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104年8月13日前後,齊國有個叫李少翁的方士號稱能召回魂魄。寵妃李夫人死後,漢武帝李徹很想念她。某一天,他在想念夫人之餘,忽然想到了這個李少翁。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武帝端坐帷帳之中,命人在對面搭設帷帳,燃起燈燭。不多時隱約地看見一個酷似夫人的影子,先在對面帳中起舞,隨後又環繞帳篷飄飛。武帝激動落淚……除此之外,《漢書》裡還總結了一句話: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來遲。」
隨後到西漢「走馬燈」、宋朝「燈影戲」,也都在民間搞得熱鬧。乾隆年間更是漂洋過海去,有一種說法是西方典籍中被命名為「影燈」的事物,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電影」的由來。
關於「電影是什麼」的話題,我認為眼前的電影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在變化,創作者們逐影而行,始終沒有停息。電影觀念也在悄悄地隨之改變。諸多見解,像先有燈再有影一樣,大部分時間裡總是姍姍來遲。
我們的談論是看電影之外的回聲。說來說去,電影形成的元素不外乎——暗夜來臨、燭光投影、人物移動,最重要的還要有(一個)動情之人的投入,也就是觀眾。
在我看來,「影燈」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方士的「施法」,而是漢武帝李徹對李夫人的思念。
1895年12月28日,巴黎卡普辛路十四號格朗大咖啡館門口,盧米埃爾兄弟和他們的父親老盧米埃爾,身穿緊身深藍色燕尾服,打著領結,眼珠快速轉動,鬍子還不禁顫抖,他們緊張地等待來看「電影」的觀眾。
《盧米埃爾工廠的大門》《拆牆》《火車進站》《嬰孩喝湯》《水澆園丁》等這些加起來大約二十分鐘的影片,代表著「電影」概念的正式誕生,如果「中國燈影」算是一個引子的話。
與中國漢武帝的沉默不同,巴黎這群幸運的觀眾異常躁動,他們有的拔腿就跑,有的往椅子下面鑽,有的下意識地把雨傘打開……
這是作為一個愛電影的人,對人類歷史上第一場電影效果的想像,那種嘈雜和恐懼在我看來都是如此幸福的。
最早的電影就負責為大家製造一種「純粹」的感官驚喜。所以,它來自真正的民間。當它被創作者發展成驚喜之外的藝術,才慢慢深入了所謂的生活。
在英國的一家實驗室裡,2014年9月14日的時候,藝術家安尼施·卡普爾研製出了一種現實生活裡「最黑的物質」——奈米碳管黑體,這種顏料由無數根只有人類頭髮萬分之一細的碳納米管組成。它在科學上的意義是市面上任何光譜儀都無法檢測到它的反光。
在一個極度黑暗的空間,你有意或無意闖入,進而漫步其中。你無法確認自己的所在,自己的身份,最有意思的是你沒有空間的同時,也丟失了時間。你的感覺也將被黑暗吞噬。
假如,這是一個電影的開場呢?它會像英國導演德里克·賈曼雙目失明的情況下拍攝的「自傳」電影《藍》(1993)一樣,跨越顏色本身攜帶的感情色彩?
——「裹屍布的顏色,是沉默、受難的顏色,卻也是天空、大海和飛燕草的顏色。」相對來說,黑色很快就會融入我們思緒的無限之中。
這是我對「黑暗」最大膽的紀錄了。
黑色與古文裡的「空」在本質上是最接近的。黑色與光構成了人類對這個世界一切事物的理解。
我以為,愈處於黑暗,愈能體會到電影的質感來自光線,來自更深處的黑色與彩色,或者色度、色階不同的黑色之間的關係。
其實,我們還可以把這種關係置於電影構成上去理解。當我們具體到無數人物和情節點如何編制,如何製造,我們可能就立刻明白了一個事實:
——「黑色」不僅是一種電影類型,還是一種天然屬性,更是這個媒體一百多年以來唯一不變的。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我們通過光線分辨事物,洞悉人物,發掘故事,光線像我們的每個人熟悉的一套標準語法。
1931年,D.W.格里菲斯在總結自己拍電影的意圖時說:「我試圖要達到的目的,首先是讓你們看見。」
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娛樂至死的這個時刻,「看不見」更值得討論,忽視的最後是我們真的被黑暗填滿了。
我記得曾跟影評人朋友說,這個時代寫什麼電影不重要,因為每年總是會有那麼多電影填滿這個市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這個時候不寫什麼,就凸顯了立場。
看過這個最黑物質的新聞之後,我本能地注意到「黑色物質」藝術上的啟示,這預示著一個關於「黑暗」的故事已然開始了講述,它有可能超出稗官野史上任何一筆記載,以及我們對光線最美好的想像。
人類有渴望真實的天性,他們愈知道迷惑產生的原因,就愈發迫切想瞭解「真實」在哪裡。這與我們最早知道的電影目的本質上一樣的——那種「火車進站」式的衝擊仍然刺激著大部分觀眾。
有人會問,真實重要嗎?
