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死的擁抱先生。Dead Mr Cuddles (Grey)。一起墜落的擁抱先生。Mr Cuddles (double falling)。
——楊沛鏗《Not everything is about you》(2022)
好似樹都同意:當以生命的姿態栽落這個世界,就要默默負起被外力擰壓的變形前設。店舖的玻璃門旁,一棵種於盆內的馬拉巴栗樹溫馴地佇立;驟眼或難以察覺,但叢隙之間,隱隱漏露出黃黑班駁如同瘀傷的葉塊。真是可憐,灰灰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剪拔那些狀態不良的枝葉。他正在等待一通來自遠方的電話。
身在遙遠彼方的那個人說,會在睡前深夜撥打視訊電話。換算這城時差,大概是灰灰剛上班的正午十二時。早早來到店舖,為了確保對話不被打擾而忙亂地處理諸種營業雜務,他卻意外發現昨日運來的新盆栽竟展現出疲弱的病態。馬拉巴栗,耐旱耐陰,熱帶觀葉植物,是室內容易打理的常綠喬木品種——園藝百科如是說。他想不明白為何樹擱在這裡一天便已經受傷。明明本質如此強韌。是蟲害的緣故嗎?還是這棵馬拉巴栗特別脆弱?他認真打量樹,忽然發現它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緊緊絞纏彼此的三棵同種族群,生病的似乎只是被壓困在內裡、莖身顯然纖幼的那一株。真是可憐,灰灰不由得再次閃過這個念頭。或者它滋長出病斑,是因為始終無法適應人工盆景那種強制貼近的距離。他胡思亂想。
那個人。命運也把他們攪織成馬拉巴栗樹群一樣的距離。相互纏附。長久以來他都厭惡自己對她的依賴,卻又無法承受空缺了她的孤獨世界。軟弱而柔折。就如數個月前她決定獨自移居加拿大,他無力作出任何抗衡,只能像個傻子一樣微笑,扯著孩童也可輕易戳破的謊話:我在這裡等你回來。默默吞嚥;又能說些甚麼,留下來,不要走,別拋下我。看著同居的房子空洞出一半,書架變成疏落的齒縫,床單不平衡地徒有半側形狀,他開始無法在唇舌間稱喚對方的名字。彷彿密咒般窒息。
為何人需要擁抱彼此呢?灰灰悲傷地問失去了身體一部分的樹。枝幹葉塊被壓彎的它,看上來依然膽怯頹靡。他讓樹群靜靜地站在門旁,嘗試控制眼睛不飄向桌上的手提電話,但當亮光微弱地浮起,他仍無法自制地以禱告的虔誠心情撲向彈跳出來的訊息。大失所望,不是那個人,是他前女朋友艾莉斯。她說,經過這區,順便上來探望他。數分鐘後,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女穿著一身龐克裝束推開玻璃門。
「很久沒有見面。」艾莉斯打招呼,很快在狹小的店舖內繞逛了一圈。她依舊是從前那個模樣,活力四射像蹦蹦跳的貓兒。
「怎麼會有空上來?」灰灰假裝輕鬆地問。分手後,他們一直拖拉不近不遠的禮貌距離。每年偶爾會見一次面。
「我晚上在附近的live house 有一場演出,趁還有些時間就來看看你。」她想起甚麼似地,從背包裡翻找出一隻膠裝CD,他探頭看了看,是Sigur Rós的《()》,「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歐洲絕版,送給你喔。」
這是那個人最喜歡的搖滾樂團。自由。河夜。與無盡的星空。他猛然想起上次見面時,曾醉醺醺地拜託艾莉斯幫他搜羅相關的系列專輯。謝啦,他說,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我記起了,你未婚夫也是搞音樂的對吧?」
