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週末早市裡,人擠著人地在歡樂的叫賣聲裡滿足不止是消費的慾望,還有人類文明的原始誕生型態。巷子深處的殘牆敗瓦與綠植互競,成為曱甴和貓的遊樂場。城市與鄉村間模糊的界線,也體現在午間人流逐漸退散的早市,不見恐龍的排泄物與賣蒼蠅者的危險,倒是進入了資本主義的童話故事——你吃的蔬果都可以找到主人喔! 你吃的雞蛋都可以找到生蛋的母雞喔!你吃的豬肉都有台灣身份證喔! 雖然香港也有農夫,也認識兩個,一個有文化研究博士學位大學教授,一個從湖南來的逾期居留黑工,即使買到了罕見的香港本地菜,吃下肚的蔬果也不知該有何滋味。顏色,構造與型態頽去的香港街市,公共屋邨作為大多數基層居住地,早已被中央冷氣和性冷淡的金屬取代。
李維史陀寫他在美洲所看到的首先是物質的宇宙,而在印度,只看到人類。這句話同樣可以應用在台北和香港,即使不是從人口稀少的美洲去往人口稠密的印度。在香港,被來自北方大陸的人取代的這件事正發生,所以能看見的是這群人的無所不在——飢渴地從四面八方趕來朝聖資本帶來的不平等自由,中環金融中心商場裡的白人超級市場裡,你可以找到今天早上剛從法國空運來的生蠔,從墨西哥來的牛油果,挪威的三文魚,日本來的和牛…..你不會找不到平時在市場裡買的中國蔬菜,而這也是你來這裡消費的目的,在這裡,你變成了貴族,而不再是黑壓壓人擠人裡的一份子,你買的是希望和夢。
早市從清晨6點開始便隱隱作動,直到午間後,攤主們開始將貨物裝箱回到農地或飼養場,或者有些人的家就在攤子後面,醃漬的梅子和菜乾是幾十年來的看家本領,七歲的孫女就在罈罈罐罐間寫功課,直到長得比醃菜的罐子還高,阿婆仍在門口撥開鹽巴。生活與工作的空間融為一體,空間不再有界線之分,工作日與假日一視同仁。講求WORK LIFE BALANCE的現代香港人應無法再認同,市場裡賣豬肉的攤販凌晨從政府的屠宰場運來北方的豬肉售賣,存夠了錢便和女友去另一個人口稠密的日本消費,我賣的是時間和自由。
無論是台北還是香港,人口密度都是全世界最擁擠的地區之一,可親身體驗之後才有辦法看清躲在數字背後的人,若不是從台北移居回香港,從一個人口稠密的地方遷移至另一個人口稠密的島嶼,察覺其中的差異比想像的更深。一地買的是日常,一地買的是生存,買的人如此,賣的人亦是如此。與此同時,兩地均是極低生育率卻有著不斷的人口增長的反常對比,生活空間的下降隨之而來社會政治討論自然是這座城市的主軸,無不是對自由的飢渴,不管是這群人還是那群人。世界就像一個大番石榴,直到一根棍子敲過來,紅籽疏疏落落掉下,逃出被密密麻麻的包裹的硬殼裡。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嬰兒創世紀
——這麼小的嬰兒,夢也是小小麼?連恐怖也是小小麼?逃離的出口也是小小麼?
《我是嬰》以一百四十節文字,宛若一本歷程解剖日記,講一隻嬰孩的孕育,出生,與成長至到三歲。時代背景參與其間,一個嬰孩向往幼童的旅途,由此成為集結了家庭與時代的「嬰」之本體——當眾人覺得我城將亡,恰是這位嬰的出世。
1
出世即幻化,如何混沌,如何落塵土成形,這需要成人首先忘記所有習得,謙遜到一個清白初始的生命中去。嬰長一日,對它而言,是開啟世界邏輯不同節點的一重又一重門,於成人而言,卻不過泰半流於經驗的日常處理。
成人只有徹底放下既有的經驗與認知,才能參與嬰孩認知世界的神奇視角,但這樣做始終不易,因為成人所自帶的驕傲、自我遮蔽,以及從而產生的魯鈍。但對蘭蘭來說,這重難度卻彷彿絲毫不存在,反而成為開啟超感官的罩門,也構成了這本書成為破除「現實」迷信的引路人,帶我們去點滴「看見」。
「從前日山見到上格床的姨向下望,因頭顱倒掛而哭,但他不再哭了,事物總有存在於某一處、待在某一處而不知為何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愛他,所以頭顱倒掛來看他⋯⋯」
角度奇詭的視覺於嬰孩日山是日常,成人再透過日山之眼,見到平日之不見。這裡說的「見」,是用所有感官達到的,高強度的感官性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一如嬰孩在睡夢中憑乳汁的味道,向身邊母親索乳,汗水,乳汁,床鋪,塵世泥漿摔角。而除了五感,作者還有一重她自己的獨特感官,邏輯的推衍——那是哲學式的,推論的,空間的。
