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
城市空氣氤氳裊繞如水煙。行人呼麻像呼吸一樣稀鬆平常,常常走著走著腳跟離地,盪到元宇宙去。他們說如果你夠虔誠你會見到:彩虹雨。紫太陽。紅馬走過天亮。收音機裏政客的譫語取代流行樂晝夜放送,人人聽得搖頭晃腦聽得如癡如醉。沒有人失眠,因為沒有人奢想就寢,奢想讓感官歇息片刻。無聊是這無眠之城唯一的罪,一旦發悶就走出家裏皈依於電光。巨型液晶電視與廣告看板把天幕切割得零零碎碎,誘惑你步上由商品堆疊而成的巴別塔。人類語言再次統一,統一為品牌標誌與冰冷數字。你走在聲色雜遝的大街,望著人們一簇一簇結隊往高處攀,唯獨你仍杵在原地,不知那裏有什麼是你想撲尋。
【無神】
多年以後,廟裏跳大神的老陳失業了。鄉親建議他去申請類似綜援的失業援助金。老陳當下覺得難堪,可是想想上有高堂,下有妻兒,最後還是厚著臉皮去申請。社會福利局的職員囑他填妥表格再來。老陳填到職位一欄時,筆懸在空中,該填什麼好呢?乩童?老陳猶疑不決,心想他平生行得正企得正,怎麼說也是一名神職人員,應該跟梵蒂岡那些神父一樣,平起平坐才對啊。職員檢視表格,抬頭瞟了老陳一眼,面無表情質問他,阿伯你不要攪攪震,乩童怎會失業?老陳語帶哽咽說你有所不知,有天一覺醒來,神靈忽然棄我而去,無聲無息,無影無蹤。職員冷眼不語,遂將表格扔進紙簍裏,留下老陳與他的黯然共處一室。
【無愛】
那字早已過時早已煙滅。人們把慾望裹在肉身裏無法言語。當你企圖追憶,你只感到哀傷,不是因為她已消失,而是千萬人中唯獨你仍記得,記得他人所忘卻之字。那像倖存者,牢記與珍視過往一切細節,終至沉默。如果你感到孤單,不妨在手中豢養一團火。風颯颯,曳動焰火,將滅未滅。如今你是護火者,掬著熹微之光走向無人洞穴。攤開閉攏如貝殼的雙手。彩蝶飛出斑駁掌紋旋舞於冥冥星火中。你朝著現世最後一縷光呢喃歷史的密語,等待渾濁如痰的回音穿透時光回傳到你耳邊。如果你還惋惜你還眷戀,不必擔心無人懷緬那永不再來的銀色舊夢。火會記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李日康選書♦
麥樹堅《囈長夜多》
全港互助委員會完成歷史任務,正式解散。公屋究竟是硬件?還是具有深層次、不可目視量化的情感結構?相信麥樹堅開始這本小說的寫作計劃之前,仍未料想到有互委會解散之日,但小說既成,不妨於此世、增添一種閱讀角度及語境的提示。
徐頌雯《香港街巿—日常建築裡的城市脈絡》
這本書其中一個最吸引我之處,是書中從論述,以至珍貴的圖片,都嘗試呈現街市之多維與立體。把玩書中圖則,如同走入香港街市森林的微觀宇宙。
♦黃怡選書♦
西西《欽天監》
西西於八十多歲的高齡花上五年時間親筆手寫下的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寫出欽天監周若閎的一生,西洋傳教士來華的歷史,容兒這位女子對知識的想法,康熙的宮廷內中西思想模式的分別和衝突。一切的情感、史料與深義舉重若輕,讀著除了被小說感動,亦被西西一生強大的寫作能量震撼。西西一直努力寫,我們怎能不努力呢。
西西《動物嘉年華》
中英雙語的《動物嘉年華》,收錄了西西23首以動物為主題的詩,由Jennifer Feeley翻譯成英語,並由27位香港藝術家為詩集繪製插圖,男女老少一起參加紙上動物嘉年華。西西一直關心動物在人類世界的處境,從不把人類當作萬獸之王或宇宙中心,總希望一切活潑生靈都過得自由快樂,不相爭相殺,只互相學習、一起玩耍。在這本詩集繪本中,我們可以走進西西心中的圖像動物自由園,和她心愛的貓兒、猿猴等一起遊玩。
♦陳澤霖選書♦
飲江《於是搬石伏匿匿躱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
作為飲江迷弟,他的詩集當然無條件是年度第一。但若果真的要找些原因來證明它是自己心中的年度之選,我還是能找出一大堆原因說服大家。
首先,單是飲江詩集這點已是品質保證吧!其次,這是飲江相隔十多年後出版的詩集,雖然仍是新曲加精選,但飲江這次為舊作作出不少改動,一如他喜愛在文本上翻出新意的特色。再者,這本詩集加入原生、飲江和一眾小精靈的手工與心血結晶,書中各種裝幀元素都是原生和飲江給大家設下的謎題——估得到,佢地俾亳子你買紅棗。如果讀到這裡,大家不明白為什麼它是年度精選的話,去買一本飲江詩集讀讀看;如果讀完還是不明白,那就買多一本吧!(計畫通)
潘惠森《「潘惠森.露兩手」劇本集》
至於香港話劇團候任藝術總監潘惠森曾於2021年在台灣出版「昆蟲系列」劇本集,當時自己受小西推介而買來讀;說真的,讀劇本文本的確是較難進入狀態,所以自己不是很喜歡閱讀這類文本。幸好這年有機會去看潘氏為香港話劇團編導的《兩刃相交》,劇場表演的張力與節奏深得我心,所以離場時馬上在攤位買了這套劇本集,紀念自己沒有𠝹櫈的一次觀戲經驗,也期待潘氏上任後的香港話劇團繼續推出更多好作品!