「嗯。」艾莉斯應答,卻沒如他所願接續對話,而是自顧自走到門旁,仔細端詳新添置的盆栽。「我認得這種樹。」
「是馬拉巴栗。」他盯著她蹲低身子的背影,也學著她湊近樹。「幾棵樹苗纏在一起,從此無法離開彼此,總有種很痛苦的感覺。」
「以前我在委內瑞拉旅行時,曾在街邊看過一棵異常巨大的扭紋馬拉巴栗。它足足有五、六米高度,扎成辮子後被隨意塞在一個非常破爛的小盆內,根部裸露在碎裂的盆隙外頭。它好像快要倒下似,卻又因為依連彼此的支撐,歪歪斜斜地抬起著頭。我很驚訝,沒有人對這群植物抱持任何期望,甚至已作出漠然遺棄的選擇,它們卻偏偏不甘心地茁壯成長。當地的導遊也很訝異,他想了想,告訴我,頑強的生命力自然會在苦痛中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她一口氣說完,轉以一種喃喃的口吻:「所以,你別擔心,它們會各自好好活下去的,帶著既是絕望又是希望來源的連結。」
灰灰有點吃驚。他暗自觀察艾莉斯是否已發現這棵馬拉巴栗患病的事實,但她似乎只是隨口說起這事,眼神從樹身浮盪至玻璃門外的不知某處。
「你現在還與阿青在一起嗎?」她問。毫無準備下聽到那個人的名字,他感覺心臟忽然被用力地擰緊成團。噗通。噗通。心裡全是竄飛的蛾。
「她人在外國。」他刻意調整語氣,把那個人的離開說成像豆粒般的日常閒事。但旋即意識到,在艾莉斯面前,這種偽裝笨拙得無可再更為笨拙。相識多少年了,她那雙靈活明亮的貓眼早洞穿他的一切。他乾脆放棄:「名義上是去工作,之前有間海外華人公司承諾了一個職位給她。但其實她老早反覆說著,這城的氛圍太讓人窒息,她討厭這樣。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會不會回來。」
最後一句話。灰灰原本不打算把自己如此血肉模糊地攤擺,可是說著說著,終無法抵抗把痛楚傳染給別人的焦躁誘欲。他下意識瞥向那部牽連異地的機器,靜謐如洞穴。
「你不介意便好。」艾莉斯扭過頭,看著他的臉說。不介意,指的是在這樣一段含糊關係內的失去或滯留?他不敢細問。凝看眼前的她,黑直短髮啜貼耳垂與頸背——他忽然從記憶之藤蔓裡,剝抽出艾莉斯以前總束留長長自然捲髮的印象。
「你剪髮了?」他問,試圖拋擲一些不會帶來傷害的話端。
「是啊。不好看嗎?」離開樹的旁邊,艾莉斯躍著碎步,走到與他距離最遠的對角線端。她把手肘支在矮櫃上,淡淡地笑,用指尖圍攏髮尾。「想著這樣整個人能變得輕盈一點。」藏在角落處的陰影,她看上來像缺去了半邊的身體。
「其實我解除婚約了。」她忽然說。
「為甚麼?」他著實沒想到會引出如此重纍的剖白,大吃一驚。
「因為他逃去了台灣。」她說。兩人沉默好一陣子,他才遲緩地知覺到話語主體指向她的未婚夫。「他說,不想讓我留在這裡苦苦等待。我愛他,是能共同死去的那種程度,照理應該奮不顧身隨他到天涯海角。但抱著很多自私的理由,我無法離開這座城市。我覺得一旦離開這裡的話,創作的靈魂便會萎爛;又或者,我只是單純害怕,讓生命徹底脫離熟悉的土壤。他都懂,說,罪名落實的話無法保證我甚麼,或者趁兩個人的世界尚未攬融至一體,獨自生活是更好的選擇。我想,不如順他的意,免去他背負承諾的壓力。」
正午的斜薄陽光透進玻璃門。灰灰隱約有預感,直至地板上的光束迴轉、消散,那個人都不會打電話過來了。艾莉斯未婚夫的電話號碼,想來亦已換轉成另一個國家的另一組陌生數字,無可追尋。漫而又長的日子裡,他和艾莉斯除了期望之外還有甚麼其他事可以做呢?想到這裡,一陣虛空感湧滿。空空如也的感覺是詭異地如此壓沉,彷彿被強行割開肚皮塞入石頭。
