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在街頭游走,發現了一個小得可憐的房子。他覺得房子雖然很破但很有意思。房主人就坐在房子外面,那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當他走近想把房子看仔細,女人忽然站起身,異常激動和警覺地看著他。不一會兒,不等他說話,女人就開始對這個不速之客破口大駡了。男人嚇得轉身就跑,身後還飛來土豆和西瓜皮。
這一幕發生在一九五四年八月的一個下午,義大利導演費德里科•費里尼 (Federico Fellini)在片場附近的街道上,狼狽而逃。當地人告訴他,那個女人得知人們要拆除這個「非法」建築之後,簡直就瘋了。後來,費里尼在附近小心翼翼地繼續工作。女人一直盯著這群忙忙碌碌的人。有幾次,費里尼跟她打招呼,女人都傲慢地冷笑。直到晚上,女人才相信,那個男人並沒想帶人拆掉她的房子。女人覺得這群人的工作沒意思,在她無聊地走開前,丟下一句話:「我的生活要比任何電影都有意思……」
在我的生活中也常聽到這樣的說法。很多人覺得,生活比電影重要太多了。電影拍得那些人和事都太極端。
人沒那麼簡單,事情沒那麼巧合。
《少女莫妮卡》中的Harriet Andersson
提到生活,我想起一年冬天,因為沒事就和朋友去了海邊。風特別大,海是結冰的。我想拿手機出來拍照,手機凍得關機了。整個海邊沒什麼人,自己走著走著,渾身都被風打透了。我發現這裡的店鋪只有在游泳季的時候開放,走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家麥當勞。我在店裡點了杯咖啡取暖。
這時,門口走進來一男一女。他們脫下厚厚的棉衣,坐在我不遠處。整個麥當勞裡除了店員,只有我們幾個人吧。我沒有直視他們,由於距離很近,他們對坐著。我不經意間聽得到他們的談話,他們說話聲音很小,本來一些特別生活瑣碎的事情沒什麼,但是我忽然在女孩低頭時,發現了一種特別神秘的眼神,這個眼神很快又對準了那個男孩。
女孩的眼神讓我想起瑞典女演員哈里特•安德森 Harriet Andersson(《少女莫妮卡》女主演)那種不顧一切的青春激情。男孩低下頭,臉紅了。表面上的話題,直到我離開都和原來沒有區別。
我偷拍了一張他們的照片,作賊心虛似離開了。在我離開座位時,女孩扭頭看了我一眼。我們第一次注意到對方。他們可能看著我身上有照相機,特別謹慎地望著我走出店門。雖然,我沒有被扔土豆和西瓜皮,但直到在門外,穿過人行橫道,我還覺得背後有一雙動人而熱烈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第二年夏天,我去同樣地方,相同位置,所有事情和那年冬天保持一致,卻再也沒有遇上這兩個人。如果,再次遇上他們,我一定會上前告訴他們,我想把他們拍成電影,隨便什麼主題的電影都好,因為那種感覺非常像伯格曼的電影《少女莫妮卡》了。
李滄東
但生活不是電影。兩個小時,我們不能如此輕率地呈現生活,只能聚焦般的探討一個主題。如果可以感同身受,那麼這個電影裡的人,很可能是你自己,或你認識的人。如果沒有感動,我經常跟自己說:「電影之外的生活裡走著更有意思的人。」
「電影不結束在燈光亮起的一刻,而是結束在觀眾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按韓國導演李滄東的話來說,我中意的那個女孩的眼神就是一個結束,那是生活的某個瞬間。這讓我第二年來這裡尋找「電影」的結尾變得有意義。
電影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只是一場休閒。其實,談論電影越嚴肅越激烈,內心也就越空虛。恍惚之間,我總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有誰會需要我這種人,為什麼需要?」連費里尼也認為,當年那個朝他冷笑的女人心中這麼想。
這個女人後來有機會再見到費里尼時,她已經放心這個人不會拆掉她的房子,也知道了他的身份——雖然,她不太理解什麼是導演。她對費里尼敞開心扉,然而說得故事真真假假。她把自己的生活和從別處聽來的、電影裡看到的事情混在一起。她情願自己苦苦地相信,自己極其不幸的生活恰恰如同她所描述的那樣。
《卡比利亞之夜》
