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我們這樣自由的靈魂,才找到這個疫情之下不為所動的地方。我們一定要守好秘密。
晴子記得阿彩曾經這樣造作的說。
但想不起原句。如何重温,寫下念記。
一旦發生稱得上緣份的事,就容易污糟。緣份像小時候用的歪臉卡通印仔,第一次總是按不漂亮,紙都髒了,就反反覆覆印來印去,在太薄的紙化開,腫脹線條,沾滿手的內側。但给你一個印仔,總是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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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字點寫」,阿彩抬頭,小眼晴單眼皮,日本人那樣的扁平輪廓,長得恬靜。
「你唔係呀麻,你點考DSE呀?」
「執筆忘字,你知唔知?」
他的中文補習老師沒好氣,接過鉛芯筆。遞筆的手見筋見骨。老師記起,花妙妙常常一邊塗潤手霜一邊說,做女仔手要夠軟有點肉才好命。接筆的手見筋見骨。
阿彩看紙上一劃劃撘建的淡淡灰痕,老師寫得很輕,字有些歪。
亡,阿彩拎起一支筆跟著寫,亡,學校老師都說,視死的決心可以贏,好似文憑試,上戰場,補習老師想說,又或者一份感情,死亡的連結,像鄧不利多與葛林戴華德的血盟。
下面一個口,溝通,老師想說的其實沒有說,但阿彩都聽得見,兩人共有像怪獸般隱形的角,是不是可以並肩而勝。
左下寫月,時間,阿彩寫最後的勾有些走神,那天和老師看的月,老師小小一個,短裙子跨不過水馬,看起來沒有比自己年長。困在這裏相對,由冬天到四月份魚木花開。
阿彩已經記起,中間做個貝字,籌碼,看老師的臉,貓咪一樣的眼,側看眼尾三角形尖尖的角,頭頂的髮蓬鬆得像黑獅子,有時像貓,有時像獅子,香港大學的學生。贏家的臉與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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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書是自私的行為,對自己的作用比對他人重要」「討論了幾多關於愛是無用的,如果你不是跟一個人一齊死過的話」「書寫如果不從生活而生,書寫就成了最華美的謊話」「如果生活毫不自由,書寫就,毫無自由可言。但追尋自由最為虛妄,也是最大的磨難」晴子寫不下去。
晴子根本不知道阿彩眼中的晴子。寫愛,寫愛的人或愛自己,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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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眼之所見,寫其他人,故事才得以發展。推翻一一再寫,不要做潛入他人的鬼,這樣沒有禮貌。
那棟有「贏」字的大廈,有一間沒有名字的共享空間,店主沒有人見過,簡單來說,應該是,唔等錢洗。經營生意的方式像政府防疫一般飄忽,零食籃子有時有日本牌子貴價散裝牛油蛋卷,補貨大多是蛋糕仔,堆成一座小丘,吃得下去的,一出現就全部不見,阿彩有次撈出簡體字的橙味Oreo,「奧利奧」,駡駡咧咧說,邊個敢食,但到後來,店主好久不來,籃子連橙味奧利奧和西瓜味珍寶珠也沒有,空空如也。
中學考生,把課室的幸福重施,幾個人佔儲物櫃一格,要去學校旅行那樣一大膠袋零食,供之不缺,哪裡有公家零食就是安全與歸屬的島嶼,現在小朋友好有錢,午晚準時放飯,一走一大班人。三十多的男人坐在中央的高長枱區域,其餘大家貼著窗邊的桌子坐,男人穿衣隨心時白時紅的polo,寬褲子,五五身,吊腳,背又不貼脊椎,掛在櫈背的背囊很久沒洗的樣子,男人打瞌睡,阿彩笑,問「點解可以咁樣坐成日」,晴子想,可能比留在家要好。也有和晴子一樣,敲敲敲,枱面疊書的人,畢業論文、文憑試和在家工作的季節。
大家都想贏要贏。
這個地方的事,不要傳出去。
阿彩給晴子分享數據,自己換了新plan,可以分給你,非常快,臭屁小孩,人們常常替自己的iPhone數據熱點改古怪名字,共享空間有人叫「大隻豪」,阿彩探頭來看,笑笑說,大隻豪有幾大隻,晴子說,你可以改個名叫「大隻豪有幾大隻」,那麼他就看得見。你叫乜嘢,晴子問,喂,我係呢度,阿彩叫「喂,我係呢度」,非常阿彩的名字,晴子諾諾地笑,又禁嘴說「補習要有補習嘅樣」。