艾莉斯走回他身旁。儘管她表現得毫不在乎,但灰灰留意到,艾莉斯重覆著緊張時一直按撫手心的小動作。他們都是一棵被扭彎的馬拉巴栗。
「我今晚下班後,還來得及看你的演出嗎?」不知道那來的勇氣,灰灰衝口而出。
「 可以喔。」艾莉斯大概也覺得有點意外,笑容裡露出了稀見的小虎牙。
她隨意用手提電話播放起 Sigur Rós的〈Untitled #1 – Vaka〉。
You sat along the fire
You saw the light…You saw
You sat along the fire
You’re so in love…You’re so
You’ve suffered long
You’re so alone…You’re so
You sigh so long
You sigh so long
You shone
像起初交往時那樣,艾莉斯朝灰灰攤伸開手臀。不帶任何欲念,他們用力而認真地抱緊對方。他閉上眼睛,嗅到她髮絲間繞纏的淡淡氣味,接而慢慢聽到隔著衣服疊合的心跳聲音。他想起了她說的故事,想起了當刻靜默觀看兩人擁抱的那棵受傷的樹。剪除壞死的根莖葉花;不論命運如何在世界裡蔓長,他們至少皆曾如樹般共同活在這一個時刻。纏糾地。苦痛地。救贖地。
(場內兩件展品。三棵樹;死去的,活著的。自身樹莖相纏,加上垂直吊懸、扎綁起植物的不同顏色建築帶。本來只感受到動彈不得的受困。但你在我身旁,說,那全是一種擁抱啊。樹與樹。繩與繩。繩與樹。)
楊沛鏗〈一起墜落的擁抱先生 Mr Cuddles double f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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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貓有幾隻腳?「三立」把一則數學問題活成一道申論題。
家裡的車庫屋頂就跟所有倉庫或儲藏室一樣,是藏污納垢之地,每天走過但視而不見,是基本道理。家人重新又注意此處,全然是一隻野貓叼來牠新生的一窩小貓,牠從開放式的大門長驅直入,直搗車庫天花板上的破洞,在那裡公然築巢穴。家被貓入侵了,一家人還後知後覺,聽到貓叫才發現。
母貓停棲在車庫屋頂的日子不多,幾天後我們就發現牠又把小貓叼走了,過程似乎被鄰居目擊,引來鄰人事後的巷議:「唉呀,貓仔移巢!」俗諺是有這樣一句,說貓的個性沒有安全感,會常常轉移牠的窩。母貓搬走前,小貓曾趁著母貓外出覓食,便到處亂爬,一不小心就從天花板的坑洞陷阱掉下來,軟綿綿的一團毛球或許因韌性極好,從墜地一樓高竟毫髮無傷,只尖尖叫了一聲「喵!」便落入我們觀察的掌心,我看著那還未開目的小毛球,內心十分激動於這樣的靠近。
我從小被管著不能任意出門,待在家中只能看看書,看看窗,視線內最常見的活物,除了麻雀,就是行走在日式矮房上的野貓,那些貓迷戀於屋後的魚工廠、迷戀於巷子旁的矮房,不時漫步在矮房子的屋瓦上,踩過屋頂雨濕的青苔,毫無痕跡。我拿午餐的肉丸子丟貓,年幼的我以為食物可挽留所有動物,那些貓對於肉丸子時而有興趣地咬兩口,時而不屑地嗅聞後轉頭就走,我努力探頭張望,追著貓的背影伸長身體,直到貓徹底從窗框中消失,我們對事物初始的印象,決定了以後我們執拗的偏見。世界上有那麼多被豢養的貓,我卻獨獨認定貓是一種活的比喻、野的象徵,一種來來去去不受管束的自由。
