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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獸竇──徵稿選】貓鳥

吳騫桐
掇拾字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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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不再看到那隻貓鳥。

    半身是貓,半身是鳥;油亮濃黑的皮毛如同醬燉黑豆一樣熟透,由頭耳順毛摸落,觸到的是脊骨上方凸起的翅膀,軟軟垂落肚腹兩邊,接連下半身至後腿由黑漸澱至藍、叢簇短小的橫斑羽毛。貓鳥鑽進我睡覺的房間,約在今年二月。受母親半哀懇半脅迫而留家避疫,日夜眺向窗外的那段日子裡,貓鳥的存在,想來是我不至於精神潰崩的原因。

    喜歡把臉枕於貓鳥蜷團的肚腩上,刺刺癢癢,聞上來不知為何有種海風的味道。像鹽花。我常想,說不定牠是為了回到海洋才長出翅膀。古老的魚類不也是因為潮汐推撞,逐漸演化出能讓身體於旱地自由回轉的四肢嗎?或者,牠本來就是一隻棲居岸邊的黑貓,每天叼咬魚獲,過著既不特別也不受苦的飽足生命;直至某天醒來,忽然發覺自己被拋擲到遠離鹹洋風浪的城,被困,無可奈何下唯有長出翅膀。

    不過,這一切終是我百無聊賴的幻想。不知道貓鳥是如何爬進雜於工廈之間的九樓房間,也懷疑,那雙似未發育完全的纖弱翅膀,根本無法支撐起貓身的重量。未曾親睹貓鳥飛翔,但牠整日在房間的櫃頂與上格床之間,壓低身子,爬伏、躍飛,總是一副努力練習的模樣。

    豢養貓鳥是我小小的秘密。連同居的母親也不知曉牠的窩藏。可是,自從貓鳥露出病懨懨的神情,我開始與電話另一端的護理員S 試探性地談起家中的生物。白天,他忙於照顧醫院內奄奄一息的卧床病人;黑夜,則需照料動物園似的家:兩隻花斑貓,數球天竺鼠與倉鼠,以及一株網紋草。他從經驗中歸納:「你要多跟他們/牠們說話。」

    其實貓鳥的性格也不是不親黏,只是比較容易陷落於自己的世界,彷彿另一條平行時軸。遠遠喚牠,通常都不會得到像樣的回應。那條佈滿鋸齒狀羽翅的尾巴懶閒地朝聲音方向甩動一、兩下,風向儀般轉動,已是極為耐性的表現。也許,傳到牠耳朵內的人類語言,僅是一堆頻率升升跌跌的雜亂噪音。但我還是決定依從 S 的建議,趁空閒便緊黏在貓鳥身邊:

    「你的家在哪裡?你想回家嗎?」「我不知道這座城的家是否仍然存在。我曾經以為自己掌握到核心的真實,但原來一切都呈現雙向的矛盾。你會同時深愛一個家,厭惡一個家⋯⋯」(跑開了。不知不覺間玩到一起,陽光下滾地。)

    (躺在窗台。)「有些時候,我真寧願自己生來是被人類寵愛的動物。變身魔法啪啪響指。像你一樣,填飽胃肚後,找個舒服的地方,磨爪,瞇起眼睛睡覺。」(「你也被眾多人類愛著啊。」)「是嗎,在這世代建立的關係,淡薄得不曾存在似。就好像霧裡握著線,只能感受到輕弱傳來的震盪,卻始終無法看清楚對方的臉。那種失落。我總是很懵然。希望得到一個擁抱,是不是很錯很錯的禁忌。」

    傾聽在幾近乾枯的生活裡打撈出來的話題,貓鳥大多時都只是拍拍尾巴。但當我真的哽咽發不出聲音,牠總是輕柔地回話。那被煙燻過似的喵喵聲,常令我憶起外祖父死前的聲音。喉頭粗喘,嘎嘎。

    (「活下去。」)

    從沒有見過母親的原生家庭成員。第一次見面的外祖父經已在病床萎揭著死亡倒數,是難以形容的詭異經驗。他的臉,有點像母親,又有點像我。「原來佢而家咁瘦。」母親說。臉朝向我,眼神卻失焦地落於遠方的某處;彷彿要驅散思考,把弄著護理員囑託家屬帶來替換的紙尿片,一片一片地捏扭。「嗰肺花咗,都應該唔會咁瘦㗎。」