當年,漢武帝李徹和法國盧米埃爾兄弟看到的,和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些運動起來的事物,在黑色世界裡,如此生機勃勃。
「是邪?非邪?」我想說,接受創作與生活之間,永遠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限制,就是默認了一個來自寂靜深處的幻象,比一個喧囂旋渦裡的事實或生活裡的「真實」,提示我們去思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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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花墟的女人。」
街口的那家便利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魚龍混雜什麼都有,是比便利店更方便的方便。便利店對面是間野味店,出售各種意想不到的肉,不時能聽見一些不明的淒喊聲,是完全沉淪進沼澤下一秒就會失去叫聲的絕望。
野味店旁是個花墟,大大小小整齊劃一的花放在花槽裡,不時有幾朵零落的鬱金香躺在地上。住在花墟裡的女子掛上營業的牌子:一百元牽手、二百元摸胸、五百元打開雙腿、一千元極樂。她一直在尋找女媧遺落人間堵住人心的大石頭,那也許可以堵住她的心,或許她是在等從虛無縹緲大樓死亡遊戲下的生還者走出來,路過花墟能買她一朵花,那麼她就跟他走,這才是花墟的正當生意。但這麼些年了,都沒有人跟她買花,或許那些人潛意識裡都知道買了花就得搭上一輩子,或是真的不知道花墟女子是花的主人,白白錯過買一朵花就能得到的好差事。
我也曾光顧過她一次,她張開雙腿。我抽著煙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是棉花糖在小孩口裡化開的質感。
「你叫什麼名字?」
煙從我的口裡吐出,化成一股霧氣,跟空氣裡隱藏的曖昧化為了一體。
「我就是花啊。」
她這樣說著,一動也不動,雙手撐在冷冷的用肉體無法捂熱的瓷磚地板。
「你是說這兒嗎?」
我靠近她的雙腿之間,朝那個自古以來延續人類可怕文明的地方吐了一口霧。
「不是,我整個人就是花。」她瞇了瞇眼睛,眼神不掩飾身體的快感,似乎我剛剛的那口氣取悅了她。
我頓了一頓,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在描述肉體嚮往的極樂,也許她就是極樂的根本。這一晚我和她做了愛,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花墟旁的野味店老闆也說沒有再見過她,尋樂子的對象離開了。她在這些人眼裡只是被尋的樂子,她應該很感恩沒有人買下她的花。
我有想過要找她,問她關於花的問題。但我墮入了輪迴的通病,我拼命想著就永遠想不到,於是因為我的問題,她不在了。我丟掉了極樂,也丟掉了花,我那晚應該找她買花的。
她帶來了花,卻丟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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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政今早聯同強大警力到橫洲要求村民離開。鳳池村歐陽家希望可以寬限兩星期安置一家六口一狗一貓,不果。歐陽太在前門聲淚俱下,與此同時,地政人員截水截電,並在他們家後門剪斷鐵絲網進內。
下午,歷經一個早上的折騰,歐陽太神情渙散了許多。她的丈夫向身穿奧雅納(ARUP)反光衣的工程人員詢問情況。她突然問道:「這棵樹——天氣樹會斬嗎?」
他們到後花園去看樹。她指的樹是後花園的白千層,歐陽太把它叫作天氣樹。以前,她就看白千層的樹枝擺動,猜風向;老死的貓狗也葬在樹下。
歐陽太沒氣力解釋了。歐陽生續話:「她由小到大都看著這樹長大。」
「這麼大棵樹一般……留,但都要睇……這一帶都是平整(土地)帶來的嘛。」
「這帶會是學校,學校應該要有樹的。」本來是幼兒園老師的歐陽太說。當刻,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回應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這看來也不在發展商的考慮範圍。
她聽著工程人員講解了一會處理手法,只道:「斬的時候你一定要call我。」
「我到時斬給你留幾舊,但不要太大舊,很重的。」
歐陽太在腳前比劃:「我用來做我的墳墓。」
「不是……我自己也留了一舊,擺在桌上,幾頂癮的。」工程人員笑著說,彷彿在談論一個旅行紀念品。