眼前這隻野貓距離我這麼近,初生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心臟快速而強力地跳動,還沒張開的眼皮歙動著,牠以潮濕的鼻和嘴四處探尋我的掌心。一頭盲物,小而脆弱,我又歡喜又害怕地爬上梯子,把貓放回天花板上,人們總說,母獸會拋棄沾染了人類味道的崽。即便我再怎麼喜歡這貓,也不願看到牠被母親拋棄。
那窩貓從街上消失了一陣子。貓再出現的時候,是個滂沱雨天,母親在門口盆栽裡發現嚎叫的小貓,母貓消失,牠的兄弟姊妹也不見了,唯獨眼前這隻小貓張大嘴,用盡身體力量似的擠壓出哀鳴,雨大得令盆栽積水,小貓泡得渾身濕透,苦苦求救,幸好母親聽見了那雨中的異聲,把牠抱回來,連著牠滲著血的足肢,捧在乾毛巾裡抱回來。
雨停後,我們在街上四處尋找母貓蹤影,但是毫無所悉,小小的黑白貓遠離了母貓和同胞兄妹,帶著淌血傷腿出現,各種揣測甚囂塵上,是被車撞或被狗咬已不能釐清,當前的難題是獸醫一句:「你們要救牠嗎?」
同情兩字是一條長長的路,代表幾個小時餵奶一次,擦藥、包紮傷口次數繁瑣,而這條生命也許在這樣的照料之下,依舊會死去。一隻潦倒的貓,全身既不膨軟,也不毛茸,帶泥帶血帶著髒汙毫不可愛。牠看著我們,渾然不知一切,「喵!」因痛而叫,因飢餓而嚎,像所有的獸性,處境墜落到底了,也就只渴望這一些。我們決定幫牠擦藥。
替貓擦藥,是件比想像中更簡單的事。小貓喜歡喝鮮奶,我們將鮮奶倒入小碗,牠一聞味道即來。我們很快地掌握到以食物為餌的訣竅,叫貓來擦藥,擦完就給牠喝鮮奶。貓被制約,小小腦內大概充滿「擦藥等於有得吃」諸如此類的標語,擦藥過程極乖,漸漸還懂得擦藥要自己伸出傷腿,因為貓的配合,療傷過程也不算難事。幾個月的療程結束,骨上生肉、毛皮漸增,鮮奶對於骨本有極大助益,我們像澆花一樣,把鮮奶澆到小貓的身體裡,牠總算從徒具貓形的塌皮囊裡活過來,毛皮柔順有光,健壯,且像所有正常的小貓一樣好奇心洋溢,四處橫衝直撞。
牠當初滲血的傷腿已好泰半,只是不知傷了何處,就算骨肉重生也不能彎曲,牠僵直著一個膝蓋,每往前走一步,便要甩那隻傷腿一下,唯有如此才得以前進。小貓適應得很快,為了襲擊生物或是刨抓任何牠感興趣的東西,牠走得飛快,傷腳配合其他腳也甩得飛快,仔細觀察,那隻腳在牠行走過程中,並不落地,而是彷彿輔助肢般,在牠身體搖晃的時候,往反方向平衡,那隻不能彎曲的腳,直挺挺在牠身上,走路時只是一跛一跛,但跑步時看起來特別顯眼,貓在路上跑,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們有隻三腳貓。
「跛腳貓,還跑這麼快喔!」鄰人的驚嘆其實不帶任何一點惡意,鄉下人養動物總以實用為考量,養狗的人家是多數,養貓的人少,養了殘障貓的,更少。鄰居裡有人一輩子沒有見過跛腳的貓,更沒有見過跛腳貓健步如飛,還能爬牆走壁。
牠跟所有的小貓一樣,熱愛追逐小動物,凡舉天上飛的麻雀、蟑螂,地上爬的壁虎,都是牠的狩獵目標,不時也喜歡漫步在鄰人的圍牆上,偶然摔進別人的院子裡,就喵喵求救,鄰居漸漸習以為常,對我們說:「你們家的三腳貓又跑來啊。」開門放貓,牠倏地衝出來,一溜煙地穿過我們的腳邊,回到我們家門口,又放緩速度,停下來故作無事地舔舔爪子、搔搔癢,還回頭看看我們和鄰居沒完沒了的閒談,樣子十分從容,完全不像剛剛被囚禁而求饒的樣子。所有的貓大概與生俱來這種閒適的模式,只要吃飽喝足,便優雅懶散,牠自然也不例外。
貓在家裡有獨享地位,說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隻毛茸茸的黑白獸。因此有段時間牠無名,我們叫喚,都直接稱牠為「貓」。直到獸醫說告訴我們貓應該要植入晶片,輸入資料,「以防被環保隊抓走。有晶片資料至少還可以送回來。」貓的性別年紀好解決,名字卻讓大家猶豫了半天,「就叫『三立』吧,牠三隻腳站著……」「三立、三立!」名字決定後,家人圍著貓哄笑,不停叫著牠的名字,試圖逗弄牠,好像牠有了名字就正式入了籍,成為家庭中的一員。