♦關天林選書♦
能登崇《不存在的書》
在無數平行時空可能已出版過這些書?先有封面,後有書,二十八則虛構書摘,實實在在證明想像力的存在。
《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時代結集。激盪中、幽暗裡,六十多人交出一份證辭,但不是繁星,而是心頭擦過的隕石,但願痛楚和希望能共享。
♦黃曉彤選書♦
韓文詩集:圖.金斗葉、文.羅泰柱《就像現在這樣》
這些日子有人回來了也有人走了。2022的時間恍惚被來回往返的愁緒沖刷掉,以致人們忘了該如何生活、也忘了未來。
「如果可以/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將那副模樣放在心上/這樣的話不知不覺/十年後的你/就會是你所刻劃的模樣」——節錄〈我們的人生〉
文字如黏在冰箱門上的生活短箋般,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閱讀,留言提醒我們的生活需要好好地被祝福。
西西《石頭與桃花》
西西筆下的香港總是有趣,我尤其喜歡〈土瓜灣敘事〉,這像是給土瓜灣的私人書信又像是帶讀者導覽,跟隨西西的文字街道,每次都使我疑問:我,真的認識香港嗎?從個人史到地方史、由實物到想像,《石頭與桃花》體現西西的多重創作世界。
♦張煒森選書♦
西西《石頭與桃花》
《石頭與桃花》輯錄西西未結集的小說14篇,分成近舊作兩部分,既有風土人情,夾雜歷史,亦能科幻。西西的作品耐讀,創作一直都具前衛具實驗性見稱,而最為人留戀的,還是書寫忠於自己的性情志趣,故此,每部作品都夠真誠。
樊樂怡《香港抽象遊戲地景》
作者經歷多年研究,從文獻、實地考察,甚至設計者與大眾的想法與記憶著手,還原了香港遊樂場的全面景觀,記錄了多個196-80年代所興建的遊樂場的歷史與故事,讓這一部分「小兒科」放到香港社會發展的脈絡中,其設計排版的遊戲性亦不能忽視。(寫了先發覺係2021年出版)
鄒駿昇《捉迷藏》
繪本都有迷人的魅力,故事講述兩位相距150年的專家,找尋台灣傳說般的雲豹,在林間探秘多年,同樣一無所獲,卻呈現出台灣各種生態、原住民歷史文化。鄒駿昇細緻的畫功讓讀者有第一身尋幽探秘的感覺,令具文學性的故事、視覺藝術與科學歷史相扣,縱使尋尋覓覓亦徒勞,卻依然保持著能親眼看見的期盼。
♦林凱敏選書♦
The Book of Mother
法國作家Violaine Huisman令人印象深刻的處女作。這部半自傳體小說以三個部分寫成,由第一及第二部分的第三人稱,轉至第三部分的第一人稱,描劃出一個敏感而脆弱、善變又固執、叛逆瘋狂又熱情洋溢的母親Catherine的肖像。經歷了三次極端不同的婚姻,小說第一部分以Violaine(小說第三部分的敘事者「我」)異常的童年開始,回憶錄般講述Violaine與這位當時出入精神療養院的母親相處的故事,她經常抽煙、咒罵他人與世界、不時陷入情緒漩渦……再逐步揭露這位母親受創的童年及青春時代,以及上一代對她造成影響的黯淡過去,交織在大歷史之中。第二部分則寫擁有極端美貌的Catherine從青春期開始與各個情人的生活,及其瘋狂的生活方式,從支持自己開辦舞蹈教室的謙遜而乏味的南部好好先生,到出身自名門望族而家族長期不接受出身自卑微工人階級的Catherine的花花公子,生活充滿破損、悲傷、魅力與誘惑。在Violaine的童年時代,因為母親隨時會爆發的激烈情緒,充滿毀滅性而不穩定的狀態,Violaine和妹妹喜歡卻同時懼怕她,而讀到小說最後,進入第三部分以後,你卻會發現以第一人稱書寫的敘事者、需要像朋友般照顧母親的敘事者,從母親之死,在記憶糾纏與遺忘之間,哀悼同時寫活了一個她無法忘懷的母親,作為人、作為女人的故事。
♦劉平選書♦
黃心村《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
張愛玲同香港的故事講完又講、講完又講,以獵奇心態察看,期待從張愛玲身上發現香港的另一面。
唐睿《異國文學行腳》
