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演者:甯昕靜
父親:
猶豫許久,到底還要不要寫信給你。寫信給你這回事,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但沒有得到我預期中的效果,因此現在既想寫,又害怕寫。説來,我們也超過一年沒有對話了,思來想去,我想給父親你寫最後一封信。
撇除小時候寫的生日賀卡、父親節感謝卡,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給你寫的信。你知道,我從小就怕事,不愛説話,即使委屈難過也説不出口。在文字上也有選擇困難,沒有一個準確的詞語能表達當下的自己,便索性不説話。有時候終於迫不得已地開口,卻仍然無法得到理解,覺得舌頭很笨拙,急得眼淚盈眶,就只好寫信。
第一次寫信,是我七、八歲的時候,被你送去補習社後的某一天。與其説是補習社,更像是托兒所,上班的你們不能接我放學,只好將孩子寄放在一個儲物櫃:每月付款,只確保貨物安全,不保證貨物快樂。那裏和我同齡的孩子只有兩個,她們的嗜好很枯燥,喜歡坐在我對面,黏在一起,桌上的文具建起一道防護網,將我隔絕,不許我碰,更別説借用。她們常常在笑,在彼此的耳邊輕聲地笑,偷偷地笑,實在藏不住,就掩住嘴,目光不避諱地砸在我身上;大聲地笑,又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便緊抿着嘴,毒液從嘴角溢出來,喉嚨擠壓出刺耳的聲音。
有一次,她們又笑了,而我哭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已經努力做好功課,也拿到比她們好的分數,我還要待在這個地方。我用手機給你寫信,安靜地哭着,一個一個按鈕地按,還不會打中文的我小心翼翼地拼寫英文,寫好後,認真地反覆檢查,怕被紅筆圈起,要罰抄十遍。我在信裏寫:我永遠不想再來這個地方,永遠不想見到她們。然後震抖着發送,那個按鈕,比起任何一個我許的生日願望還要虔誠。後來,你稱讚我,英文寫得真好,好到你都覺得動容了。很少得到你稱讚的我,彷彿看到了希望一樣,但隔天,你還是晚上六點才到補習社接我,隔月,隔年,同樣如此。我成為了逾期領件的貨物,在那補習社足足待了六年,才終於被認領。
最近一次寫信給你,我寫滿了三張紙的紅字,像是血書,同樣是哭着寫的。我想像我是在街上被子彈貫穿的那個同齡孩子,我想像被撕裂,想像體温急速流失。抵死……預咗啦……佢出手先……打死晒佢哋……哈哈……。那幾個月,即使新聞只有直播可看,長時間都是靜止的畫面,你也堅持要看電視,不許人打擾你。嘿嘿,真好看,最好打大力啲,好睇過電影,哈……。因為通風和透光的關係,我的房間只有半堵牆,你的笑聲不費勁就傳入我耳朵,躲不掉,又讓我想起我曾經滯留的儲物櫃,依靠他人的血淚來獲得快樂的你們,本質上都一樣。我禁不住地想,假如我死去,你是否不會出席我的葬禮,或者你還會在我的葬禮上笑,致辭時簡單概括:出得嚟行,佢預咗啦,哈哈!
那天我怒氣沖沖地離開家,丟下一封信,幾乎絕望,僅存的希望是你會好好讀完我的信,或者會明白我多一點,明白像我的人多一點。回家後,我們誰都沒説話,家本來就很小,互相討厭的話就顯得更小。我丟垃圾時看見我的信也在垃圾之中,那一刻的我應該很平靜,只是從此決定不再和你説話。
你一開始還會故作親暱地摸我頭髮,稱我「乖女」,那個詞語從你口中擠出,帶有腐臭,只叫人反胃。後來意識到我連和你共處一室都感到厭惡,你就自己躲在睡房,繼續看新聞直播,或許還會繼續吶喊助威,只是沒讓我聽見。我能感覺盼望逐漸渺茫,你始終沒有道歉,或許你從不覺得自己有錯,所以即使在親女兒面前也放不下面子,寧願時時刻刻承受小小的房子裏使人窒息的沉默,選擇相信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相信一切盡在不言中,相信不言就是最好的答案。
後來我倉促地決定回宿舍獨自生活,以為離開那個小得容不下一人以上的聲音的家時,我會比較好過,但是夜深時,我還是會感到身體深處極大的空洞仍然緩慢地擴張,日復日將我蠶食,我曾經難過到,於凌晨對媽媽哭訴我真的好恨你。我一直以來覺得自己很匱乏,份量很輕,自覺不值得受人重視,長大才知道是源於在原生家庭中長期的不被回應。你和媽媽常回憶起我小時候,是個不哭不鬧的孩子,很乖,從不鬧脾氣;我説起被欺凌的過往,激動得握緊了拳頭,聲音顫抖,你們卻一致露出詫異的神色。父親啊,不是我沒有説過,我甚至給你寫過信,而是你沒有仔細聽,也沒有認真看。
父親,我現在終於明白自己並不是不夠好,而是我已經足夠好到不需要你的道歉和認可了。父親,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一如既往,我不奢望也不要求你回信。我將窮盡一生,努力不成為像你那樣的人。
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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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昕靜 Cherry
畢業於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商業管理學及榞劇場全日制全方位戲劇(進階)證書課程。現為自由身工作者,積極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及演出作品《瑪吉阿米》發表於 不貧窮藝術節 x香港2019,榮獲「不貧窮藝術節 x 恆春現場」頒發的文化交流獎,並於同年在台灣恆春鎮演出。亦曾參與其他類型演出如潛入式劇場 《末世西遊記》、《麻甩愛甩絲》; 舞蹈劇場 《更好的我 Better Me》; 集體編創 《莎士比亞惡人傳記》。
最近演出包括:編劇工場8 ─《父子?不要!停》、《你說謊?我淡忘…》(Banana Effect)、讀劇《海鷗》(榞劇場)等。近年除演員發展外,同時開始探索配音工作,曾參與港台、ViuTV等節目配音。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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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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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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