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 ‧ 張芬齡譯介
瑙瓦拉.蓬拍汶是泰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善取自然環境、佛教思想、民俗和傳統等元素,以文字為顏料,營造出氣氛,堪稱「文字畫師」。他深入泰國各角落,用詩記下風土人情之美。擅長吹笛的他,也是音韻大師,詩作極富音樂性,廣受泰國人民歡迎。基本上,他是浪漫主義的服膺者,但他並未侷限於男女之間的情愛,而將其延伸成為對世界萬物、自然界所有元素的博愛,寫出了無數優美的詩歌。一九七三年泰國爆發的政治變革「十月十四日運動」,對他詩作產生重大影響,他開始在詩中展現社會意識,傳遞因應變動之新思想。此處所譯〈輕輕一動〉,即是在此一流血事件週年後寫成。
二〇一四年他受訪時說:「泰國的政治就像古老的泰國小說,總有惡棍想當英雄。真正的英雄,是覺醒了,勇於表達權利的民眾。我活過抗爭的黑暗時期,1973、1976、1998,而我不曾看過民眾這麼活躍,從未試過這麼多人走上街頭發聲表態。任何政府都會害怕點燃他們的怒火。」
輕輕一動
鷹翼只要輕輕一振
就可緩和太陽的高熱。
一片葉子稍稍顫動
即是宣布風將蒞臨。
反射的漣漪微微一閃
昭告河水清澈;不,不是玻璃。
一絲絲痛楚在眼中流露,
宣告心的存在。
深鎖的大門上叮噹作響的鐵鍊
放大了悲慘的哀嚎。
遠方閃現的微弱燈光
低聲說著:「有一條路,有一條路。」
第一次久候,汗淋淋,熱烘烘,
終於敲擊——何等幸福!——敲擊又落下,
升起又降下,每一回都知道
幸福的滋味如何。
受擊的手指,虛弱地握著,移動著,
仍有足夠的力氣傳遞力量,
就像在岩塊縫隙上方光榮地
搖頭擺腦的纖細蘆葦葉片。
四十年的空虛——一個沉默的國家。
四千萬人民不敢稍有舉動。
土壤變沙子,木頭變石塊,
全然靜止,不聞,不睹。
就像鳥兒不留意天空,
魚兒未察覺水的存在,
或者蚯蚓被泥土包綑,
或者蟲蛆對髒亂視若未睹。
腐爛確然爬行過安靜的沼澤;
然而自腐朽中會生出
最初微弱的騷動——輕輕一動
一片美麗的蓮花田等候著。
微微的騷動,無關乎邪惡,
優雅而美,承諾正在成型。
寂靜之中一片漆黑,
起點已經開始。
寺廟鼓聲咚咚響起,
另一個聖日又來臨。
隆隆的槍聲迴盪空中,
請聽人民的吶喊。
2001年出版的詩集《Mere Movement》
蝸牛之路
此詩寫於將他儂.巴博政權推翻的一九七三年「十月事件」期間。「雜草」代表非法的極權統治;「小蝸牛」對我而言,代表著這期間喪生曼谷街頭的無名群眾。
一條小路穿過高高的雜草,
孤寂而不見人跡。
小蝸牛畫出它銀色的小徑,
一條閃亮的道路。
等候著白日,
當耀眼的太陽
用它的光芒憤怒地鞭出,
燒盡整片雜草。
然後可愛的銀白
將為光芒所捕捉,
在鑽石似的強光中
耗損殆盡,蝸牛的足跡。
小蝸牛將奉上它的肉,
成為造物者,
因它自身的消溶
如同它一向的作風。
如是小路在那兒,
通向理想之土。
只要雜草統治,
人心便想抗爭。
有創造就有苦痛,
苦惱與壓力
如同雨中的閃電,
如同岩石中的黃金。
來吧來吧,來承受它,
和朋友們一起迎接這苦難。
少了它,你的生命
休想輝煌閃耀。
我們踩出的最初步伐,
將畫出一條小路。
還有許多未赴之地,
等待我們前往。
曼谷
混亂而蕪雜,
這永恆的聖城
光彩耀眼,金黃中
夾雜陰鬱與灰暗。
閃閃發光的寶石能將
地上的暗濁抽淨嗎?
美麗的湄南河
流著,太陽西下。
慘綠,沉悶,凋落,
這土地正腐蝕,敗壞著。
摩天大樓與寺廟。
擁擠的交通。
曼谷,
一切事物動盪著,令人困惑。
日日夜夜,無法改變。
母土之城!
白松鼠
從樹頂到樹頂,遠遠地
遲疑著,疾疾地跑上跑下。
這些是你遵循的路徑,
這是你所知道的真實。
誰捉了你,把你關在籠裡?
往昔屬於你的自由直路
如今被強迫改道,
在籠子裡被收束成環行的路。
你的遠道被縮成小圈圈,
你的長途變短了。
一整天,你在那裡跑著,
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快轉。
你在尋找什麼,小松鼠?
探索路徑和洞穴?
或者你是出名的演員,
善於在籠中旋轉而受到讚美?
這些不是樹頂的長路,
一味地旋轉算不得長途旅行;
旋轉又旋轉並非中道。
你渴望什麼,又要怎麼做?
你已經找到了嗎,小松鼠?
你想要遵循的路徑,
你已經失去的長路?
誰捉了你,把你關在籠裡?
轉載自陳黎「文學倉庫」,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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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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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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