唐睿是如何練成的?專欄文章結集,唐粉必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記者:鄺鉅裁
西西的著作,題材和文類多元,小說、詩、散文、評論,如十八般武藝,題材上天下地,遊走古今,自成多元宇宙。香港書展邀請了何福仁、黃怡、劉偉成和潘國靈,圍繞西西今年出版的四本新書《西西看電影》、《石頭與桃花》、《欽天監》和《動物嘉年華》,分享打開這個紛繁宇宙的鑰匙和他們遊走其中的經歷。
多重宇宙(metaverse)一詞源於史蒂芬遜的科幻小說《潰雪》(Snow Crash),亦被翻譯為元宇宙、後設宇宙和魅他域,西西曾在《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談論到這部小說。何福仁解釋在「多元宇宙」的世界,人一邊生活在真實社會,另一邊又分身進入虛擬的時空。這種分身是否可能,在科學上,還有待探討。不過在科幻小說、電影,早就司空見慣。他舉一些電影例子,例如奇異博士Dr Strange,楊紫瓊的奇異女俠。
《潰雪》這小說講男主人公,多元國籍,父親是美國黑人,母親是韓裔。在現實世界裡是小人物,遞送披薩,也是一個高明的駭客;在虛擬的數碼世界中,他是一個超級戰士,世上最強刀劍手。一次送披薩出事故後,他遇上了送快遞的滑板妹。外賣、滑板,30年前,倒成了我們今天的寫照。「潰雪」原來是一種電腦病毒。它不但攻擊電腦,中了,電腦像灑下雪花死機,更進入人腦。這是一個陰謀恐襲。兩位年輕人合作展開調查「潰雪」,拯救世界。
何福仁認為,西西的確是一位神奇女俠,能在各文類間穿梭自如,亦在小說中書寫虛擬實境,穿越平行時空等題材,如〈桃花塢〉(收錄於短篇小說集《石頭與桃花》)。
關於詩繪本《動物嘉年華》,何福仁提及出版的原因和過程。西西一直很想出版繪本,剛好在整理文稿時,發現「動物」這個大主題,又想到《大拇指周報》中〈大家寫〉的專欄,便生出「大家畫」的想法,邀請了不同人參與插畫的部分。這就是嘉年華精神,不論年齡和身份都可以畫,為詩集融入歡樂氣氛。
尋寶遊戲:詩中的秘密
黃怡認為,閱讀西西的作品就像尋寶遊戲:「雖然表面看似很簡單,但如果我們用尋寶精神,慢慢挖下去,會找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動物嘉年華》是中英雙語版本,由費正華博士(Jennifer Feeley)翻譯。在翻譯過程中,她與黃怡有很多深刻的討論,意外發現詩中的秘密,如另一首詩、畫和生物學知識等。
為了準確翻譯〈狒狒〉這首詩,費正華和黃怡變身偵探,在現實世界尋找西西筆下的狒狒。詩中描寫,狒狒以家長帶領的方式成群,但如果不知道明確的物種,則無法知道領頭的性別,不知道該翻成「he」還是「she」。西西在《猿猴志》中談到,曾參觀位於日本名古屋的動物園,和狒狒玩過拔河。依遁線索,黃怡終於在網上找到相關的影片,破解迷題,看見詩中狒狒的真正樣貌。
在狒狒拔河的影片中,拍攝者炫耀自己肌肉,在贏得勝利後歡呼,這象徵了一種從上對下、人類本位的思維。對照之下,西西則採取了以動物為本位的書寫角度,希望把狒狒從籠中拉出來,重獲自由。
從西西的作品不僅展現出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更暗示了她閱讀的深廣。如〈水母與蛞蝓〉啟發自一篇由美國科學家Lewis Thomas在1979年發表的論文,當中提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灣,有一種擁有共生關係的水母和蛞蝓。水母把蛞蝓吃掉,蛞蝓則變成水母身體的一部分。西西藉此書寫對人類本質的哲理思考,最後從那不勒斯港過渡到維多利亞港。
除了知識的尋寶遊戲,黃怡亦關注西西如何看人生和動物。如〈我不和你比〉以動物為比喻,道出一種做自己、不亢不卑的處世態度,拒絕追隨社會對成功的單一定義,毋須比較和看不起自己。這首詩讓黃怡聯想到西西的短篇小說〈碗〉,展現了在不同文體中,西西貫徹始終的人生觀。
