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呈現,渴望讓可見和不可見的事物都變得可見。小說的「可見」是二維平面的觀看和顯現,而我們知道,把三度空間的事物投射到二維平面,必定產生變形、失真。此時就需要讀者透過「看」小說,以想像補位,製造第三維度來輔助小說的成立。
下文節錄自《九歌112年小說選》(九歌出版社,2024年3月)
小說是奇怪的東西。小說似乎自由到可以敘述一切,同時也受到各種因素限制。當你看一篇小說,你明確知道這是某人以文字寫就。小說文本通常有個穩定的敘事角度(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有時第二人稱),敘述某些事情。
小說會教你怎麼看。你沿著敘述的指引,經過某些名字、事物和動作,約略能知道發生什麼事,也能從出場的角色、情節,推測這是篇怎樣的小說。你看得愈多,愈能識別不同小說的質地。
篇幅意味著容量。如果是一個短篇,你大約無法期待角色、情節和事件源源不絕登場。因為讀者的注意力有限,也因為作者必須在有限篇幅布置一種主從秩序,組織所有文句字詞,呈現一些特定時空場景下的角色行動、想法和感受。
作品是作者意志的顯影。如果把小說視為建制,我們會察覺作者在文本內部的綿密掌控,換句話說,作者是隱而不顯的獨裁者。
小說渴望呈現,渴望讓可見和不可見的事物都變得可見。小說的「可見」是二維平面的觀看和顯現,而我們知道,把三度空間的事物投射到二維平面,必定產生變形、失真。此時就需要讀者透過「看」小說,以想像補位,製造第三維度來輔助小說的成立。
二戰後,美國的大學院校興起創意寫作課程,業經多年積累,大致可歸納出三大法則:「寫你知道的東西」(Write what you know)、「呈現而非講述」(Show, don’t tell)、「找到你的聲音」(Find your voice)(註1)。這套辦法能讓初學者快速上手,學習如何完成一篇夠水準的敘事。但小說不是科學,也不僅是說故事。好的小說常常在遵循法則之時也打破法則。因為小說渴望自由。
小說的奇怪在於,它既是極度要求組織、秩序的建制,也想要從嚴密監控的布局中逃逸。小說模擬一個完足封閉的小世界,有時開放邊界,讓更多異質的可能性自由流動。小說像一個聚落,小說也像一種無政府狀態。小說是極權統治的藝術,也是不受統治的藝術。小說總在矛盾的追求中產生巨大張力。
關於小說的趨勢
過去一年,世界如常發生不少大事。烏俄戰爭延長戰線、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爆發數十年來最激烈的衝突、全球疫情後的復甦、人工智慧ChatGPT華麗登場;台灣則有掀起波濤的#MeToo運動、總統大選攻防戲碼等等。正如事件不會自動依循日期、國界畫分,當代小說有自身場域的美學演變韻律,不一定與外部世界相對應。這裡試著從個人閱讀所及,提出近年趨勢的觀察。
首先是實驗性作品的稀缺。一九六○至七○年代的現代主義小說以反叛之姿登場,數十年來已獲學院典律認證。現代主義的技法、理念大多在時間中被吸收、消化成當代小說的基礎教材。當年以「破中文」或「小兒痲痺體」衝撞小說語言、形式的破壞性創新精神,沒有多少後來者。八○至九○年代興盛一時的後現代主義及後設小說,同樣後繼乏人。小說家似乎不再著迷於形式、結構乃至典故的文字遊戲。不過,當前方興未艾的母語書寫,也許正在鑄造新語感。例如外國經典文學的台語譯本漸次產出,或將拓展台語文書寫更多想像空間。(放諸其他領域,比如現今饒舌、客語、台語、原住民語音樂創作,已顯現充沛的創新能量。)