「呢度一定冇人覺得我哋補緊習囉。」
阿彩說得有點大聲,晴子豎起手指,一個保守秘密的姿勢。靜默,好像有罪的人虔誠低頭,瞄到外面黑夜,玻璃反照只有兩個人並坐一桌子模樣,黑裙子女,黑衣高高的男。看到電話右上角數據熱點連接符號,兩環相扣,除了結婚,原來人和人還有緊緊相扣的時候,短暫,網絡卻非常穩定。
空間一個大長方形,L字型一邊長一邊短的兩邊落地玻璃,復古綠是主調,每張枱都有座枱銅燈,獨立小沙發温柔淡緑,老闆的接待枱面是廣告色版及布料的一片海,但人從來不見。早九晚十自助地經營,電子付款,沒有人捉非法吃飯,學生吱吱喳喳除口罩吸珍珠奶茶,阿彩與晴子住附近,又住得近,常常待一天做自己的事,有時補習,散步回家。留到十二點,店主坐在閉路電視的另一端又從來不趕,又不追錢,大概身同感受有些事一發不可收拾,只有一個可能,店主也是文藝青年。空間有自主的規則及時間,像附近的舊墟般停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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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太苦,自我作樂。
好友說,在好友說之前,要補充資料:花妙妙,十二年友誼,金牛座,清楚明白地活著的派別,成就包括恩威並施嗲到從不送花的花心浪子成為過時過節捧上一束的穩定男友,好友說,我問過我男朋友,鑒於女士所展現的可得性太低,即是你,應該要示軟示弱,請他幫點小忙是要訣,花妙妙把玩著鎖骨的蝴蝶結型吊墜。我夠知,我愛情哲學A,晴子想。花妙妙一句下來,愛情哲學A的人全部單身。
晴子在一天散步回家的路程,自覺不太愕然地說起,「我要交五千字小說,如果我係一個角色,會叫咩名?」阿彩飄飄地走著,一起走過入隧道的斜路,上面一排黃色波波燈,好像潛入城市的海底,「痴線,咁難」,直至大家好好享受一條長形隧道的封閉與沉默,走上斜路,浮出水面。
「叫晴子,好襯你。」
「⋯⋯你睇日本野定漫畫上腦」
「咩呀,叫晴子幾好呀。」
走過街與馬路,飛過了話題,留下晴子反覆仔細掂量,晴子的意思,陽光燦爛,明明低頭自己一襲黑衣長裙,圈起髪絲,右耳一排耳釘閃閃,大家讚許的撩人貓眼,是不是起不了作用,晴子是不是像鄰居可親的姐姐,或者妹妹。沒有性慾那種稱呼。角色得到賜名,自己得到賜死,晴子頭痛,但起碼,有所憑據。
至少一點點真。
後來阿彩無端問起,小說怎樣,晴子用了晴子,但告訴阿彩,我改咗個名,叫阿彩。咩話,你叫阿彩?晴子看阿彩與自己日復一日的黑衣服,阿彩一點不彩,好像報復阿彩所改的晴子,不彩也不晴,這樣沒有分別,這樣我們可以顛倒也可以一對,兩個都是自己。寫作的糖份與怨靈,是要守好的祕密,好像大家一起不把共享空間的事說出去。晴子取笑,原來是自我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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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早上)
阿彩:幾時補習
晴子:聽日(耍廢頹廢表情貼紙)
(一天後,傍晚)
阿彩:個天好靚,不如散個步先補
阿彩:我知邊到有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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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追一隻鴿子,手撘身後,怪怪扭扭地學牠走,回頭看晴子一眼。晴子安靜地走,小心保持距離,跟在後面,阿彩每一次見都比之前瘦,背有一點點駝,天天這樣坐。但肩膀還是很寬,把衣服架得很好看,一條條因衣不貼身而成的斜痕,晴子很想去抱去撫,小心保持距離。
「屌你,食野啦,成條排骨咁」,晴子說,其實晴子也不吃,一天一餐,阿彩不理睬,踢著沒有了色的鋁罐,由舊墟走到廢墟,原來只有兩條街,工業區的路畫鬼腳一樣,拐到分不清。很多小盆栽排在口罩廠門口,頹然喪氣乖乖列隊示眾,晴子覺得它們歪歪的頭一定是剛剛聊天,自己經過然後他們定格,紅色簡體字招牌的樓上飯堂出來的人也果然不像香港面口,修車廠很高很高很高的閘,有一條長得可愛但髒得過份的狗見人就嘈。阿彩盪著白布袋,吸一口氣朝狗大叫,你收聲。狗猛吠。