黃怡認為〈想像的動物〉最能貼近動物的處境。詩中寫到,如果詩人變成上帝,會給予動物哪些特質?西西不讓動物變成超人,擁有統治地球的能力,卻讓牠們在背後長出眼睛,能看更多風景,毛髮的顏色能隨心情改變。西西想像的動物善良,充滿智慧和情感。最後,她反省人類可能不會善待善良的動物,但依然選擇如此創造這些動物,提醒我們,在殘酷和艱難的世界中,應保持善良的心。
人類的本相:提醒我們保持善端
劉偉成在分析《動物嘉年華》時,劃分為四個面向:尋找「幾希」、拓展「善端」、映照「本相」和謎之「手邊書」。
《孟子. 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是動物的一種,兩者的差異在於善的特質。劉偉成提到辛波絲卡的〈布魯各的兩隻猴子〉,與西西詩作的語調一樣平易近人,亦隱含對人禽之別和進化論的思考,透過猿猴反思人類。
西西在《猿猴志》中寫道:「閱讀猿猴,其實是閱讀我們自己,可以讀到彼此的相同,也可以讀到彼此的相異。也許只有人類懂得異類依存的道理,道理會講,可是多少人願意實行呢?」
在詩作〈長臂猿〉中,西西代入猿猴的位置,擔心牠們在籠子裡會被曬傷,請動物園管理員幫忙遮蔭。正因為人類有同理的能力,更應該保存善良的部分,透過行動幫助其他動物。又如〈什麼也不是的動物〉、〈可怕的動物〉,揭示世道的問題:善良的人往往在社會中變成異類。
在希臘神話中,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提出謎語:「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劉偉成認為,斯芬克斯作為怪物,以人的謎語去考驗人,正反映出人未必了解自己的本相。神話把人的人生壓縮一天(life as a day),正如多重宇宙中時間的跳接,西西的詩壓縮人類和動物演化漫長的過程,反思歷史的結果。
劉偉成說:「西西就像一位智慧老人,看透世情,幫我們穿越時間,說出結果,善端應如何發展。」
如果人類遺失了善端,即會變成怪物,如能保存和實踐善端,便會看見人類的本相。如斯芬克斯之謎,《動物嘉年華》是西西給我們的迷語。而「手邊書」的意思則是,這是一本能以輕鬆的手法引發思考的書,為讀者帶來「小滿的確幸」,適合隨時隨地閱讀。
持續開拓:在小說中上天下地
潘國靈主要以《石頭與桃花》的卷一為討論範圍,分析西西從2015年到2021年的作品,如何令他聯想到西西其他作品的面向。
文學性和創新性始終是西西關注的面向,兩者並重,缺一不可。西西透過短篇小說〈文體練習〉向法國作家格諾的《風格練習》致敬,以六種手法書寫同一條街道。潘國靈認為,西西除了形式上的實驗,內容的持續開拓亦能展現於長篇小說《欽天監》。早在80年代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是,書寫殯儀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是禁忌。
形式牽涉到文體,潘國靈指,文類之間的界線是重要的,它們能各自發展成一門藝術,讀者可以獨立欣賞西西不同文類的作品,如短篇和長篇小說運用了不同的手法。但同時,西西讓各文類交雜互滲,串連成多重宇宙,如在小說和詩中皆書寫了動物,讀者不妨互相參照。
除此之外,潘國靈認為西西能以獨特和深刻的角度書寫空間,如〈仿物〉從房子書寫到家族史,為物件注入自傳的成分。又如〈土瓜灣敘事〉,透過一個搬家的故事書寫地區,更寫到主角在圖書館借閱《我城》,認為自己能比作者寫得更好,這種互文性使作品變得更立體。從〈仿物〉的家到〈文體練習〉的街道,最後以〈土瓜灣敘事〉的地區作結,西西透過三篇小說展現出城市文學廣闊的涵蓋範圍。
不只現實生活,西西亦會書寫科幻,如〈星塵〉寫星塵降落在地球,進入電腦與小孩對話。其他對話體的作品有〈石頭述異〉和〈桃花塢〉,皆為旅行小說,前者寫主角到山東觀看漢畫石像,最後以看圖作文的方式,回到公元前二世紀的世界;後者寫人類透過電腦進入歷史現場,但只能去十二小時,不然會變成冬瓜(化用《灰姑娘》中南瓜的典故)。