在一邊沉默已久的義工忍不住喊話:「……這不是頂癮啊!是創傷來的!」
三點半死線之前,他們一家把握時間不斷執拾。歐陽太把裝滿多士爐、風扇的紙皮箱拉出拉入。她喚兩個累透睡去的女兒起床出發,又拖拉著一堆被子問道:「你猜我待會回來拿被子可以嗎?」
她說怕遺漏了什麼生活必須品。失魂落魄地來來回回,離開前半小時,她敞開家門不下十數次,一直不捨得走。她低聲說好驚。歐陽生安撫她,你怕爆竊對吧?你驚咩啊?歐陽太沒來得及應話,疊得高高的一堆碗盤突然摔到地上。一聲巨響。
他們把部分家當匆匆堆上貨Van,離開這本來屬於他們一家三代的私人土地。一個支援義工離開前,在站滿地政人員的路上大喊:「橫洲黑幕!政府要負全責!」
另一位村民陳生也在努力執拾。他在歐陽家門前停下腳步,跟年輕的支援義工說:「香港社會不同了。去或留,你們自己作決定。」
*以上文字及圖片均獲同意轉載自作者面書,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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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
腳跟提起時,一片落葉宛如婚紗
沉沉跌蕩在遙遠山崖
我是這樣說的,請你記得。
請歲月保持距離——
壓榨聲浪。是的以下,是命運
即將低吟淺唱:
由下從近,而上至遠
到海獄更深處。我在奇怪
那坐井觀天的陌生女士
竟嗅到浪花的香氣
微光閃爍生活,我們在看不見的繁星
只有那蒼白的座標鏤刻你我唯一之名
除了虛幻以外,星漢燦爛
可供回味,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只是我的倒影,或者襯托
一無所有,我的名字——只是名字
無所有的秘密由陽光驚動
葉脈化為山峰成為盟誓,更遙遠了。一些時候
於沒完沒了的奇怪航程
平凡事物能參與我
家裏的日曆就像
可撕走下一張,有力的手臂挽著手臂
稱謂逸出陌生的唇角
消逝讓我了解
構成婚姻關係的另一種遐想,赤裸
而且加倍熟練
下一片海不能容納我的海洋
從插入中魚感到活著
你們可以坦白我在漩渦中綻裂的心
名字因為沒有打開石頭,儘管再次凝視
我沒有墜落的碎石展示世界
生命倒影這樣疲倦
拉扯角力,若出其裏
如水的月掛在天上
等同明鏡,時時高懸淚珠
如果可以,我將不再讓任何生靈進入我的海
請你記得我還在說話,仍然在說
以觀滄海
風再起
是這樣敘述——母親第一次。
一切都在故事中,都在掌中
婚姻是被逼,命運和男人
懶腰伸了一個,牙正擦着
一個女兒傷害了,生下一個男嬰
他說:這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婚姻
是歷史。母親說
我說:「文學變成現在,或者是傷痕」
文學和問號讀音相同
繪畫可以選擇書寫也可以選擇
我們人生很長,要說些謊話
要看著海
海看的故事,回想曾經
戰爭也在海浪中,海邊在書寫
東臨碣石水何澹澹。第二次你的敘述
令我變成可能會回家的人,指涉幾個月後
浪的清晰就像雨點,清晰的故事
只在人背後慢慢打落,擊打心臟時
空氣構成了空的心臟
如果我說離開,即將就是離開,早已就是離開
那麼這行列中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在開展
片刻的無數
來自於敘述,顛倒是非或被是非顛倒
在出生時線索已被提示
臍帶,我和你唯一的聯繫
現在我仍然足夠專注,如果能夠隱約看到
繩索靠近我的海洋,航行停止
命運早在無常覺曉
又該如何吸吮你的內心
藍海石白
祈求能夠死亡而我將死亡變化
一個徹底的名詞是我。能夠活著祈求
看海浪將生命翻來覆去
陽光跳動浪花,嘴巴張大
石子的海邊看上去像貝殼
任何名字都不吐出
山島竦峙,婚姻的陌生
旋轉再旋轉而成為風暴的旋轉
星空轉動
那是影子是的我知道,漩渦中一切都在形塑
星座沒有聲音在動念時
對,宇宙們,我知道那是想像
漁夫座不再出海的帆船
將女人掛在天際,獵户射殺的永恆
創造黑暗時神知道我們會墜落黑暗
招潮蟹叫父親探頭,石蠔要母親過濾海水
而夜了,將不再是懦弱。潮水哭泣
從漩渦而來的情感,舔吻你的腳尖
我的無知或許和旁人無異
為了把不幸延長,父母將我孕育
繪成全身像,僅屬於人和悲哀之寺院
在旋轉鍾聲,重心迴盪
寧靜溫和。孩子想起蟬鳴
直至可能沉沒於波濤那一瞬間
我看見世界被温柔掀起
包圍,而比地獄更遼闊
本篇作品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蒙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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