阿彩說到了。正方形之外的街,後頭原來有鄉郊的地方,這樣近,還有地方,只是未有看到,晴子得到莫名的安慰。眼前有一條白橋,後有山有樹有小路,零散小屋,下有橋。初起之月,淡白珍珠,落在通往對岸的橋,低低的,正中間,阿彩走在前面,在畫框的正中,月的正下,用眼睛好好拍一張照。如果溝女,月亮都幫你,邊個搭嘅外景,顛。阿彩走到橋的一半停下,沒有轉身,向右挪了兩步,抬頭望月,甚麼也沒有說,橋的中央留了一個位置,晴子走到他的身邊。
我們的合照。如果有人拍下,請傳給我。
冇人捨得返去。
那不如我們入去那邊,阿彩指的地方,紅色接白色,封起的沿河小路。晴子點頭,但裙子有點短。阿彩三兩功夫拆開水馬,紅色童話小門打開,晴子向前,阿彩回頭關上,好像真的不用回去。阿彩挑起眉頭討功勞,晴子反白眼拍掌,阿彩交戲交全套紳士鞠躬。心照不宣,哪年哪本教科書教解水馬。旁邊的河好淺,石都露出來,「你知唔知水馬係神話怪獸」,「喂,未補習喎」,晴子笑起來,刻意問卷一文言文練習十二篇範文複習卷二作文做了沒有,阿彩說,你畢業論文如何。沉默,大笑,河有魚跳起的聲音。
水馬,Aughisky,危險,趁人不為意把人扯到水底,將人身體撕裂,「河咁淺唔會有怪獸啦」,幸好安全,「水馬會食咗成個人,除咗個肝」,「正常啦,你咁Chur,做野就唔瞓,個肝一定好黑」,被怪獸嫌棄的我們保住性命,那做社會機器中搞來搞去的勞碌皮球沒有甚麼不好。流水洗帶過晴子腦袋裏的畫面,有個女生不見了,幾天後,肝浮上水面,又腫又漲,很年輕但這樣發黑,好像發生過,好像沒有。
回去的電梯,地下一樓二樓三樓五樓升上,晴子察覺亮紅燈的四方格,是換了稱呼的四樓,五零九,其實是四樓的尾間,真是邪門,不過或者租金低些,才可以造就這一切已經發生了的共享空間。不要相信緣份,同樣不要相信詛咒。
阿彩在灰色油漆走廊的盡頭止步,握門柄的手掌突然伸向後面的晴子,扯她的袖,撞開走道一旁的另一道門,闖入後樓梯,逃生的燈一直都亮。「坐多一陣先」。很賭氣,似小朋友。明明是阿彩說的出走,阿彩說的回去。
到底係邊個唔開心,晴子定係阿彩。晴子覺得自己寫的故事是不是太不吉利,會不會咒死故事外的人,怎麼晴和彩改個名一點幸福的效果也沒有,倒像反諷。
被拖走的力,令人下意識反手輕輕捉彩的腕骨。
晴子心驚。
在那條樓梯的事,不可以洩出防火門。原來走兩條街,已經過了界,早早違禁,思想不正。水馬的神話還有後續,水馬會化身把人深深吸走的男人,要分辨的話,可以看他的髮,有沒有夾著水草,晴子抬頭認真盯阿彩的髪,莫名生氣,非常,對彩又對自己,你的出現會不會就是為了把我扯入水中,是不是看到了我們都是曾溺死的人,是不是來找人重温舊夢一起溺水,晴子覺得一頭水馬比一個水馬恐怖得多,不安全,很想後退。但共享了一些秘密,關係會潛越,到不可逆的地步。
阿彩的手,長長袖子下的腕縫了一道難以解讀的條碼,久不見天日微微發酵隆起,晴子摸到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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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到盡頭,一起見夜晚的廢墟,對白天的亮渾然不知。黃白的花盛開,天天散步,經過都沒有發現。如果現實沒有故事,故事如何做假、運轉。
文章中所有象徵已經死去,造象徵的人是標本工匠,精心製作,底子可能是囤積症患者,如果生活和愛細細碎碎一地(很多時候是這樣),看到就撿起,風乾用透明的膠夾起,裱成證明一小片,太小太小的一片,沒有可以發大的故事,只有當時人知道,這是全部,而不是甚麼可解下去的隱喻,這些乾屍比如一隻扭蛋、一條馬路的線、一件別人寫到爛的外套,曾經張揚具象地在故事以外的世界活著,但故事的規矩很多時候不允許你如數家珍,太雜太亂想要說甚麼為什麼出現一次又不貫穿,阿彩失落,原來寫是向別人證明甚麼,用消毒的標本作證,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愛是這樣艱深難換的語言。
抬頭一球一球的花垂下,而且一球有黃白二色。中文名字魚木,台灣漁民把木刻成小魚捕墨魚。英文名字Spider Tree,花蕊長長伸出,這種多條,像蜘蛛的腿。你想我用甚麼作喻。墨魚的話,寫我們在共享空間摸到桌下的凹痕,一個三角形,有幾條刮下的歪歪的印,我們的木桌小舟,像人生的抽籤,好運的話,桌下有小墨魚的雕刻,分道揚鑣,如何?蜘蛛的話,寫我們半夜叫囂走過,驚了一大束樹上八腳怪獸,它們所有沿樹而下稍稍伏地,跟貼我們的腳跟,早上見地上大片殘骸,哈利波特那樣的橋段,如何?