    印象中的母親,從不輕易泄露內心情感。就算多年前與父親分居,也沒抱怨甚麼,默默帶著還在讀小學的我和妹妹遷往完全陌生的街區,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不笑,也不哭。我一直以來都搞不懂母親的啞默。但就在外祖父死去的瞬間,我忽然想明白了:那是一次次的擱淺,內困地。

    (「我已像皮肉一樣揉成你的生命。衣褲上的毛髮,黏濕的齒印,伏在懷裡的體溫和重量⋯⋯假如某一天,你發現我悄悄鑽出沒有關好的門窗,房間猶如荒漠般空寂,大概會即時崩塌吧。人類真是身體與靈魂都異常脆弱的生物。你們明明知道,依存的結果是安全也是傷害,卻畢生無法割捨那樣本質脆弱的連繫。就像你的母親和外祖父,兩人三十多年來斷絕聯絡,她不曾找回自由自在的心靈,反而愈發窒息於被隔絕的孤獨感。為甚麼?我不曉得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是如何環迴、延展。但至少,我新長出的翅膀,不是為了回到以前的海邊,而是純粹確認,靈魂擁有在任何地方安放自己的意志。」)

    護理員S 打電話慰問貓鳥的情況。我說,牠回復快樂的樣貌,嗜睡,整日吃很多罐頭和零食,尾巴不再焦慮地圈著自己,你還好嗎,我們可不可以見面。他笑,說,最近我們最好不要見面。「但,我能教你一個練習。你先走近窗邊。」踏前幾步,黃昏的涼意撲湧臉頰。「看到附近的大廈嗎?隨意挑一格喜歡的窗子。」仔細找了找,百米範圍內的高樓挖空出不同形狀的窗,或裸露,或隱蔽,色階各異的黃光與白光,吊懸著胸圍內褲以至濕得滴水的毛巾;我故意選了一個偏僻的空置單位,鋁窗框內,只隱約露出油漆塊剝落的牆身。「你試想像自己與那個空間的關係。比如說,你最近不是養了寵物嗎?如果那格窗背後是牠的舊居,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原來是用來安撫卧床病患的想像遊戲。我一下子有點泄氣,但轉頭看望貓鳥——牠正忙著踩踏網購的紙皮盒,找出最不會壓到翅膀的舒服姿勢——莫名其妙地,我忽然想,或者牠真的是由對面的單位飛來這裡。餵養的人類是誰?會不會是因為失去了貓鳥,那人才決定搬離快樂與痛苦滿溢的回憶盒子?腦海內,模模糊糊浮出一個高䠷的男生,坐抱膝蓋的背影看上來異常傷心;他站在窗邊,別人的生活密麻如同積木般堆砌,他擔憂,貓鳥的翅膀到底有沒有足夠力量飛去另一格窗戶⋯⋯

    「感覺有沒有好一點?」S 問。語氣很真誠。
    「意外地,有。」我坦白,摸摸貓鳥窩在箱內露出的頭頂。牠發出短促的呼嚕嚕聲響 。

    老實說,我早有心理準備貓鳥會隨時離開。畢竟牠可是一隻擁有自由意志的飛天貓。在那個時刻正式來臨前,我已不斷翻找寵物離世的經驗作預習,也盡量保持情緒平穩以應對任何衝撞。但當某晨睜開眼睛,直覺上感知到貓鳥的消失,眼淚就無法控制地滑流。蜷在被窩內抽泣,敲門進來的母親照例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嘮叨疫病緩和後也要保持衛生之類的瑣事。突然,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問:「你去唔去阿公個喪禮?」

    「 唔去。」我壓抑著鼻音。
    「都係嘅,你同佢基本上只係陌生人。」像說給自己聽那樣,她喃喃。

    我沒有反駁母親。但,整個時代不也是把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的生命重覆、交疊後織成的長長故事。待夢遊似的當刻完結,數十年後,歷史或會如此記載:疫病使無數老人死亡,死亡的幻影猶如鎖鏈一樣枷著倖存者;長期留家的人們心靈被困,產生了諸種幻覺,比如想像動物。當然,貓鳥是我無比真實的朋友,但對於沒有類同經歷的人來說,牠僅是不存在的假象。就如日後我和S 約在外面,他以為我家裡的貓擁有一雙鸚鵡似的亮麗翅膀,是想像遊戲的延續,充滿倦意地笑。