是這同時存在的多重敏感,與嬰孩電波同頻,才可能拆解現實,深入至髓。而這具穿透力的直覺與敏感,正是蘭蘭的才華之一。狀況彷彿是,當別人在費力講故事、經營情境與語氣,蘭蘭簡略數筆,已寫到鋪排了一大通之後要講的,那個後面的東西的再後面。掀開一層層障幕,看到的卻是落下第一字時,就已站位於隱秘背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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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構文字的動機與邏輯各異,有人靠積累與經驗寫作,有人靠訓練與學習,而蘭蘭靠才華寫作。
「成人不知道嬰兒在創造版圖,風貌依仗風在漂蕩,地域依仗水流遍野,日隨夜,朝朝暮暮,嬰兒急於結他的花和果,花和果又再結花和果。」
這樣用字準確,於一瞬中營造了空間結構,再滲入邏輯推論,表達超越性體驗的文字,在蘭蘭的這本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詩性、綿密,讀者稍不留神,便可能錯過情節的推進——因為這本小說雖然旁及個體成長、家族經驗、傳媒陷落、戰爭、移民等種種巨變,乃至兒童邊境失蹤等社會新聞,但針納於棉絮,沒有大刀闊斧、明刀明槍,而是在推演中,讀者發現嬰由此需要面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動能糾纏,承受不同的張力牽扯;而後來,讀者或發現,那本來也是每個人的。
我是從文字認識蘭蘭的,從她上本詩集《島之肉》之前的一些文字片段開始,就被這樣的質地吸引。它可以做到很乾淨——每粒文字的效能都很高,也是濃鬱、牽扯的;但又在黑膩的光背後,投射著超越於塵埃的力量。她的短句有自己的節奏,令那份濃鬱變得斬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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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語式的書寫,於香港文學並不少見,但蘭蘭的書寫是其中清朗的。自我秘語,容易混淆「腔調」與自戀之分野,甚至陷入造作;也容易雲裡霧裡,變成真正封閉的囈語。但蘭蘭的文字既完全絕緣於這類書寫常見的自我沉溺,又不會粗疏——字與字的網,在她筆下緻密卻不妨礙呼吸感,並且因為很善於將具象現實與抽像超驗、以及哲學層面的思考同時來寫,而表現得那些文本間用來呼吸與透視的漏洞背後,星星閃閃——
「一歲的我,專心看著從沒有見過的水流、紅花、野牛、垃圾車,和時間,尚未知曉世情的奧秘⋯⋯即使世界終於變大少少,掌心的紅花比從前小,牛也沒有從前龐然了,但世情,生命依然微小、劃過又消失。我朝向造物主顯露自己,我也是從世情分裂出來的一員。」
小說中不時穿插嬰兒的自我剖白,而自中後段開始,也有偶然的某一節以詩的形式出現。這些都疊加在主題的從旁敘述之上,成為打造文本的褶皺。形式上的用心,或是蘭蘭予自己文字豐沛流溢感的一種有意識調節,更加清晰,於一條閃亮、幽深而流溢的河流來講,更加準確而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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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儘管有新聞裡的哭號,有街道上平白的失蹤,但夢與記憶,始終是這本小說另一面的主角。嬰有能力裹旋了所有被設定的現實,人際關係,家族的記憶,各人的角色,切入另一重夢境、前世與記憶的宇宙中去。蘭蘭講,「嬰孩尚未完全被歷史佔據」。
「嬰兒像蛀蝕了記憶的蟲洞,無法留存記憶。⋯⋯記憶只是五蘊的記取之物麼?即記憶終究不能證明過去的事?」
有一段描述嬰孩日山第一次照鏡的文字深為觸動我,那是嬰/「我」的夢,第一次找到可依託的物件。日山嬰孩成長的那幾年,恰是城市與世界都發生震動的幾年,混亂世界找出口,書寫那幾年的文學作品,各種體裁,也陸續面世,蘭蘭的這本沒有直寫時事、直寫街頭、新聞場面,但卻從所有場面中尋得一個契機,嬰的來到,是所有人一次莫大的契機。嬰給了書寫者、給了他的母、姨們,以及讀者,一個切實的出口。嬰是人世的出口,也是入口。
而正是在以鏡相照的舉動中,所有的魅影與暗影,都被嬰的眼確認為沒有一個「背面」的切實的顯形。嬰發現了自己的夢,「我」由是發現了嬰的、也即是「我」的前生:「那一切預感在嬰兒身上的前世傷痕,終究不是帶他往傷痕的去處,他再一次出生,是為了拭抹那塊不明的胎記,復康那隻左眼,以及重新載負新的傷痕與苦難。」
嬰兒宇宙,被火燃著的母何嘗不是我們,嬰的靈魂之寂然,又何嘗不是內在的我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