關於這個女人的故事,後來就變成了費里尼名作《卡比利亞之夜》(1957)的情節。和這個女人一樣,我們很容易成為一個談藝術的人。談論是容易的,但我們可能只能成為生活的混淆者,並不像那些好導演一樣,可以發現生活和電影之間的秘密。沒人說過電影就是生活,也沒人說過生活不構成電影。準確地說,好電影幾乎都可以洞穿時間。
從《少女莫妮卡》(1953)到《第七封印》(1957),伯格曼的電影力量影響到今天。一個女孩面對新生活的恐懼和一個人面對死神的焦灼沒有變;一個女孩面對這些問題出現的掙扎和一個人無論如何無法逃離死亡的命運也沒有變。
它們不是再現歐洲蕭條時期的田園,也不是重演中世紀的危機,而是說導演身處的那個時代。莫妮卡、中世紀的教徒們和那個時代,包括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無疑活在不安焦躁之中。只不過是無聊生活、瘟疫帶來的死亡,以及經濟高速發展而身心俱疲而已。
記得導演伯格曼曾說過,這個時代的憂慮和過去不同。但表達起來還是想通的那些話,也就是「人在不斷尋求著神靈,而唯一的歸宿就是死。」
一個屬於生活的偉大隱喻就此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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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瘟疫降臨這城前,J曾在茶餐廳暗卡位呷下一口他最愛的凍奶茶,緩緩地告訴我,他的結核菌素測試呈陽。醫生說他體內存有結核菌,但結核病是風土病,即使受感染亦不一定會發病,有些人甚至在數十年後才發病。我想J和我體內都住著不同野獸,猶如初生嬰兒,在父母剛合上眼睛,以為終可享受短暫的寧靜時,便會發出如夢魘一樣的哭聲。
修讀心理學的J說,我是擔憂再次經歷恐慌突擊,而設法避免所有令我心跳加速的情況,譬如在車門即將關閉一刻衝進車廂、獨自在沒有街燈的路上逗留、在人多密封的地方觀看期待已久的樂隊演出,或所有過於親密的距離。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驚恐的感覺,而是被旁人發現,我的身體是個計時炸彈。像他的結核菌一樣,不知道在哪個抵抗力低的時刻,一直潛伏在我體內洞穴的野獸會甦醒,一下子侵蝕我本就漸漸萎榭的身子。
於是在必須把下半臉遮蓋的日子,我把所有恐懼埋藏在那薄如紙張的屏障後:頻密急促的深呼吸在口罩後被消音,前額的冷汗也只被視作悶熱天氣下戴口罩的後果,甚至在那些不敢出門的早上,也能以節省口罩為藉口留在家工作。口罩製造令人感到安全的距離,讓我能收起自己的臉,僅露出空洞的眼睛,把所有情感消毒,像超級市場被裹上保鮮紙的蔬果般,獨自在無塵無菌的時空裡遊走。
可是正如在《重慶森林》裡金城武飾演的警察223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包括保鮮紙。偶爾還是會有人能穿透像一層霧的保鮮紙,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一絲連我自己也以為被完美隱藏的惴惴不安。人的心與其他器官相通,在精神繃緊的時候,胃部會隨之變得灼熱,入睡後總是半夜驚醒,也會頭腦發脹和雙手顫抖。不過,在咬下一口朋友親手造的麵包後,鬆軟的質感還是會逐漸把胃部深處的疼痛融化;與J坐在書店上層,俯瞰大排檔午市過後的清閒時,書香和暖風也是會暫時讓腦袋清醒。
人的身體本就像一艘紙船,終究會在漂浮的某天,被海水浸濕、失去形狀。我對自己說,在J和我體內的計時炸彈倒數時,要好好凝視對方,在失去嘴巴的瘟疫中,用眼睛記住彼此的模樣,放進保鮮紙內小心翼翼包好,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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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宜蘭工作時聽過一個當地人說:「河是這個城市的命脈,像血」,之後一直很想做關於河川的作品,機緣巧合下在2020年1月要到京都駐留三個月,於是突然有機會到訪鴨川然後做些什麼。當然香港也有很多有趣的河,但可能因為太近,太熟悉而不知道從何入手。