    誕生於我生命裡的貓鳥,到底指向甚麼?意義不明,未能釐清。死亡亦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亦然。到最後,我還是陪伴母親到殯儀館為外祖父守靈。出殯那天,我沒有等待火化儀式結束便匆匆離開,趕回家附近,仰頭數著層數,總算找到了那個想像故事的單位。唐樓鐵閘的鎖頭早已壞掉,沒有電梯,我喘著氣攀爬上最頂層,佇在空白得沒有半點痕跡的門前遲疑了一會,終往縫隙下方投進了一封信。

    信內,歪斜畫著一隻我心目中的貓鳥,寫下了一句話:「我們活著。牠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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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對焦

    別字

    第五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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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五十一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對焦
    • 【困獸竇──徵稿選】人間道
    • 【困獸竇──徵稿選】貓鳥
    • 【困獸竇──徵稿選】拉斯科洞窟壁畫
    • 【困獸竇──徵稿選】金魚
    • 【困獸竇──徵稿選】倉鼠
    • 【困獸竇──徵稿選】群生
    • 【困獸竇──徵稿選】隔離與隔離
    • 【困獸竇──徵稿選】內有一犬,無法登出
    • 【困獸竇──徵稿選】我的小狗
    • 【困獸竇──徵稿選】棄貓
    • 【困獸竇──徵稿選】聆聽髮膚脫落時
    • 【困獸竇──徵稿選】陰差陽錯
    • 【困獸竇──徵稿選】人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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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 不現實的人,或孟浪的上海
    • 《血色大地》:在1933-1945年間,人類究竟如何謀殺了那一千四百萬人
    • 【序李顥謙詩集《夢或者無明》】魯賓遜或者奧德賽
    • 夜幕降臨時,讓我們起舞——《一無所知的夜晚》
    • 「彳亍」而行的鬼魂
    • 試譯Eric Yip的詩Fricatives
    • 六種品品:由零開始的食之旅程——不加鎖舞踊館年度製作《品品》
    • 不現實的人,或孟浪的上海
    • 《血色大地》:在1933-1945年間,人類究竟如何謀殺了那一千四百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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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 【史後生物】枯毫選詩六首
    • 春祭
    • 理髮記
    • 【史後生物】枯毫選詩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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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焦


    【困獸竇──徵稿選】人間道

    蔡傳鎮
    其實寂寞就是自已一個做飯可以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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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劑麻醉
      射一撮火藥
      後再灼柴化煙
      又可挖坑蓋墓
      決不加工製成葷菜
      众曰慈悲

      轉注


      不現實的人,或孟浪的上海

      浪子
      原名吳明良,廣東化州人。詩人、前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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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所以在現實面前……」

        「不,我是現實主義者。」

        「你是現實主義者
        那麼其他的人是什麼?」

        「其他的人是現實。」

        ——孟浪《不現實的人》,2003

        孟浪讀大學時在宿舍照的照片,攝於1981年或1982年

        孟浪是誠實的。誠實,多麼高貴的品質,作為一個人的、以及作為一位詩人的。誠實是品質,也是不可替代的勇氣。孟浪深知自己是誰,所以他寫下《不現實的人》時,直面的是他自己,本質的自己。

        孟浪是孟浪自己的理想主義與理想主義者,僅關乎一心,與他者無關。理想,在更多的時候或許只是一種心境,漫長的,又抑或是短促的。

        「其他的人是現實。」而現實的進行時從未停歇,日復一日又復一日,正在進行的重複,還會一再重複。災難發生,再發生,一再發生,直至不忍目睹,還要你瞪著眼睛一直在場。更殘酷的是,我不能悲傷的坐在你身旁。

        哈利路亞,只有耶穌基督在復活中,也只有耶穌基督可以死而復活。人類死了就是死了,是沒有任何機會復活的,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