這些地方西西都沒有親身去過,卻能透過閱讀其他文本,發展成知識體系,融入小說之中,展現豐富的想像力。潘國靈指,這源於西西對萬事萬物感興趣的特質,如對布偶、玩具有濃厚興趣,而寫成《縫熊志》和《我的玩具》等作品。正因為擁有不同的知識體系,西西能在作品中「上天下地,遊走古今」。潘國靈認為,這種消化知識的能力很值得其他創作者學習。
推薦給年輕人的入門書
「西西的作品像游泳池,有深水和淺水區。」黃怡說,西西有些作品需要更深的閱讀經驗才能解讀。因此,最後四位講者為年輕讀者推薦西西的入門書。黃怡推薦《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因為題材多元,亦收錄了很多西西著名的作品;劉偉成和潘國靈推薦《手卷》,書中的寫作手法多變,題材為西西的短篇小說集中最豐富的;何福仁則推薦《欽天監》,西西透過歷史和角色的有機組合,創造出新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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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有一個月,你就過嚟英國。
我隔著電話,像嘴巴仍貼在你耳邊似的說話。我把醫生給的藥放進牀頭櫃裏,關上,再打開。吃或不吃,其實一樣。每隔幾小時,我重新懷疑人生,到底是我意志力太薄弱,抑或它不夠超越冗長的日常。然後每個假期,我都一睡不起;每個夜晚,我都只顧看戲。
你屈就自己,在那個細小得像哈利住過的樓梯底,微微點頭,瞇起眼看我在雙人牀上掩面,淚流不止。你說,我來了妳便會好些,不用食藥。我說,我想寫一份劇本給你,整套戲都關於你。你笑說,唔係掛。我說,連我哋嘈交都要寫埋。你以跟小朋友相處的語氣說,好,寫咩都得,快啲瞓。
很快你會在機場與親朋戚友揮手,與正互擁的陌生人交換眼神,轉身把護照遞給海關。你再三拿出機票,怎也記不住上面印著的閘口編號。你踏上扶手電梯,電話螢幕會彈出幾則新聞,你聳聳肩,關不關注都不構成影響。你來到登機閘口,放下裝滿電子產品的背包,那兩部新買的蘋果手提電腦,在裏頭歎息。
你依然猶豫不決,但人潮越過空橋,蔓延進密封的盡頭。你戴上耳機,聽擴播聲似遠若近。你安慰自己,世界如此的大,不只得你一個無處安身。香港的夜空也有最深藍,你的表態與沉默,你的隱居與撤退,絕望會不一樣?耳鳴、作嘔、愧疚。萬尺高空,你俯瞰燈火零碎的香港,然後將視線移開。
比你早很多飛抵倫敦的我,會向藝術館請假,到這邊的機場接你。你會推著幾箱行李,來到我面前,鬆綁眉心的結,說很久不見。我拍拍你的鴨嘴帽,埋怨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久得我已經看厭新世界的所有,久得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哪個晚上飛走。
你會跟我回到這嘈吵的房間,後院傳來迷幻的電子音樂。本地的同屋,他們不會為此不好意思。湯姆、史蒂芬妮、安杰羅,他們醉了就會發酒癲,長開的擴音器,以噪音遮蓋虛無。我們關上門,躲進被窩裏,對望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說,我會買部更貴的喇叭,可以與他們鬥響。
你會開始適應這國度的規則,習慣新的工作環境,問新的同事借火點煙,學他們吃冰冷的三明治,模仿他們的幽默,和體面的談吐舉止。每頓晚餐,我會學網上的食譜,煮各式各樣的意粉,洋蔥煙肉、白酒青口、蒜蓉焗蝦,你喜歡哪種,最好不要重複。每隻碗碟,你都用洗潔精洗至少兩次,確保沒有投訴,然後跟我睡前看部經典電影,法國、波蘭、俄羅斯,看一半你便呼呼大睡。每個分鏡,都拍得近乎完美,顏色、溫度和角度,連對話都精準無誤,不像我們。我說,還怎開拍我的戲,你半開眼皮,說千萬不要這樣比。
