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雜氣味接上水泉澳邨陸續入伙這件事,到了雨季,以泉字取名的樓宇常常盛在雲霧中,像島。
由插桅杆街十字路口左轉,前行二百米左右是爛地臨時停車場。藍底白字的路牌指示直駛為水泉澳──濕氣飽滿的三個字,遙指一個天秤旋動的山頭。高架橋下方是櫛比鱗次的村舍──牛皮沙、插桅杆、多石。樹叢後是不甚可觀的接連小丘。我將車駛進坑坑窪窪的停車場,輪胎輾壓碎石,捲起沙礫遇熱的氣味。這時候威爾斯親王醫院的職員宿舍好端端的,雖然陰森。
後來爛地停車場面積減半,一拖再拖,末了還是結束收場。雀鳥興奮過一陣子,爛地圍板變成地盤──配合地區人口增長,必須興建更多社區設施。各式機器先後報到,噴出烏煙,鑽探呀採挖呀敲打呀,途人不難憑嗅覺估計石頭被燒灼,泥淖被曬至龜裂。複雜氣味接上水泉澳邨陸續入伙這件事,到了雨季,以泉字取名的樓宇常常盛在雲霧中,像島。
地盤幾年後是為銀城街花園、圓洲角公共圖書館、社區會堂和體育館。新落成的建築物充斥物料自身的氣味。沙田一角的大興土木尚未休止,輪到醫院宿舍拆卸重建。工程趕急,甚少停歇,每朝機器熱身的持續高頻嘈音,似睡醒的機械獸張口索食。
區內接二連三的工程令泊位稀少,賣掉汽車,我重新喜歡步行透透氣。三不五時到圖書館借還圖書,又隨著陽光踱向牛皮沙、插桅杆、多石。牛皮沙村的公廁極受職業司機歡迎,他們將車靠邊泊、拉緊手掣就疾衝入內解決。有人順便取水抹車預備交更,隨呼吸感到車身金屬的微溫。相連的三條村,樹木不經修剪,不經修剪的樹木自有其高傲的濃厚。老街坊說多石那邊有路登山,過配水庫後再上,風景特好,遠眺吐露港的浩淼煙波。新式重型機器在他們眼底下開山劈石──多石的石。街坊驚訝建築師、工程師能從山坡削切建屋用地。不過數年,低密度豪宅對著水泉澳邨。豪宅內保育一棵稀有的土沉香,那是瀝源的歷史事跡。
圖書館因疫情而落閘,地圖和檔案只能在網上查考。有說水泉澳附近的溪流從作壆坑入海;半世紀前牛皮沙、插桅杆、多石就在海邊,兩條寬十餘尺至數十尺、高廿多尺的海堤連接圓洲,圍起來的一塊黃沙淺灘取名小灘,曾經「山沉水靜」(黃佩佳語)。海堤日久失修,積水不濬,荒廢成沼澤。後來新市鎮發展,大肆填海造地,圓洲接陸易名圓洲角,其附近新增的土地建起臨時房屋、醫院、學校和住宅,這是大興土木故事的開頭。
因此不單爛地停車場,鑿破醫院的地盤,能挖出從前墊高地面的沙石,搗碎曾經被海堤保護的黃沙小灘。故此這一帶的地名,尚存、變樣或已消失的──圓洲、小灘、插桅杆、水泉澳只能從字面讀出水氣。鹹淡水交界的沿岸景致在旅行家的札記中,讀者要想像必困難重重,不如奢想下場連綿大雨,醫院重建地盤不得不停工。趁著寧靜如昔,雨水灑落地盤滙成水坑,馬路、山石、野樹濕得透徹,略微模擬原初水與地交接的陣陣海濱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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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如果有氣味,空間或可轉換為時間,記憶也會更立體。《字花》#嗅熱鬧,派編輯鑽入港九新界的街頭巷尾,採集大家熟悉或陌生的浮城之味,繪出一幅 #香港人聞地理。但在這座有繁華、有山水,人來人往的都市裡,值得書寫而轉瞬即逝的氣息何止千萬種,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嗅覺回憶的線索,這幅地圖必然存在缺漏的拼圖與層次。因此我們邀請大家寫下你記得,或你想留住的,仍然在某地某處繚繞,或已散逸的氣味。
或許要把頭深深陷入中學的畢業相
一道河水才會從鼻孔流出
一灘黑水淹沒臉龐,我從倒影
打撈逝去的印象
它早已被冠以臭河之名
每晨,校服與影子,渡河
我們背著沉澱的石頭
不是要來尋死,即使是
你必先臭死在橋上
或者沒有人願意死在河底
因臭而起死回生
以上只是誇張的說辭
我還得忍受被一噸大石拖延六年
往來城門河,渡過瀝源橋
把石塊運抵學校,然後
埋頭睡覺。
有時河臭蔓延至窗口
我便打開窗,讓學習的苦悶
溜走
於是六年之後,我仍不時經過河旁
新校服作統一的手勢──捏鼻
但事實是未曾瞥過它一眼
於是好奇,俯望正在酣睡的河流
濁黑而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我看見一個褪色的倒影
在褲袋掏出石塊,讓它
自由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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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便不喜歡燒香的味道,但最近反而越來越享受在煙霧繚繞中禱告的感覺。即使出了廟宇,路上凡是有著檀香味的地方,就彷彿神還與我同在。
話說去年年末感情受挫,適逢結識一位本地藝術家,便邀請她帶我周圍走走,開解一下我這個戀愛經驗尚淺的少年。她帶我到了上環,一邊在大街小巷尋訪自己的「藝術足印」,一邊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踏足上環,此後便經常自己沿著荷李活道上太平山街,在各種酒吧、廟宇、古玩店、咖啡廳之間穿梭。在太平山街街尾,磅巷那頭,有間百姓廟。平時不怎麼香火鼎盛,卻又正正特別適合我這種喜歡靜悄悄地參拜的人。