不知樹的名,這個故事不需要樹的名字,但一旦要說故事,又要小心去介紹一棵樹,其實和那棵樹的實體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寫作,好像不得不把心中的樹寫成一棵肉眼可眼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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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子記得最後一塊拼圖,右下的凡字。晴子兢兢業業的寫,蠶食的反作用力,侵害我本人,原來何處都不得自由,是因為愛不得自由。
平凡,那些你以為很獨特的故事,只是尋常,非常小的自私書寫,像寫字一樣結構灰色的故事蟲洞,重溫舊夢,竄改,掌權,愛的獨裁者。
「他們感到的巧合,又是所講的緣份,還有很多,如他們都喜歡黑色」
「畢竟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的愛情是獨一無二的,我們見慣不怪,但也不用故作看破紅塵,因為那一份獨一無二的假象。」
「就是愛情的本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一隻貓有幾隻腳?「三立」把一則數學問題活成一道申論題。
家裡的車庫屋頂就跟所有倉庫或儲藏室一樣,是藏污納垢之地,每天走過但視而不見,是基本道理。家人重新又注意此處,全然是一隻野貓叼來牠新生的一窩小貓,牠從開放式的大門長驅直入,直搗車庫天花板上的破洞,在那裡公然築巢穴。家被貓入侵了,一家人還後知後覺,聽到貓叫才發現。
母貓停棲在車庫屋頂的日子不多,幾天後我們就發現牠又把小貓叼走了,過程似乎被鄰居目擊,引來鄰人事後的巷議:「唉呀,貓仔移巢!」俗諺是有這樣一句,說貓的個性沒有安全感,會常常轉移牠的窩。母貓搬走前,小貓曾趁著母貓外出覓食,便到處亂爬,一不小心就從天花板的坑洞陷阱掉下來,軟綿綿的一團毛球或許因韌性極好,從墜地一樓高竟毫髮無傷,只尖尖叫了一聲「喵!」便落入我們觀察的掌心,我看著那還未開目的小毛球,內心十分激動於這樣的靠近。
我從小被管著不能任意出門,待在家中只能看看書,看看窗,視線內最常見的活物,除了麻雀,就是行走在日式矮房上的野貓,那些貓迷戀於屋後的魚工廠、迷戀於巷子旁的矮房,不時漫步在矮房子的屋瓦上,踩過屋頂雨濕的青苔,毫無痕跡。我拿午餐的肉丸子丟貓,年幼的我以為食物可挽留所有動物,那些貓對於肉丸子時而有興趣地咬兩口,時而不屑地嗅聞後轉頭就走,我努力探頭張望,追著貓的背影伸長身體,直到貓徹底從窗框中消失,我們對事物初始的印象,決定了以後我們執拗的偏見。世界上有那麼多被豢養的貓,我卻獨獨認定貓是一種活的比喻、野的象徵,一種來來去去不受管束的自由。
眼前這隻野貓距離我這麼近,初生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心臟快速而強力地跳動,還沒張開的眼皮歙動著,牠以潮濕的鼻和嘴四處探尋我的掌心。一頭盲物,小而脆弱,我又歡喜又害怕地爬上梯子,把貓放回天花板上,人們總說,母獸會拋棄沾染了人類味道的崽。即便我再怎麼喜歡這貓,也不願看到牠被母親拋棄。
那窩貓從街上消失了一陣子。貓再出現的時候,是個滂沱雨天,母親在門口盆栽裡發現嚎叫的小貓,母貓消失,牠的兄弟姊妹也不見了,唯獨眼前這隻小貓張大嘴,用盡身體力量似的擠壓出哀鳴,雨大得令盆栽積水,小貓泡得渾身濕透,苦苦求救,幸好母親聽見了那雨中的異聲,把牠抱回來,連著牠滲著血的足肢,捧在乾毛巾裡抱回來。
