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白的房間,持續排出水氣,把我罩在一片滋滋霧化的河境。是河的想像埋在水的氣味裡,那缸的蒸悶,流竄一種郊外泥床釀著釀著的雜質,不難聞,滲透毛孔後反而像鬆開了身體甚麼似般,攏浮起每一個細銳延漫的變動。抽濕機有點糊的數字燈。機械零件連著電線親密地運轉。膠桶在角落的形狀。導賞者湊過來,說:「這是從南丫島索罟灣和西貢大腦上洋汲來的水源。為了呈現土沉香在香港的生境,藝術家連展區的濕度也精準控制。」記憶來到這裡,才忽然想起土沉香是主角。不知怎地,往回走時只撈起了那佈滿河流氣味的房間。在離島,在新界,彷彿從此據有一條僅有空氣的河。
能不能告訴別人,抵達某個地方的證明是「我曾經嗅聞」?還原和移植,也許注定是一場減法。霧噴機的河流:排走樹鳴,排走青澀,排走人腳,排走蟲癢,無水之河只流經人體。敘述空缺,胖子一樣的械物管道,壓著地上一盤大石加之碎石像開關內文的觸媒。回想起來,不就是布祿克的劇場舞台嗎。
「南丫島上原有不少沉香樹,但自五年前開始,不斷有人到來砍伐」(他踩在碎石路上邊跑邊喘氣,背囊好重似在敲打脊骨,小時候祖母膜拜屋外巨木的跪背掠過眼底。是樹精,他想。)「後來砍樹被叫停,土沉香逃過一劫,但其中一條直徑逾二十厘米的樹椏已被砍掉」(沿河往山下跑,泥軟濕地扯著他腳。因勞動而分泌的汗臭黏住衣衫,混著木幹的香味一同湧到鼻腔。)「被傷害從而取出其樹脂」(快到了,他想。忽然間,有個橫路男人吆喝著把他撲倒。還未搞清楚發生甚麼事,背囊被扯開,香木滾落一地。祖母的熏煙香飄進他體內。)「樹脂可製成香料或供藥用,木材可製線香,而樹皮可用來造紙」(以後,他鼻子再聞不到任何東西。是樹的報復,他一直想。)
偷砍者會記得河水的氣味嗎?不經心地想及這個問題。房間內,擦過皮膚的濕碎感,總剪接著一格逃跑故事的鏡頭。或與緊張時的汗腺相關:頸窩、腋下、掌心,交感神經瘋狂躍動,整個人微微冒汗,髮貼著額,像隻澗岸上跳拍掙扎的魚。提取辨識度高的嗅覺風景,其實不太確切。大腦上洋還有下洋,Google地圖搜尋完,窩在家裡當眼睛已出發旅行。一月,拖著二〇二二年的沉甸甸歲末,由南丫島榕樹灣走路到索罟灣,印象中的畫面幾近沒有氣味,只有一直下墜的風,以及所有山徑腸道都會彈出來的草腥。偷砍者不會記得而尋常人也不會跋涉的河境,可能真只能透過人工方法抽取、濃縮、漫散,才能鑽進人的腦海。
鼻作為不存在的觀景窗。越過視丘,無水之河順沿一再被覆被的空氣,鏡子似地將他們的記憶收入我的鼻軟骨裡。看不見沉香,看不見河流,但它們就在那裡,長期懸空。我知曉,只因曾經嗅聞。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地圖如果有氣味,空間或可轉換為時間,記憶也會更立體。《字花》#嗅熱鬧,派編輯鑽入港九新界的街頭巷尾,採集大家熟悉或陌生的浮城之味,繪出一幅 #香港人聞地理。但在這座有繁華、有山水,人來人往的都市裡,值得書寫而轉瞬即逝的氣息何止千萬種,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嗅覺回憶的線索,這幅地圖必然存在缺漏的拼圖與層次。因此我們邀請大家寫下你記得,或你想留住的,仍然在某地某處繚繞,或已散逸的氣味。
或許要把頭深深陷入中學的畢業相
一道河水才會從鼻孔流出
一灘黑水淹沒臉龐,我從倒影
打撈逝去的印象
它早已被冠以臭河之名
每晨,校服與影子,渡河
我們背著沉澱的石頭
不是要來尋死,即使是
你必先臭死在橋上
或者沒有人願意死在河底
因臭而起死回生
以上只是誇張的說辭
我還得忍受被一噸大石拖延六年
往來城門河,渡過瀝源橋
把石塊運抵學校,然後
埋頭睡覺。
有時河臭蔓延至窗口
我便打開窗,讓學習的苦悶
溜走
於是六年之後,我仍不時經過河旁
新校服作統一的手勢──捏鼻
但事實是未曾瞥過它一眼
於是好奇,俯望正在酣睡的河流
濁黑而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我看見一個褪色的倒影
在褲袋掏出石塊,讓它
自由落體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我自小便不喜歡燒香的味道,但最近反而越來越享受在煙霧繚繞中禱告的感覺。即使出了廟宇,路上凡是有著檀香味的地方,就彷彿神還與我同在。
話說去年年末感情受挫,適逢結識一位本地藝術家,便邀請她帶我周圍走走,開解一下我這個戀愛經驗尚淺的少年。她帶我到了上環,一邊在大街小巷尋訪自己的「藝術足印」,一邊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踏足上環,此後便經常自己沿著荷李活道上太平山街,在各種酒吧、廟宇、古玩店、咖啡廳之間穿梭。在太平山街街尾,磅巷那頭,有間百姓廟。平時不怎麼香火鼎盛,卻又正正特別適合我這種喜歡靜悄悄地參拜的人。
