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早已錯過了上一代人最喜愛回顧八十年代那個曾經輝煌的香港。我對那種隱藏菁英主義自我炫耀心態的獅子山精神奮鬥故事,或是坐看都市面貌轉變和浪漫化社區人情散失無能為力而以受害者身分自居感嘆,都已經失去了興趣。如果要說這些故事最令我厭惡的地方,就是它們往往在都市盛衰之間,有意無意隱瞞了時代真正的罪惡(例如貪婪、性別不平等)。
我曾經有一段長時間懷疑自己對於老人的悲懷無動於衷,直到好幾年前碰上充滿差異的外國時代劇電影,才被一些與自己身處時空毫無關連的地方、以及在那些地方生活的人物莫名觸動。現在看台灣導演楊雅喆執導的小說改編電視劇《天橋上的魔術師》,我也彷彿喚起過去同樣的心靈震憾。
原著吳明益短編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透過十個獨立短篇故事,以猶如都市傳說一樣的虛構人物 (一個出沒在中華商場的販賣魔術道具的小販)作為定錨,以不同角色站在當今的視野,回溯一個曾經存在的都市空間(台北中華商場),感懷時代轉變中驀然消失的人與物。來到電視劇,這些故事卻迎來改頭換面的轉變,視點由以現在緬懷過去,改為站在過去解嚴前經濟起飛的社會,仰望未知的將來,從中描寫人物成長過程裡遭遇的暴力與創傷。電視劇整合了獨立短篇小說,重新改寫成圍繞居住在中華商場的三四個家庭的群像劇,而當中最重要的人物魔術師,並不再虛無飄渺存在於他人記憶裡,而是在命運悄然降臨他人的時候現身,以超越現實的魔幻力量讓各個角色看清自我、重新選擇自己的前路。
要拍一齣成功的時代劇,最重要一環固然是呈現過去跟當下觀眾體驗不同的生活感,不單是生活語言、空間與習慣,還有舊時代的媒體幻想及對未來的期盼——這些東西,要說服我這個生於異地的觀眾並不難。但對我來說,《天》的迷人遠不止於此。這齣電視劇吸引我,在於刻劃一般平常人物的哀傷與落寞,運用了一般電視連續劇都不會用的敘事方法,令一個個故事單元如同水晶一樣剔透玲瓏。
單舉第六集為例,編劇就利用不可靠的敘事觀點(小孩)、海明威冰山理論小說方法去說故事。這集講述一位即將升讀大學的名牌高中生Nori,品學兼優,英俊有異性緣,又是學校欖球隊隊長,面對未來前路的他必須做出抉擇,然而他的志向、渴望(作為故事核心)為何,故事從頭到尾都不點明,只留下一條貫穿首尾的重要線索——一個Nori偶爾用日文對話的打出去及打回來的神秘電話,去暗示他的內心掙扎。這個電話裡的對方的他 / 她是誰,Nori為甚麼要講這個電話,故事刻意避而不談。
故事不直接說Nori,而利用其他角色去側寫Nori。開場的是以他弟弟的口述交代Nori的背景,以及他去發掘Nori的秘密期間不慎闖禍的情節,從弟弟的觀點去說Nori、去發現Nori,不過他以為的事實,跟真實的Nori存在偏差,甚至有些是恰恰相反的——而這些偏差不全是觀眾馬上可以辨認出來的。隨後故事發展,不同情節都暗示Nori終歸死心,但卻迴避了直接打擊Nori,而是利用了另一名因坦露同性戀傾向被欺凌的少年小八,如同Nori分身一樣,讓欺凌落在他而不是Nori身上,讓Nori透過他直視無法直率表現自我的自己,同時讓死心的Nori看見擁有相同性傾向的他的悲劇,不斷逼向Nori提問。
正如海明威冰山理論小說一樣,這一集故事核心,不在於表面讓觀眾看到的情節,而在於這些表面情節背後的應該出現而沒有直接表明的故事核心。看一遍第六集,仔細回想不同情節洩漏的一點點資訊,就可以掌握Nori無法跟任何人坦露的困惑,但感覺故事好像不止於此;看第二遍,才看懂弟弟口裡眼裡的關於Nori哪些事情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從這些誤解更深刻感受到Nori埋藏內心的痛苦與無奈;再看第三遍,就可以察覺Nori一些很壓抑自我的幽微反應,被他心底的溫柔與沉鬱打動。
《天》講述的就是這些隨處可見的基層人物,然而看似無奇的人生,在誰都沒留意的時刻經歷生死抉擇。故事並不刻意製造戲劇性轉折,只是佈置敘事留白與暗示,表面看來是講述青年失落愛情的故事,卻刻意置入看似無關找裁縫師造衣服(妻子如衣服的隱喻)的情節,以作嫁衣裳被看破手腳的憤怒去表現哀傷的情感;表面看來是講述少女被排擠的故事,以魔術師給予一隻金魚作為封閉自我的重要象徵,並透過失蹤姐姐的畫像、不應該出現的身體受傷等線索,暗示沒有人發現的家庭暴力。而在這些留白與暗示之間,《天》反覆巧妙利用小孩的觀點營造反差,用童稚愛情嘲諷政治宣傳,用好奇偷窺鋪墊恐怖監察,用賴皮八卦反襯他人的純真。
或許正因如此,台灣媒體一方面把《天》捧成神劇,另一方面卻有不少觀眾反應表示看不明白。電視劇《天橋上的魔術師》就是如此不露鋒芒的炫技,一般人可能看完一遍也不太懂得發生甚麼事,但經認真反覆細味過後,驚覺故事埋藏的細節,才會悚然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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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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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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