        眾所周知,沒有人可以討論不存在的東西,被大象踩到才是真實的。我看見,沒被踩到人都認為房間裡沒有大象,這是真實的現實性,雖然現實性不是現實。

        多麼魔幻啊,現實性不現實;多麼分裂啊,現實不在現實性中。這就是我所在的地方,這是我所生活的時代,這是後1984的美麗新世界。

        四月的一個淩晨,醒來後再也無從入眠,繼而湧入一堆堆的胡思與亂想──忽然就想到非常時期的上海,想起詩人孟浪的一首詩,想念出生於上海病逝於香港的大鬍子孟浪。

        詩人孟浪,原名孟俊良,生於上海吳淞,祖籍紹興──那是一塊長出過一堆硬骨頭的人的地方。不過,孟浪這個名字是屬於世界的,而俊良──關於俊良的所有呼喚,它是專屬於杜家祁老師的。只是,沒有任何呼喚可以挽回一個人的生命──2018年12月12日,孟浪因病於香港去世。

        命運,會把一個人帶向未知的任何地方的。1995年9月,34歲的孟浪離開上海前往美國,自此居留海外。2006年年底孟浪開始在香港長居,從事自由寫作、也從事文學編輯和獨立出版活動。2015年,孟浪又移居臺灣花蓮,準備開寫他籌畫許久的長篇小說。2018年2月17日,孟浪在香港突患急病入住威爾斯親王醫院,後確診為肺癌並轉往沙田醫院治療,直至逝世。

        孟浪是我認識的上海人中最不像上海人的一個。江湖有種說法,說誰不像上海人,就是對誰最大的認同與讚美。讚美,我想什麼樣的讚美孟浪都接得起──是在孟浪離開多年後,我才發現與確認的,為此我感到羞愧。

        沒有人可以與故鄉一刀兩斷,孟浪也不可以。只是,在孟浪的詩中,出現更多的是祖國,各種複雜性思維與意義上的祖國──而不是作為故鄉的上海。「我不是上海人,我是上海鄉下人。」 是孟浪口頭禪式的自嘲。

        因著協助杜家祁老師編輯孟浪全集的機緣,我在孟浪的詩文中,試圖尋找他的上海痕跡。試圖把視野所及的一些,稍作編輯整理為一個小輯「孟浪的上海」,權作這個被取消的春天的一塊幕布。

        2022.04.18~23,記於海客堂。2022.04.26略有修訂。

        孟浪的上海

        上海被推了過來,活生生展開。這個中國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同時只是數學和物理學概念中的一個點。我們深陷其中。……人類正生活在地球村中。上海跟這顆星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靠得太近了。……我們生在上海純屬偶然。必然的、不可逆轉的事實是:我們深陷其中。

        ──孟浪《海上詩群藝術自釋》,(《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 1988/上海)

        如此十裡洋場的上海,也是如此「新感覺」的上海,如此「現代」的上海……我遠離上海、也遠離中國已逾八年。而今,上海又終於在那裡被集權與資本媾和而成的一種瘋狂的強力撐起,當屬美學上的忒勉強。在大洋彼岸,遙對八年來貌似巨變的上海,恍如遙想八十年前那舊照片上紋絲不動的上海:一邊是我的回憶,另一邊則是他人深刻鮮明的生命印記,我們把它小心翼翼地承納下來……

        ──孟浪《施蟄存先生的六封信》,(《印刻文學生活志》 2003/ 臺北)

        我們的上海啊,土地之上的人們的命運,因土地的命運而徹底改變!歷史不可重建,但歷史竟是可以失去的。從城市史、城市規劃史的論述中,上海,作為一個近代都市計畫的完整規劃及體現,曾有過全新的藍圖,並得到了部份實施。……幸好,失去了過去的未來,仍然可以期待──因為,未來的主人公正在湧現──上海徘徊,何去何從?答案已經沒有意義,我期待的是負責任的行動。

        ──孟浪《上海徘徊:失去了過去的未來》, (《今天》2009年夏季號.,該文義大利譯本2008年11月首發於米蘭《Dialoghi Internazionali》雜誌第8期)

        南京路上,兩匹奔馬

        兩匹奔馬,面對面會意一笑
        哦,她們擁有幸福的不同來源:
        母親,食品,與生俱來滿足的疲憊

        ——我是主人,並無理解她們的權力
        她們可能在生長中互相撕咬
        可能一起奔進天上,那空中的廄房。

        靜止中呵,絕美的鬃毛揚得更高
        八隻馬蹄已馳往八個方向
        驕傲的馬頭,在標本館與我重逢。

        1993.10.23

        上海紀事

        黑色提包裡帶雨水的傘
        傘之上的晴空
        晴空下的我,手上的一個黑色提包
        對未來發出警告的一位紅色職員!
        別人密謀奪取的檔!