其次,寫實取向的公約數。寫實一向是小說寫作的基本功,關係到能否再現出讓讀者沉浸其中的世界。如何找到適切的敘事視角和聲腔,往往決定一篇小說的成敗(想想三大法則)。當前的小說似乎處在諸種題材的軍備競賽。題材如具特異性或對應特定價值、議題,常可吸引更多關注。例如往昔被壓抑的歷史事件、族群記憶,受忽視的自然生態,以及落在共同體邊緣位置的社群。或許書寫這類題材,不時得背負閱聽中介的責任,作者時常得強調「田野調查」的勞動和可信度,而作品以「好好說故事」為重,調降對於語言和形式實驗的追求。寫實取向成為務實的最大公約數。
第三,類型小說的借取。一般常以(純)文學小說與類型小說為兩大類別。類型小說含括推理、驚悚、科幻、奇幻、武俠、言情等類別,不同類型內部有各自的演化脈絡,有時相互交匯。類型就像標籤,分類需求是為了在大量出版品中被迅速歸類,以便瞄準特定讀者群。一九九○年代後期以降,大量翻譯文學被引入,年年有席捲市場的翻譯小說(通常是類型小說),像是強勢外來種,漸漸融為在地文學生態的一環。當類型作品成為作者養分來源之一,挪用類型元素也變得稀鬆平常。況且類型的邊防一向鬆散。如果一本純文學小說借取某些類型元素,通常也會被列入那個類型,反過來卻不一定成立(純文學小說的邊境控管較嚴格,關卡警衛眾多)。
近十數年最顯著的趨向是借取科幻元素。賀景濱、駱以軍、吳明益、伊格言、高翊峰、陳栢青、洪茲盈、林新惠等,皆或多或少披上科幻外衣,骨子裡仍是純文學。類型轉向的生發,也與外部文化環境有關。類型小說有其內在邏輯,小說先要達成類型要求,在地文史或社會脈絡並非必要條件。也就是說,剔除掉讀者的閱讀背景負擔,類型相對有利於對外接軌、傳播及轉譯。此外,近年影音串流平台的興盛,引發內容的巨量需索,帶動影視娛樂產業尋找改編標的。而類型小說容易被辨識、簡報重述的特質,成為焦點所在。
以上粗略勾勒的三個現象,環環連動:由於著重挑戰、追問小說本質的實驗研發有限,寫實、再現的作品持續穩居主力區位。小說於是傾向追尋特殊題材甚或搭載類型標籤,以期望獲取更多受眾,超克市場考驗。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熱中文學實驗的作者本就稀少。實驗作品也不利於發表和競賽。實驗並不自動等於創新或衝擊,有想法也不等於執行得到位。實驗通常是個案,只有極少數能散播推展,形成風潮。實驗亦不必然外顯於形式,唯有保持實驗的內在精神,才可能做出一點不同的東西。當然小說也不是非得這麼嚴肅、講求創新。小說有可能只靠做好一件事,從生存戰場活下來:個人風格。風格指向區隔,帶來辨識度。有時風格恰好應對乃至塑造需求,有些故事、感受似乎就得用那些特定方式來說,甚至引發模仿衝動。大多時候,風格類似一種微小、頑強的抵抗,一種畫定個人話語領地的必要存在。
關於選擇的說明
雖然當今網路自媒體、社群媒介發達,類型小說線上平台盛行,文字如瀑流,到處都能撞見小說。以往的年度小說選,主要從報紙副刊、文學雜誌及文學獎得獎作品作為選取範圍。因為這些發表空間給稿費且保有一定程度的專業篩選機制,也因為它們仍是現今文學生態的重要組成,長年持守一方園地,理當重視。
關於小說發表空間的縮減,早在詹宏志編選爾雅版《六十九年短篇小說選》的序言即已提及。四十多年來,隨著媒體環境的轉變,情況只有更艱難。與此相對的是新世紀前後,各地方文學獎紛紛開辦,吸納不少小說產能。但這類小說由於獎項個別限制或規定,好些刻意採擷地方文史、地景的書寫,有時抽換材料也能成立。地方、校園文學獎小說普遍能見度不高,卻總是小說得以發表的機會,合計起來的數量難以忽略。儘管競賽有其利弊,起碼也經過寫作同行的鑒別。我從中選取了九篇文學獎小說。
十六篇小說的選取,來自一整年閱讀之後,一個瞬間的定奪。這份名單依編者不同心境有所浮動,但時間不允許我無限制地考量、猶豫下去。我的選擇偏向布賀東(André Breton)所說的:「要先去愛,以後會有時間了解為什麼愛。」(註2)我不打算強加這批小說一個整體解釋,也無法徹底解釋這些小說的所有面向。我傾向透過它們,多思考一點、多感受一些。(下略)