週末你穿起西裝,隆重其事地出席我的展覽開幕。我的畫,與其他藝術家的,都被放在同一個閣樓裏,擠得密密麻麻。我不敢肯定,這對我的藝術發展有何重要,但你在人群中對我點點頭,還幫我親手抄寫作品簡介。你的字跡像被釘十字架般,安置在牆上,可是它的存在更像為了給眾人無視。冷氣機不遲不早地失靈,賓客額角都冒著汗,他們逛了個圈,邊笑邊擺出認真看畫的表情,問我價錢。而他們當然不會買。於是由你來慰勞我,請我去倫敦大橋那邊鋸排,我說半生半熟吧,唔該。可我們等了四十五分鐘,侍應才處之泰然地說,噢,漏單了,請再等等。
偶遇公眾假期,你會問我今天是什麼節日,我查了查,好似唔關我哋事喎。你會扮個鬼臉,繼續吃早餐。我們會到攝政公園散步,九月初已遍地黃葉,途人的重量使它們逐片碎裂。你躺下來看書,驚覺上次看的英語小說,要倒帶到中學年代了。你說,這本我看到下年也看不完。我心不在焉,把以前寫過的故事,從手機裏逐篇刪掉。你問,真的不寫了嗎,我答,寫就有意義嗎。你放棄了文字,不想見我重蹈你覆轍,話落之時,文件夾已回歸空白。
忙忙碌碌了半年,我們會買兩張火車月票,透透氣,遊走於英國的沿海城市,記起過去的自己。車廂裏流動的光影,我速畫著你,我說你是戲裏唯一的主角,給我好好演。你跟我鬧著玩,單單眼,說我咁靚仔,無難度。車窗外的海岸線煙雨濛濛,上空有海鷗拍翼盤旋。我說,要是天晴的話,就能見到彼岸的鄰國,可惜現在只能聽浪。
你說,有個程式突然出錯,系統失靈,你正遙距跟進,需要緊急復修。我說,工作要緊,那晚點再拍。後來才知道,那是永遠拍不成的電影,如同時間被車程無止境地拉長、扭曲、逆轉一樣。可能因為我沒寫好對白,亦可能因為場景過份寧靜,你愈來愈寡言。我們選了條輕鬆的行山徑,走了三小時,直至踏足頂峰,你都一言不發。懸崖峭壁之上,我們坐在座標塔下休息,你專注眺望遠處的風景。我揉揉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
我會以為你想保持距離,我會以為這是技術調整。我會給予你更多空間,我會將行程減慢。但你會在民宿裏鬧情緒,與我爭鋒相對。你說我對你心懷敵意,我沒有,但我想拍下這一幕。我在找電池,你順勢指責我,不是什麼都要變成藝術,它們都只是影像而已。憤怒使人自由。我說,沒錯,很好,我扭開媒氣爐,把記憶卡燒溶。數據著火,燒至天亮,薰黑了天花板,便化為烏有,你開心啦。
我的相機、你的衣服,和所有見步行步的家當,都通通被我由二樓扔到街上去。可你別怕,我會持續克制,起碼沒有把自己拋出窗外,你不會後悔。最後一班的通宵巴士靠站,排氣管的咳嗽聲隨引擎中斷。路面陰沉,狐狸直行直過。司機看似失魂落魄,在半睡半醒之間,他重開引擎,搌過我們所有的東西。回不去,也帶不走。天明,巴士左搖右擺地駛往小鎮,繞過迴旋處,抵達空曠無人的廣場。
你捱著廚櫃發抖,對凌亂不堪的衝突現場,面無表情。我們安靜了很久,小腿知覺麻痹,我懇求你,說句話吧。你無動於衷,或者你才對我心懷敵意,因為你搬來英國,為我捨棄香港。我把暖氣調高,讓你去睡,天色藍靛,我來慢慢收拾殘局。
回程後我埋首工作,跟看藝術展的訪客做導賞,這來自英國,那來自法國,這取材自日本。就是沒有任何一幅畫指向香港,亦沒有任何一段影片在乎我的語言。我會查字典,斟酌角色間的對話,唔知廣東話點講呢。觀眾欣喜若狂,激動地說,噢,我的天啊我的神,真難以置信。我保持笑容,附和,是的。但其實不是,但我不能道出心聲,相反我會加入讚嘆的行列,為一群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尤其是他們的僥倖,熱情地拍掌,他們多值得被世界欣賞。
你從午睡中醒來,書桌上有幅我尚未完成的畫作,外面天清氣朗,百鳥爭鳴,一束特別精緻的陽光,落在你側臉上。映入眼簾的卻顯得過份明亮,甚至乎誇張。你目光呆滯,眼角濕潤,低頭對焦朋友失聯的消息,他剛被捕,還押候審。這程度的荒謬,勾起你的新仇舊恨。你把一週的工作提早完成,將檔案理得井井有條,再通知上司,抱歉,恐怕我要辭職了。他驚訝,你暗笑,這生活本來就不屬於我,已勉強自己也勉強別人太多。