與其說「研究」鴨川,不如說是觀察,因為我那懂研究什麼。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河畔也相對冷清,人很少,樹葉也都掉光,只淨下乾巴巴的枯枝。初到步的時候,我不斷沿河來回步行,由出町柳的鴨川三角洲步到東山橋(近東福寺的一段)再回到出町柳,地圖說兩小時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往往花上一整天。路程中會經過十四座橋,最後我的作品就是攝於二条大橋。
除了沿河觀察,我還看了一堆攝於河川的電影,翻查了鴨川和各大橋的歷史。像鴨川長年氾濫,不斷的治水工程令現眼前的鴨川變得相當人工化,畢直的河道兩側都鋪上水泥或草皮,人可以輕鬆沿河散步,自然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也因為水災,大橋不斷經歷修築及重架,橋的材質和風格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像明治政府為了提升神道教在日本的地位,大力實行「神佛分離」,大量佛寺佛像被破壞,而現在四条大橋的高欄則是由廢寺裡的佛具熔制而成,包括四個梵鐘及十一個佛磬等。雖然最後在作品中都沒有用到這些找回來資料,但也有助我慢慢去理解這條河。
關於作品《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
我在大學時期修讀動畫,記得第一課是學習動畫基礎Walk Cycle,我當時花了好大力氣才完成那只有幾秒的動畫循環,一個垂頭喪氣的畫家在走路,帽子是藍色的,動畫做得不怎麼樣,畢業後也再沒有做過Character Animation,但網上walk cycle的影片,像米奇老鼠如何神氣地走路之類的卻看過無數,可能我就在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人走路。
2020年2月,京都隆冬,我一個人拿著三腳架和相機在二条大橋的中央開始定點拍攝。首先把相機架好,鏡頭向北,對準二条跳石(飛び石),每當有人沿著斜坡踏進跳石我便開始錄影,直至那人離開了畫面,不斷重複。拍攝其實很簡單,渡河的人出現,我便按下快門,不多不少,但等待的時間卻相當痛苦,而一天四小時的拍攝已是極限,再下去腳指都會被凍傷(當時只穿了一雙破爛的converse),就這樣每天四小時,最後拍了大概一百個人踏石渡河的影像。
攝影機與跳石群有一小段距離,所以除了有人渡河,人物的的細節和較小的動作基本上都看不清,我是在完成拍攝後一口氣在電腦前翻看,在這之前我連要怎樣處理這堆影像都沒有想法。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著攝錄機在外面走,之前都是閉門造車,所以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先拍下來吧。」最後拍下來的的影片,其數量和細節比我想像中多出很多,處理起來相當吃力,花了很多時間不斷翻看,途中又會猜想渡河者的年紀,他或她剛才做過什麼,之後又會到那裡?明明前面有條大橋為什麼還要踏石渡河?與他一起過河的人關係怎樣?為什麼他不等他呢?過了幾個晚上,捨棄大量片段,最後以直覺剪成了這段接近三十分鐘的影片。
《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的命名是因為我在看別人一步一步踏過跳石時好像片刻看到自由的模樣。
Jess
寫於2020年4月2日
從京都幾經波折後終於回到香港,
現正進行兩星期的強制家居隔離中。
www.jess-lau.com/air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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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blo Picasso, Le Rêve