註1:創意寫作的三大法則來自Mark McGrul,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中譯本參見馬克.麥克格爾著、葛紅兵譯,《創意寫作的興起》(桂林:廣西師範大學,2012)。此譯本有大量刪節。
註2:轉引自安妮.艾諾、費德里克─伊夫.吉奈著,許雅雯譯,《如刀的書寫》(台北:啟明出版,2023),頁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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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頭痛
托著頭便瞬間移動了
你的血塊進化成光環
(也許會拿來當呼拉圈玩)
你奔赴重力十倍的星球
在那邊
依舊雙腳不著地
染一種
我未見過的髮色
對決一些光頭的敵人
一聲令下
整個地球又重新規劃地形
是的,你屬於氣流屬於力學
還有光害,多少人為你盲掉
請你有需要就舉手
我住的荒漠
總能借一些元氣給你
讓你為月球添置坑洞也好
(把它抹走也好)
你不用趕回來了
再沒有比達和立巴
也沒有拿迪斯來說服我毀滅地球
可惡呢,我再沒有藉口這樣做
假如你要回來
在巡邏的板塊之間
我想看看戰力檢測器因你而爆掉
還有,請帶給我一些手信:
仙豆、龍珠各一盒
還有
那天睡覺不小心脫的尾巴
教我怎麼駁回去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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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點解唔開心嘅時候唔好聽sad歌?」座談會上,講者分享完畢,討論就這樣由梁嘉茵博士(Serrini)提出的問題開始。
由香港大學香港研究課程與GE Team合辦的「廣東歌#搞邊科#唱緊我」座談會於1月26日在港大莊月明文化中心舉行。活動由朱耀偉教授主持、陳啟泰醫生主講,邀請了身處流行音樂工業不同位置的嘉賓參與對話和討論,包括唱作人Serrini、資深DJ黃志淙博士和音樂監製陳浩然先生(Edward)。
講座先由陳啟泰醫生分享廣東歌與日常生活、社會文化、媒介發展的關係。身為精神科醫生,同時以填詞人身份參與流行文化創作,跨領域的知識令他能夠以不同視角理解和研究廣東歌文化。正如講座主題,廣東歌如何「唱緊我」?樂迷如何在歌裡找到情感共鳴,從而互相連結?每個人對歌曲的理解和感受,勾連著我們獨有的記憶、情緒和經歷,在重複的日常裡建構出屬於個人的、獨一無二的sense of time and space。
由廣東歌談到個人情緒和精神健康,陳啟泰醫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傷心的時候就不要聽太多sad歌了。」「但我很多朋友都喜歡在傷心時聽sad歌⋯⋯我的朋友不是我!」Serrini突然強調,然後正經問道,「覺得那是種抒發情緒的方式,所以我好奇為什麼不能?」剛巧這也是我的疑惑。陳醫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也不是不能⋯⋯但不要跌入悲傷的漩渦,要懂得走出來。」
對Serrini而言,音樂是她抒發、書寫情緒的方式。熟悉她的樂迷大概也能察覺到,她的音樂總帶點偏執古怪,喜歡寫生活中很細微的事情,正如去年叱咤冠軍歌《不冷淡不熱情》裡唱道,「告訴你 心裡的 / 無重要小事情 / 細細碎 哭笑的 / 你通通見證」。她自言這首歌其實是搭緊的士時寫的,心裡想著人與人應該如何尊重距離,令彼此相處得舒服。創作時不喜歡所謂的「grand narrative」,然而將「無重要小事情」寫進歌裡時,又會思考如何平衡「腌尖得很古怪囡」的自己和大部分流行受眾。另一方面,也是她現時仍然不斷思考的問題——「究竟我要怎樣在公眾場合唱出抒發私密情感的歌,而不感到尷尬?」這個問題引來現場一陣笑聲,但細想就能理解這種困惑從何而來,畢竟公共(public)和私密(private)的界線愈來愈曖昧模糊,正是當下社交媒體不斷發展的結果。