「三立!」「汪嗚──」真正養了貓之後,才知道狀聲詞的匱乏。貓不僅只會喵喵叫,還會發出各種怪聲,表達牠的各種情緒。三立最常在我們叫牠名字的時候,發出類似輕輕的狗叫,「你這隻臭狗貓!」聽到牠的怪聲,我往往邊笑邊罵,一邊搓揉牠的耳朵或背脊,或許是從小被人類所救,三立的個性極為親近人類,公貓的本性讓牠看到其他成貓立刻膨大身體,發出哈哈聲響威嚇對方,但只要是人類靠近,牠就幼兒撒嬌一般,繞著人的腳團團轉圈,下巴諂媚地磨蹭鞋子,留下牠的氣味。
對人類的討好,並不能完全消除貓的獸性,發情期一到,三立就像那些不歸的蕩子,整夜春風,有時連日不歸營。溫暖的季節裡,夜晚睡著,都能聽到社區裡,此起彼落的嬰啼,不是真正的嬰兒哭,是貓群在風流快活,不同聲線的貓鳴從不同角落傳出來,在清澈的夜裡拔尖,又消降。我猜想著,三立的聲音應該也混在裡面了。
動物界裡,雄獸追逐雌獸的行為大抵相同,我和母親曾經眼看過三立追女友,一隻樣貌以人類標準來說並不美的白底花貓,大概正值花月青春,引得整條街的公貓競逐,三立的跛腳對牠的戰力有很大影響,就算體型與其他公貓相等,打架起來拳腳的靈活度也技不如貓。母親和我眼睜睜看著三立一等到母貓有空了,就興致勃勃地後腳跟上,走在母貓的斜後方,亦步亦趨,母貓走向草叢,接下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母親大概是覺得那野獸求歡的樣子太赤裸醜惡了,嫌惡地拿起掃把想把兩隻貓打散,我攔著她,「別打、別打!」「你不知道,貓很會生……」「可是牠……三立很可憐……」看著三立瘸著腿,努力追上母貓的背影,我很掙扎要不要讓牠交配,母親也看了看,默默放下掃把,進屋裡去了。我心中還在交戰,不知道三立是否該享有交配的權利,牠們就結束了。
三立後來依然晚上蹓躂,清晨回家,家人擔心牠這樣四處亂跑,公貓爭地打架,受傷事小,若被車撞了可不好,遂抱去閹了。獸醫不想讓貓多住,提早把貓辦出院手續,麻醉未退的三立,全身軟綿綿,回到熟悉的家裡,立刻想要站起來,但無力的雙腿馬上又讓牠倒下,走一步就跌倒,再站起來走兩步又跌倒,身體沾上失控排出的洩物,對愛乾淨的貓來說,結紮後的狼狽既痛苦又羞辱。我們小心翼翼幫牠清潔,並不斷撫摸牠、安慰牠:麻醉退了就好了。
頓失雄風的三立,還不習慣牠空無一物的陰囊,牠體力一恢復,身上殘留的賀爾蒙,讓牠不斷地去尋找母貓,但母獸都敏感,牠們一聞,三立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便毫不留情地轉頭就走,三立只好悵悵然地獨自回家。
結紮的日子一久,貓就忘記了牠前塵般的風流過往,鎮日散步、吃東西、曬太陽。不打殺的生活過起來特別安逸,三立的樣子也漸脫小貓的躁急性子和削尖的三角臉,公貓的腮幫子普遍比母貓大,三立也這樣逐日長出一張厚重的中年貓臉,但臉部表情依舊豐富,看到家人的時候,尤其容易露出放心依戀的神態。
我常和朋友戲說,貓分為兩種:一種是人臉的貓,一種是貓臉的貓,我用此來區分貓的屬性。貓臉的貓表情充滿野性,人貓兩途,難以溝通,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接觸;人臉的貓表情與人相似,眼神蘊含語言,開心與憤怒彰顯在臉上,三立或一些馴養已久的貓都是如此。我總相信當我們並排而坐,我把手搭在三立的肩上,像摟著一個迷你版的兄弟,搖晃著牠,跟牠說些日常裡的瑣事,牠總不發一詞,但翹起來的嘴型深密而微笑。