他厚實的掌心終於貼上她滿懷期待的裸背時,她就因為尖叫而醒來。有無搞錯有無搞錯有無搞錯。依依趕緊把不小心張開了一道縫的雙眼重新閉上,故意不用力移動身體的任何一條肌肉,生怕不小心驚動了現實的身軀,就無法再墮回難得的夢裡。回去吧,回去吧,她想。回到終於獲得回應的裸背裡面,回到她沒理由和阿熙一起佔用的床鋪上,回到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成為她戀人的阿熙身下。阿熙。阿熙。遠處大廈裡的幼兒再次尖叫,今次加上主婦大聲喝止幼兒的聲音,兩個素未謀面的新角色刺穿了依依的意識。腦袋醒了,那素雅而廣闊的溫泉旅館客房變成依依太熟悉的睡房天花板和傢俱,唉,回不去了,肯定無法回到那個夢裡了。
星期六早上已經叫得連對面大廈都聽得見,那個孩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不肯做補充練習?不肯練琴?可是哪有正常的父母會迫孩子在假日清晨練琴?那樣的父母不怕被隔離鄰舍拿刀上門尋仇嗎?難得有空可以作些兒童不宜的夢,依依只想在夢裡和阿熙做些在現實裡不可能做的事。剛才的夢被打斷時才剛剛演到重點:依依夢見自己和阿熙一起到日本旅行,夢裡的他對她百般照顧,溫柔體貼,跟她想像中的理想男友一模一樣。夢境跳過了泡溫泉的景象,直接跳往晚飯後在客房榻榻米上鋪好的床鋪,以及在阿熙鬆開的浴衣領口,可以看見他的頸脖以及胸肌的線條。他用雙手撐起上身,把平躺的妳罩在身軀之下俯看著妳,浴衣前襟因地心吸力下垂,空隙顯露出他腰帶以上的所有皮膚。妳看見他的胸口和肚腹隨著呼吸起伏,只要妳伸出手,滑進衣內,就能觸及。妳和他的呼吸漸快,兩件浴衣的前襟越貼越近,妳看見自己的手,忍不住往他的腹肌爬。
附近地盤的電鑽聲。不要。不要。電鑽聲最能鑽穿夢境,讓夢粉碎、無法搶救。依依努力抓住睡意,讓注意力從電鑽聲回到剛才夢境的記憶裡。回想。努力閉緊眼睛,把自己的意識擠回剛才的其中一段劇情裡接枝。不如今次先看見他背上的肌肉吧,上次並肩吃飯時借機摸過他壯闊的肩頭,他的上臂和背肌想必也很誘人。想像阿熙背向妳,讓鬆開的浴衣自肩上滑落,露出緊實的肩背。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樓下的阿婆又夠鐘敲木魚敲鐘唸佛。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叮!腦裡開始出現佛像和金色的宗教器具。怎麼可能在聽得見木魚聲的房間裡發春夢?夢開始退散得不太看得見畫面了。糟糕了糟糕了。不如乘機改變一下劇情吧。既然有些腦細胞已經被召回當下的現實,就順勢想像阿熙因為某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來到這個房間裡躲藏、和妳擠在同一張床過夜,然後在夜裡,他靜靜地問:可以抱住妳嗎?妳應該怎樣表示同意,才能使妳和他的關係更進一步呢?妳和阿熙至今仍然只是朋友,也許是一種比較親近、常常找各種借口一起到處消磨時間的朋友,但妳無從得知他對妳是否有戀愛的感覺。而現在他問:可以抱住你嗎?應該就是一種表白吧?妳應該怎樣使他知道妳一直在等,但不能讓他知道妳一直在夢裡反覆幻想這一刻會怎樣到來?簡單的「嗯」一聲可以嗎?妳聽見他的體重在床單上挪動的聲音,在昏暗但熟悉的睡房裡,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臂彎,把妳輕輕但緊緊地抱住。
咚。咚。咚。不知是冷氣機滴水還是樓上晾衫滴水的聲音。估沽故。估沽故。原來落在冷氣機上的是斑鳩。ko-el。ko-el。還有噪鵑,就在窗外,就在耳邊。而阿媽在門外說,今晚唔好約人,我買咗斤靚蝦啊。夢多麼跣手,一溜掉就是永恆。阿媽打開依依的房門:仲唔起身啊?一放假就淨係識得訓。依依張開眼,看著阿媽打開她的衣櫃,邊在全家人共用的床單堆裡翻找替換的枕頭套和被袋,邊興致勃勃地說起剛才在街市聽見關於唸佛的阿婆最新的八卦。唉啊,現在依依腦裡全都是粉絲蒜蓉蒸海蝦,連開邊的蝦殼在鮮紅蝦肉被蒸熟後微微向內捲翹的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依依想像中阿熙的胸肌都不見了,肚臍和鎖骨都不見了,腦裡只有蝦,蒸蝦的碟,剝蒸蝦時的氣味。唉。肯定無法再回到那個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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