只是當代廣東歌的流行和發展,確實也離不開社交媒體和網絡文化。在場的嘉賓、講者都談到網絡世界的分眾特質,那麼廣東歌在新媒介的發展浪潮下,最終會走向diversity還是convergence?黃志淙博士覺得兩者應是並存而且矛盾的,「但正因為有這些矛盾撞擊,才會出現有趣的東西。」在他看來,網絡和媒介的發展是種empowerment,不單樂迷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和歌手,創作人也更容易做到真正想做的音樂,實現「我手寫我心,我口唱我手」。尤其現時很多有熱誠、有才華的獨立音樂人,可以透過社交媒體和串流平台發表自己的作品,不需再受限於唱片公司,可以成為一個「DIY音樂人」。「所以Serrini成為了第一位沒有簽唱片公司而贏得叱咤女歌手獎的女歌手。」語畢,現場又是一陣起哄嬉笑。
身為DJ,志淙分享自己近年主持電台節目的變化。「這麼多年來,我都播英文歌、外國歌為主,但近年播多了中文歌、廣東歌,因為我覺得多了好多心聲、好多佳作。」這些作品和音樂單位,有些偏向indie、不刻意包裝去迎合市場,有些比較成熟、經過設計,符合市場所需,然而曾經「流行」的「大眾」文化,已經不再獨大。監製Edward則分享自己的經驗,談到音樂工業其實存在某種循環,去到某個位置、某些時候可能會達至飽和。有人對此感到悲觀,正如好些年前的「樂壇已死」論調,但志淙坦然自己一直偏向樂觀,「有時經濟或政治環境差,但流行音樂永遠不死,不斷變形。音樂工業不斷come and go,但文化一路累積。」音樂工業與文化當然存有交疊影響的部分,「沒有工業就沒有文化,但文化不必然要從工業裡面衍生。尤其現在,文化可以是bottom up的,由很多種子慢慢散播出來。」這種bottom up的音樂文化,逐漸發展為主流以外的各種counterculture,大概也呼應志淙所講的,「當音樂工業達至飽和,就需要再想方法去突破,而這些關口就會出現更多的新可能性。」
不過,當不斷發展的媒介容許「我手寫我心」,創作人的另一個考量反而是這顆「心」該掏出多少?要毫無保留還是帶點自我防衛?當情緒可以被傳唱、解讀,當私密可以被凝視、甚至討論,大家開始關心「本真」(authenticity)其實有幾真?Serrini覺得,「活出自我」、「知道自己係咩人」,從來都是說易行難,如何誠實面對自己是創作人最大的課題。但何謂誠實?何謂本真?Edward嘗試從監製的角度解釋:當刻跟從內心想法去做一首歌,就是真;做完之後開始計算這首歌可能不夠紅、不夠hit,然後要改,那麼就摻雜了其他考量,就不夠真了。朱教授問Serrini:「那麼由邪童謠到Gwendolyn、到真美、到垃圾女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Serrini立即望向陳醫生:「那大概是人格分裂吧?我應該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嗎?」說笑過後沉思片刻,她說:「可能你首先要甘心唔紅、甘心唔成功。如果為了成功而迎合別人、失去自己,反而不可能成功。」我想每個人格都是她本人,不同人設正正代表了她的不同面向和可能。
廣東歌曾經輝煌、曾經落寞,跌宕起伏過後,「這裡始終是一個基地。」最後志淙說道:「流行音樂到最後,是為了帶給大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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