太多人誤會,以為蓄貓者多為貓奴,或客氣地想和我聊我的「兒子」,或者看到三立遠遠奔來,一跛一跛地在家人腳邊磨蹭,便一廂情願以為養隻三腳貓的家庭必定特別堅忍、有愛心,這都是以偏概全的謬誤。情感能有千百萬種變形,我既不是三立的奴僕,更不是牠的父母,彼此一起生活的關係,毋寧說更接近夥伴。牠拐著三隻腳進入我們家,貓該有的功夫一樣不少,貓該有的優缺點也一樣不漏,小時看貓,充滿各種想像,長大後與貓生活,才知道牠們各有樣子,三立用牠的三隻毛茸腳站在這個世界上,撓爪撒嬌,與其他貓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窗池」組詩的構思源於2013年張美君老師找我替她編纂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那時因該書出版時間趕急,加上我在公務方面,剛接手統籌規模不小的出版計劃;私務方面又開始了兼讀和兼教的生涯,可說是處於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狀態,所以起初我欲婉拒委託。只是看見美君老師的堅持,我惟有勉力為之。隨著出版流程的推進,美君老師也漸漸鬆開了蹙眉,我才意會到此書對她來說是何等重要,其價值似乎遠超她之前出版過且頗受注目的學術論著。正如季羨林所言:「其他書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牛棚雜憶》。」書出版後不久,一天,在上班車程的惺忪中接到美君老師的來電,謝謝我替她編妥文集。我還未趕得及反應,她接著便說剛得悉自己身患重病,我更不知所措,只記得自己吓吓吓的應了好幾聲。她只好叫我放心……不久便收到她病逝的消息。在港大的追思會上,聽著她的生平故事,幾度泛淚,心中慶幸當天自己用心給她編纂遺作。美君老師的這本「詭話」,是一扇開向無言星空的窗,啟發我去回想自己成長中難忘的「窗景」,遂有了創作「窗景詩」的閃念。
與其說《寫在窗框的詭話》描畫了許多「窗意象」,倒不如說它展現了「窗視野」的思考模式──窗框不一定是外力加諸的囿限,也可以是心生的審美標準,成為支撐主體整理心象的骨架:「當然還有不少窗框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沒有窗子,只能寄託心窗的框,在躁動不安的斗室內,想像看不見的世界。還有不少在卡爾維諾式的看不見城市中,隱隱地,框著不少動人的文本,讓記憶、慾望,和恐懼到處亂碼,編織一幅阿拉伯風的壁畫。」(《寫在窗框上的詭話》,頁11)
我在此書的編後記中引用了九葉派詩人陳敬容的〈窗〉,這是一首明志之作,開篇是「你的窗 /開向太陽,/ 開向四月的藍天」,而結尾則是:
遠去了,你帶著
照澈我陰影的
你的明燈;
我獨自迷失於
無盡的黃昏。
我有不安的睡夢
與嚴寒的隆冬;
而我的窗
開向黑夜,
開向無言的星空。
在紛擾的黑暗時代,詩人以溫煦而決斷的口吻宣告:「我的窗要開向黑夜」,窗不是為了收割美好,而是為了讓困頓在外的疲憊靈魂找著慰藉,所以我如此收結編後記:「家,就是出發的起點,原來窗不單是讓屋裡人外望遠眺,還是給那些依仗著較多的獸性在外闖的旅人框起一點靈性的光亮,當他們以疲累的目光凝視,框內便流出一道涓涓的憶念來,上面浮滿了亮話,就是響亮、明亮、漂亮的家常話……」之後,我常問自己:「我的窗又該開向何方?」面對巨變中的家園,我更常問自己可有把窗開向黑夜的勇氣?