你會想起,那個被高樓大廈阻擋住光線的遺城,夏日炎炎,酷熱得連屋宛的鐵閘都焦躁不安。對面街的垃圾站,塞滿一堆運不走的家私,街坊則在轉角閒聊,我的姨甥仔、我的弟弟都出國了,唉,能走就別回頭。你愈想愈難堪,心有不甘,你需要某種掙扎和餘溫。畢竟你們燃點過的火苗,也曾經連夜燒到天台上,剎那間刻畫出三尖八角的輪廓,和你們緊張的模樣。他後來與家人關係破裂,搬到劏房去住,一住便幾年,他做學術研究的錢,交了租就所剩無幾。到你走的時候,他約你在樓下的糖水店見面,他說,我都想轉行IT,不如你教我。你說,好,呢啲網課,呢個,同嗰個,我讀完就銜接到,好快入到行。你把連結發給了他,他眼裏還閃過希望。
可惜人與人的連繫,不至於脆弱,卻沒多堅強。你沒有真的幫到他轉行,他也捨不得論文淪為廢物。你們由每星期的訊息來往,到每個月的一句起兩句止。報章上他的照片,差一點,就是你的臉。你想,或許就是今天,必定是今天——當年僅存的灰燼飄洋過海,兜了幾圈,最後觸及了你貌似結實的心房,領回你完整的靈魂,帶你離開異鄉。
你會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連紙條都不留,便從此消失。我會寂靜無聲,站在以雨跡記載你背影的窗前,掛念這段經已過去卻仍未發生的裂縫。清晨的霧珠緩慢地滑落、凝聚、蒸發,我會在下一個派對的噪音聲中,記起你。你會成為我夢裏現身的前度,近乎淡漠,請勿靠近,謝謝。我步履蹣跚地落樓,煲水煮公仔麵,這時同屋們蜂擁而上,給我烈酒,安杰羅會說歡呼吧,乾杯吧,讓我們活得像沒有明天,讓我們製造和平,來,我們要重修舊好。我說,你鍾意,其實有咩分別。他向我推薦他的朋友,這是比利,妳要不要跟他約會。
隔天上班,酒意未消,我踏著失去剎車能力的單車,像表演雜技般下斜,意外跌損的膝蓋,傷口之大,要貼幾片膠布才能遮掩得住。被單一直踫到撕開了的皮肉,隱隱作痛。你砌過的拼圖依然掛在牆上原封不動,上面的碇真嗣和明日香,沿著血海,奔向未來。他們的浪漫,反諷著幾年前看的電影,當時結束的畫面,交錯著現實裏的凌晨四點。
你記唔記得有次我喺高街跌親,頭破血流地回家,喘不過氣爬上十層梯級,那首片尾曲,耳機裏重播又重播,鼻血流至嘴角,舔起來像一場鐵鏽味的末日慶典。你沒有很驚訝,你只是拉開廁所趟門,手裏一袋棉花球和碘酒,說我們多活一晚好嗎。
不過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是時候要離開,我多看拼圖兩眼,想著怎樣把它摧毀。我憶起你討論電影時的強悍,其實你有沒有真的理解我。已經不要緊,我轉身,鎖門,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英國只是個中轉站,我只是比你待得久些,對不對。
我會在東歐到處遊蕩,坐平價巴士,跌跌撞撞,看山脈,看湖泊,它們都比人更親切,無風無浪。有時我會找海豹陪我,它們毫無追求,它們比人類自由。我會短暫住進某間青年旅舍,對過往的幻想執迷不悟。想睡時就喝啤酒,起牀後便喝咖啡,隨機問同枱的人,你過得好嗎。他們都會說,沒有太壞,妳呢。我輕輕呼氣,白煙冒起,我說我清醒得日夜不分。
目睹過歷史悲劇的走廊,古老雅致,它會不時跟住客聊天。夜裏我也會對它訴說心事,我問,你知道嗎,碌架床邊有部舊式暖爐,一聲不響,壞了一輩子。它說,不如妳為它寫首詩,又或者畫張掃描。我從爬山背囊裏拿出畫簿,將頁面迎向昏黃的燈光,與物結盟。
我發燒時被著你的羽絨,某個言語不通的人過來,說了一晚我聽不懂的說話。我重複,你的意思是這樣嗎,他只是指手劃腳,滔滔不絕。他的故事,我推敲不出來,我連他國家的名字都捉不到。但我發現他完全沉沒在理想之中,比任何我認識的人都幸福。終於他靜下來,不再說話,他將頭挨近,在我頸上吻下幾塊褐色的傷痕,以英語問,可不可以進入妳。現在,這裏,此時此地。