        綠色背囊裡帶雨水的靴子
        靴子裡的傷腿
        腿的終了處,是腳,是腳趾
        拒絕了白色芭蕾
        撒向觀眾席的舞臺和佈景!
        還有撒向他們的真正的傳單!

        一隻內向的手
        在黑色提包與綠色背囊之間穿梭
        帶雨水的城市
        貫穿本世紀的初葉!

        1992.08.12

        四川北路

        明天,你立在四川北路底的寒風中
        痛悼著魯迅公園,還是痛悼著魯迅
        你身邊走過的成年男女,活著就是死了
        只有在永恆的廢墟上才會散佈著這些不朽的兒童!

        明天,你將把整個四川北路從腳下抽走
        那樣你就站在了無人跡的大地之上
        那樣,這些兒童終生將幸福地與猛虎、雄獅相伴
        ——這是魯迅公園的遺址?——哦,這分明是魯迅的前身!

        1992.03.25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舊軍隊拖著革命的步伐
        或許也打這裡走過
        或許落伍的遊兵散勇
        遠遠繞開還在幸福的家庭
        活到了,活著了,活過了,活完了。

        安於另外的道路兩側
        心室以外的懸鈴木把榮與衰重複
        沒有人看懂落葉之墮落
        搖身一變又沒有人看懂
        那墮落後的種種情操
        舊軍隊一律在遠方的墓中。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太勉強了就好像沒有盡頭
        撤退的號聲衝進了落日深處
        誰聽得懂?真是我的哭聲
        讓破爛戰鬥服裡的身子打顫
        讓大眼睛一樣烏黑的槍口一陣陣劇痛
        活到了,活著了,活過了,活完了。

        1990.01.01

        孟浪和弟弟在華東理工大學門前的合照

        透光


        【史後生物】枯毫選詩六首

        枯毫
        大學讀中文,現職揸車,間中揸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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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TR

          六歲兒子上機時
          褲袋中的素描筆早已送人
          再多的寫生都不足以
          挾帶故鄉

          我告訴他
          第二家園還是家
          他卻懂得
          「次等公民,好渣」

          不再是填滿欲望的魔戒
          只有水電煤稅
          緩解我(如有的)鄉愁
          何處無塵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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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敬悼孟浪

          又一頭抽象行走
          四山包覆之黑陸
          山曰:余以為妙道矣!
          足以上升
          背離自己的人往外際航行

          又一顆老實跌墜
          白花重又重
          海曰:酴醾怎不爭春?
          底下活過億年之石
          開花有時
          醉著旋轉

          人物,你是人還是物啊
          是人,是孤高的落伍的群狼之首
          是物,是國破山河滅古戰場最後一旌旗

          🌵

          記一場雷電

          自水簾洞分解
          蘇幕遮 滑過春泥
          幾度鐵劃銀勾 磬聲不斷
          超度了人生
          用粒子的語言說 再見
          大氣環流 從神話回來
          忘記
          親密本無必要
          一輩子
          沒有擁抱過大地以外的誰
          多伸橄欖枝
          才觸碰 就消逝
          嫩芽煉出一片林綠
          野地隆 少虎正下山
          江湖老叟徒步下岡
          一合

          亂作兩儀

          🌵

          占卜

          迷上占星以後
          抬頭即末日

          隕石核爆還是瘟疫喪屍
          最後生還者最懂寂寞

          若有那日我會再問一句
          一起睡虎地,可?

          會有新物種稱霸
          我們的時代叫「史前」

          最終也無關歷史
          萬物只圖呼吸

          但再次占星以前先要驗眼
          未來斷不會筆直地閃爍

          🌵

          與自己聚舊

          那個叫本我的我
          現身,攜酒
          最醉的時候最為顯性
          我說
          是假的,我因他而活
          樽頸和煙嘴都是臍帶
          養他
          於龜裂的日子
          成長為
          禽獸或超人
          我期望他們合體
          能粗野而具智慧
          總是企得直
          不管契約存廢
          我用代謝收拾他
          可惜他的同伴
          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