2013年我也開始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教授「編輯與出版」的課程,我引導學生構想並擬定一個自己最想實現的出版計劃,於是我致力搜集一些創新且有意思的出版案例作教材,其中馬帝歐‧佩里柯利(Matteo Pericoli)的《窗──50位作家 50種觀點》這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描繪全世界作家的窗景,並附上他們的一段文字──線條和文字透過有形的觀看角度結合在一起。本書裡的五十幅素描,每一幅都提供了一座觀景臺,也可以說是一個『視野』,讓你在五十趟的環遊世界行旅中歇息和沉思。」我就用這些黑白鋼筆線畫和作家的小段描畫,闡述作者如何通過觀察、聯想和投射等內化程序來保持日常風景的鮮活,就是如何從班雅明的「震驚」回過神來,將難忘的窗景轉化為短期記憶,更重要的是將之推入長期記憶裡,跟醖釀中的創作母題化合成新的思考範式,撐開新的視野。「窗景詩」的創作意念便變更具體和強烈了。我期望通過記錄這些窗景讓我明白我的窗該開向何方。
開始下筆後,我發現那些窗景已不是單純的記憶了,自己不欲以「窗框」將回憶鑲成單純的畫面,而是像畫家瑪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名作《人的景況》(The Human Condition,1933)那樣,將窗框前的畫變成窗外風景完美的模擬,內外世界恍若化成一體,如此消隱窗框的意圖引人深思:究竟這樣內外混和的情景跟「人的景況」有甚麼關係?或許畫家只是想表達人主觀的心象投射如何模塑人對現實的觀照。簡而言之就是「窗就日乎?日就窗乎?」的禪意。又如名聯「閉門推出窗前月,投石衝開水底天」,其實都是混和主觀和客觀景象的創作。所謂「人的景況」大概是欲點出這種混和所締造的文化意藴。月可由窗生,也可在池底冒出,那麼窗可以是池,池也可作窗。窗的意象,於我,不再是「框限」,而在於窗中央投射出怎樣的心象,故曰「窗池」,如果日可就窗,那麼矻矻於靈魂拷問自己:窗該開向何方,豈非是自擾之舉?
當「窗」和「池」的特質混和起來,我的筆便顯得自由流暢了,我記憶中那些難忘的窗景也彷彿活起來似的,真的像池水一樣,變得靈動多變。全組作品包括十八首詩,由童年居於港大附近的窗景為出發點,最後以現居中大附近區域的窗景收結,中間穿插著是工作、參與活動和旅行時看到的窗景,我稱之為「暫借窗景」,其特質也突顯了對不同事物較隨意率性的反思,甚至掙扎,這反而令整組詩變得更多元和立體。「窗池」這個合成意象,也有指涉區家麟「潮池」概念的意圖──退潮時,海水會留在巖岸縫隙和窪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池,在激越的時代浪潮中,為人間帶來了一刻的澄澈和寧謐。縱然很快又會給淹沒,但一個個的水池慎獨地映照天心,自省中浮現出許多心象,歡迎過客一起細味,但請不要吹皺池水妄下斷語,因只有濾清心象後,才能感應天道在彼此間滑行,將生命中不同的池串連成開向黑夜的窗,又將不同的窗化為早晨滿載感恩的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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