無論是文武廟還是百姓廟,不得不說,上環的廟宇佈局甚慰人心。內裡左右對稱,中間的神像不講究浮華,頭上簡單的冠冕反而有種平衡一切的美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神像有「美」可言,但總之就是有種肅穆的靜美,或者說,慈悲。一種單憑香爐的佈局、神像的配飾就能感受到的慈悲。而我,就舉香匍伏在這樣一尊神祇腳下,為我那卑微的願望再三跪拜,訴神以我不能訴之於旁人的痛苦──一如其他跪拜的信眾。苦海慈航。苦海慈航。這個詞語一直在我腦裡迴盪。
比起百姓廟,香火更為鼎盛的文武廟,可謂真正的煙霧繚繞。打從踏進門檻的那刻起,呼吸之中便充盈著檀香,彷彿每一顆塵埃裡都有梵音,都有神的影子。當我捧香跪在那尊神祇前,你若問我是誰,我決答不出「詩人」或「寫詩的人」這一身份。當我身在劫難之中,我已經無法寫出像邱剛健〈祈禱室〉那樣的作品、那樣的心境;當我跪在神面前,我就變成了一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存在;我所遭受的痛苦不僅沒有支撐起我說出「但我會再見到她的臉 / 一齊煎熬在火裡面」,反而重重地壓在我的背上,使我完全地拜伏在神明前,跪求祂:渡我──
而人間便是如此。眾生皆苦,苦集而無法滅道。那「人間煙火」一詞本來指煮飯時升起的炊煙,但如今一看,世上比不能飽腹更痛苦的事多得去了。人們說「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但現在單單「炊煙」已經無法普渡眾生了。真正的人間煙火,是在太平山街盡頭,那飄往彼方的陣陣白煙。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沿南昌街走,穿過馬路中央的公園,聞到强烈如魚露的酸臭,往左拐入便是大南街。
大南街,近年被稱為文青街。不同的文化、次文化產物擺脫游擊,賽車精品店、黑膠店、手作店等在這裡落地。林欣傑混合藝術展覽與咖啡店,創辦Openground,像調酒師,將兩種基調類似的液體勾兌。店内,那條樓梯,陡峭如蜀道,總讓我險些倒瀉手上的咖啡。
這條街道不像一般人想像的「文青」。在Openground與展覽場所Parallel Space之間的店鋪售賣各種室内天花。斜對面那座唐樓上,便是書店「一拳書館」,每次上樓,要搭乘一架陳舊升降機,不時帶著垃圾的臭味。書店樓下總開著的五金店,男子在戴著手套燒焊,火花四射,鐵的味道如將軍凌厲地霸佔街道。
或有人批評附近的布行、皮革店、紐扣店愈來愈少,忽略了業主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忽略了大南街存在的氣味混雜。如果你願意走入一間南亞小店,便會聞到偏辛的香料茶(Masala chai)。在「文青」以外,學習嗅聞他人以怎樣的態度生活。
冬天,近傍晚時分,總能看到一群異鄉的男子圍著小店,沒有透明的玻璃,手中拿著一杯香料茶閑談。走入人群,他們總會施予善意的微笑,難以明白他們的對話,我只好透過飲品這種語言來瞭解。香料茶通常會添加牛奶,充斥著各種香料匯集的氣味,據知有小豆蔻、胡椒、丁香、生薑等。我喝下時,舌頭有些辛辣,奶味比港式奶茶濃郁,身體暖和甚至開始燒熱起來,寒氣漸漸揮發。
而這就是大南街的全部氣味?
在大南街與南昌街的交界,向北河街街市走,沿路才是深水埗的日常吧。夜冷在太陽底下出現,各種光碟、衣物、電視機、家品,甚是神仙的瓷白供像,被小販們放置在地攤上。這裡不像商場,沒有刺鼻的香水,小販總是在游擊中,等待客人,或者執法人員。而各種二手物件,也散發著其暗沉的氣息。
我在行人路上走著,聞到魚的腥味,原來是街市的入口:魚被切開時,泄露的死亡。我分不清楚海水的距離,因地磚上染著兩種紅色,魚鱗零星。街市外的街道,分佈著不同的店鋪,曖昧的粉紅打在肉的身上,經過菜檔便聞到草青的田野,以及把「斤」說成「耕」的口音。
這些氣味,建築了深水埗庶民的生活。咖啡豆漿,沒有高雅與俗氣之分,都在各自的世界游擊,抵抗單一的氣味,不像領展街市的冷氣模仿商場,沉悶古板。
大南街的氣味像人群複雜,揉進書店、咖啡店、五金店、洗車店、魚檔等等。這條街道在重建的範圍。我難以想像唐樓的皮膚──那些小店消失,那是不同小民,繫文化認同、種族認同,努力生活的小角落,才得以在城市裡休憩,聞到彼此的價值,不再是孤單的游擊。
在香港,搞文藝像族裔的少數,游擊或許是方法,像氣味的突然出現,或者憑藉一杯獨有的奶茶再聚。
如今,重建是為了人們擺脫劏房,活得有尊嚴。而氣味的商場主義,會否是另一種現實的貧瘠?城市的夾縫裡,還有多少空間讓混雜的氣味游擊?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