世界在改朝換代,而我的軀體卻依然無礙。我拜訪羅瓦涅米,芬蘭最北的城市,北極光壯麗得不留遺憾。聖誕老人的鬍鬚原來真的很長,他親切地問我,親愛的妳來自哪裏。我毫無期待,但聲音在顫慄,他聽後笑了笑,說聖誕快樂。他說的是廣東話,我上前抱他一下,感激他學了我的母語,然後我會在冰天雪地裏寫本書,如你所願。你會在某座工廠大廈裏閱讀我,晨曦通透而溫柔,你會再次點點頭。這邊有個冷漠的停車場,心肺都壓在地上,我寫了出來,一切都將被原諒。
如果係咁,你仲會唔會過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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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關於未來的關鍵詞,或來自未來的限時動態。
楚思/林日錦/任弘毅/蔡傳鎮/海海/黃翠穎/羅浩雲/李曼旎
鏡子迷宮
據説,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橫亙著一面巨大的,無法被穿越的鏡子。過去是實像,未來則是鏡中的虛像,投射著過去的形狀,一點點蔓延開它冰涼的幻影。果真如此的話,那麽這面鏡子是存心作亂的哈哈鏡,還是一面溫馴的,誠實的鏡子呢?只能存活在現在這一個瞬間的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我也曾經想要窺知未來,想知道在某時某刻,我會存在於世界的哪個地方,那個時候還會不會有我。年幼的我就這樣走進一間塔羅館,聽人說這裡的占卜總是很靈驗。坐在擺滿水晶和蠟燭的桌子旁邊,神奇的女巫看上去也只是個普通人,她手邊的玻璃球淺淺地染著一層玲瓏剔透的光澤。我問,未來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未來的我呢?女巫溫柔地對我笑了。恍惚間,我看見那水晶球不慎滾落到地上,碎片綴滿一地,化作零零碎碎的,千面鏡子迷宮。回過神來的時候,水晶球卻仍然好好安放在那張桌子上,女巫坐在桌子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
夢的殘骸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了那麽多關於未來的事情,我卻僅僅夢見過一次未來。那裡沒有一點聲音,不知道是因爲未來的人們已經心意相通,不再需要用到聲音來交流,還是在那個夢裡,我其實是一個聾子。但是不要緊,只是擁有視覺的世界,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好不容易來未來一趟,我當然是想用這雙眼睛看看,那些我熟悉的事物而今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走在童年時所走的路上,我看見過去的游樂園已經荒廢,散發出被棄之物特有的,溫馨的甜香。旋轉木馬、袋鼠跳跳車,那些假動物們的眼睛卻都還睜著,它們一直都沒有夢嗎?即使在未來的未來,未來的最盡頭——也就是一切都被毀滅,淪爲殘骸之時,它們也無法閉上眼睛來安睡吧。穿行在這些夢的殘骸之間,我為它們的疲憊感到有一點點難過。
顛倒的記憶
某某寫給某某的信:
喂,不要再沉湎在過去啦,那樣你永遠都不會快樂。如果看到一棵樹就想到,那棵樹下,是我們過去分別的地方,看到一件衣服,就想到當時穿過它的人,現在已離開了我……總是這樣,那不是每天都悶悶不樂,浸沒在懷念當中嗎?就讓我們把記憶顛倒過來一遍,從未來算起,看到喜歡的場景,就想:這是我們未來將要相遇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家,就想這就是我們未來將要擁抱、親吻、共同生活的地方。你肯定又會覺得,我又在說一些不切實際,癡人説夢的事了。可是,我是真的有很認真在想,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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