無論是文武廟還是百姓廟,不得不說,上環的廟宇佈局甚慰人心。內裡左右對稱,中間的神像不講究浮華,頭上簡單的冠冕反而有種平衡一切的美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神像有「美」可言,但總之就是有種肅穆的靜美,或者說,慈悲。一種單憑香爐的佈局、神像的配飾就能感受到的慈悲。而我,就舉香匍伏在這樣一尊神祇腳下,為我那卑微的願望再三跪拜,訴神以我不能訴之於旁人的痛苦──一如其他跪拜的信眾。苦海慈航。苦海慈航。這個詞語一直在我腦裡迴盪。
比起百姓廟,香火更為鼎盛的文武廟,可謂真正的煙霧繚繞。打從踏進門檻的那刻起,呼吸之中便充盈著檀香,彷彿每一顆塵埃裡都有梵音,都有神的影子。當我捧香跪在那尊神祇前,你若問我是誰,我決答不出「詩人」或「寫詩的人」這一身份。當我身在劫難之中,我已經無法寫出像邱剛健〈祈禱室〉那樣的作品、那樣的心境;當我跪在神面前,我就變成了一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存在;我所遭受的痛苦不僅沒有支撐起我說出「但我會再見到她的臉 / 一齊煎熬在火裡面」,反而重重地壓在我的背上,使我完全地拜伏在神明前,跪求祂:渡我──
而人間便是如此。眾生皆苦,苦集而無法滅道。那「人間煙火」一詞本來指煮飯時升起的炊煙,但如今一看,世上比不能飽腹更痛苦的事多得去了。人們說「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但現在單單「炊煙」已經無法普渡眾生了。真正的人間煙火,是在太平山街盡頭,那飄往彼方的陣陣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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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南昌街走,穿過馬路中央的公園,聞到强烈如魚露的酸臭,往左拐入便是大南街。
大南街,近年被稱為文青街。不同的文化、次文化產物擺脫游擊,賽車精品店、黑膠店、手作店等在這裡落地。林欣傑混合藝術展覽與咖啡店,創辦Openground,像調酒師,將兩種基調類似的液體勾兌。店内,那條樓梯,陡峭如蜀道,總讓我險些倒瀉手上的咖啡。
這條街道不像一般人想像的「文青」。在Openground與展覽場所Parallel Space之間的店鋪售賣各種室内天花。斜對面那座唐樓上,便是書店「一拳書館」,每次上樓,要搭乘一架陳舊升降機,不時帶著垃圾的臭味。書店樓下總開著的五金店,男子在戴著手套燒焊,火花四射,鐵的味道如將軍凌厲地霸佔街道。
或有人批評附近的布行、皮革店、紐扣店愈來愈少,忽略了業主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忽略了大南街存在的氣味混雜。如果你願意走入一間南亞小店,便會聞到偏辛的香料茶(Masala chai)。在「文青」以外,學習嗅聞他人以怎樣的態度生活。
冬天,近傍晚時分,總能看到一群異鄉的男子圍著小店,沒有透明的玻璃,手中拿著一杯香料茶閑談。走入人群,他們總會施予善意的微笑,難以明白他們的對話,我只好透過飲品這種語言來瞭解。香料茶通常會添加牛奶,充斥著各種香料匯集的氣味,據知有小豆蔻、胡椒、丁香、生薑等。我喝下時,舌頭有些辛辣,奶味比港式奶茶濃郁,身體暖和甚至開始燒熱起來,寒氣漸漸揮發。
而這就是大南街的全部氣味?
在大南街與南昌街的交界,向北河街街市走,沿路才是深水埗的日常吧。夜冷在太陽底下出現,各種光碟、衣物、電視機、家品,甚是神仙的瓷白供像,被小販們放置在地攤上。這裡不像商場,沒有刺鼻的香水,小販總是在游擊中,等待客人,或者執法人員。而各種二手物件,也散發著其暗沉的氣息。
我在行人路上走著,聞到魚的腥味,原來是街市的入口:魚被切開時,泄露的死亡。我分不清楚海水的距離,因地磚上染著兩種紅色,魚鱗零星。街市外的街道,分佈著不同的店鋪,曖昧的粉紅打在肉的身上,經過菜檔便聞到草青的田野,以及把「斤」說成「耕」的口音。
這些氣味,建築了深水埗庶民的生活。咖啡豆漿,沒有高雅與俗氣之分,都在各自的世界游擊,抵抗單一的氣味,不像領展街市的冷氣模仿商場,沉悶古板。
大南街的氣味像人群複雜,揉進書店、咖啡店、五金店、洗車店、魚檔等等。這條街道在重建的範圍。我難以想像唐樓的皮膚──那些小店消失,那是不同小民,繫文化認同、種族認同,努力生活的小角落,才得以在城市裡休憩,聞到彼此的價值,不再是孤單的游擊。
在香港,搞文藝像族裔的少數,游擊或許是方法,像氣味的突然出現,或者憑藉一杯獨有的奶茶再聚。
如今,重建是為了人們擺脫劏房,活得有尊嚴。而氣味的商場主義,會否是另一種現實的貧瘠?城市的夾縫裡,還有多少空間讓混雜的氣味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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