊,為什麼周郁芬要去找夏木?
夏木想了好一會,緩緩回答,她應該是去看從前與夏平安生活的地方,我告訴她,夏平安已去世,我想她是想憑弔一下,剛好被房子裡的人發現了,房子裡的人問她找誰,她情急就說了理應不在房子裡的人的名字,可是,夏木出來了,她反應不過來,她不是落荒而逃,我想她是嚇著了。
安安問,夏木知道找他的是周郁芬嗎?
夏木搖頭,說,夏木不知道,他這兩、三年的狀態不太好,就是跟他爸很相像,這些年來,我聽過不少他貶抑周郁芬的話,他感情上一直抗拒離家出走的媽媽。
安安又問,他知道你來台灣嗎?
夏木說,知道,他以為我來台灣遊玩,還跟我說記得去買老天祿的鴨舌。他什麼都不明白,他不懂,像生活在另一個星球。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能說,唯獨是他,我說了也無妨,於是夏木代表了所有人與我道別。當時我也沒想過冒認他,只是,最後,我發現我在台灣最熟悉的,就是夏木和他爸爸常常掛在口邊的周郁芬,只得來見她。
安安似是在聽床邊故事。
夏木繼續說,我和夏木算是一塊長大,我媽媽帶著我住進夏平安的房子裡,但她最後也沒當上夏平安的情人,不過夏平安很疼我,夏木也喜歡跟我玩。媽媽後來去了大陸工作,我去跟外婆住,仍是跟夏木唸同一所學校,我和他從幼稚園就開始當同學,一直到中四。夏平安去世,夏木沒再來上學,人就開始有點怪怪的。夏平安去世前三、四年,精神狀態已很不穩定,卻在那時候跟一個相識不久的女人結了婚,夏木很不高興,說那女人有強迫症,早晚會把夏平安迫死。夏平安死後,這女人把夏木盯得很緊,據說是夏平安把錢都留給了夏木的緣故。夏木的全部心思就花在跟這個女人作對,他像變了個人,只偶然跟我見面,然而我卻沒有改變他的能力。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夏木常常會偷偷將夏平安的物件帶來送給我,我知道他的狀態不好,就當作為他暫為保管。其中之一,就是夏平安與周郁芬的信物。
安安說,真慘,這些都別讓周郁芬知道,你還是繼續當夏木好了。只是,周郁芬到香港去是要幹嘛?
夏木想起周郁芬留給他的便條,不太敢想像周郁芬要做的事情。
安安忽然像想起什麼,抓起背包和門匙,對夏木說,走。
夏木問,去哪裡?安安邊穿上鞋子邊回頭說,去老天祿買鴨舌,好久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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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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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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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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