雨停後,我們在街上四處尋找母貓蹤影,但是毫無所悉,小小的黑白貓遠離了母貓和同胞兄妹,帶著淌血傷腿出現,各種揣測甚囂塵上,是被車撞或被狗咬已不能釐清,當前的難題是獸醫一句:「你們要救牠嗎?」
同情兩字是一條長長的路,代表幾個小時餵奶一次,擦藥、包紮傷口次數繁瑣,而這條生命也許在這樣的照料之下,依舊會死去。一隻潦倒的貓,全身既不膨軟,也不毛茸,帶泥帶血帶著髒汙毫不可愛。牠看著我們,渾然不知一切,「喵!」因痛而叫,因飢餓而嚎,像所有的獸性,處境墜落到底了,也就只渴望這一些。我們決定幫牠擦藥。
替貓擦藥,是件比想像中更簡單的事。小貓喜歡喝鮮奶,我們將鮮奶倒入小碗,牠一聞味道即來。我們很快地掌握到以食物為餌的訣竅,叫貓來擦藥,擦完就給牠喝鮮奶。貓被制約,小小腦內大概充滿「擦藥等於有得吃」諸如此類的標語,擦藥過程極乖,漸漸還懂得擦藥要自己伸出傷腿,因為貓的配合,療傷過程也不算難事。幾個月的療程結束,骨上生肉、毛皮漸增,鮮奶對於骨本有極大助益,我們像澆花一樣,把鮮奶澆到小貓的身體裡,牠總算從徒具貓形的塌皮囊裡活過來,毛皮柔順有光,健壯,且像所有正常的小貓一樣好奇心洋溢,四處橫衝直撞。
牠當初滲血的傷腿已好泰半,只是不知傷了何處,就算骨肉重生也不能彎曲,牠僵直著一個膝蓋,每往前走一步,便要甩那隻傷腿一下,唯有如此才得以前進。小貓適應得很快,為了襲擊生物或是刨抓任何牠感興趣的東西,牠走得飛快,傷腳配合其他腳也甩得飛快,仔細觀察,那隻腳在牠行走過程中,並不落地,而是彷彿輔助肢般,在牠身體搖晃的時候,往反方向平衡,那隻不能彎曲的腳,直挺挺在牠身上,走路時只是一跛一跛,但跑步時看起來特別顯眼,貓在路上跑,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們有隻三腳貓。
「跛腳貓,還跑這麼快喔!」鄰人的驚嘆其實不帶任何一點惡意,鄉下人養動物總以實用為考量,養狗的人家是多數,養貓的人少,養了殘障貓的,更少。鄰居裡有人一輩子沒有見過跛腳的貓,更沒有見過跛腳貓健步如飛,還能爬牆走壁。
牠跟所有的小貓一樣,熱愛追逐小動物,凡舉天上飛的麻雀、蟑螂,地上爬的壁虎,都是牠的狩獵目標,不時也喜歡漫步在鄰人的圍牆上,偶然摔進別人的院子裡,就喵喵求救,鄰居漸漸習以為常,對我們說:「你們家的三腳貓又跑來啊。」開門放貓,牠倏地衝出來,一溜煙地穿過我們的腳邊,回到我們家門口,又放緩速度,停下來故作無事地舔舔爪子、搔搔癢,還回頭看看我們和鄰居沒完沒了的閒談,樣子十分從容,完全不像剛剛被囚禁而求饒的樣子。所有的貓大概與生俱來這種閒適的模式,只要吃飽喝足,便優雅懶散,牠自然也不例外。
貓在家裡有獨享地位,說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隻毛茸茸的黑白獸。因此有段時間牠無名,我們叫喚,都直接稱牠為「貓」。直到獸醫說告訴我們貓應該要植入晶片,輸入資料,「以防被環保隊抓走。有晶片資料至少還可以送回來。」貓的性別年紀好解決,名字卻讓大家猶豫了半天,「就叫『三立』吧,牠三隻腳站著……」「三立、三立!」名字決定後,家人圍著貓哄笑,不停叫著牠的名字,試圖逗弄牠,好像牠有了名字就正式入了籍,成為家庭中的一員。
「三立!」「汪嗚──」真正養了貓之後,才知道狀聲詞的匱乏。貓不僅只會喵喵叫,還會發出各種怪聲,表達牠的各種情緒。三立最常在我們叫牠名字的時候,發出類似輕輕的狗叫,「你這隻臭狗貓!」聽到牠的怪聲,我往往邊笑邊罵,一邊搓揉牠的耳朵或背脊,或許是從小被人類所救,三立的個性極為親近人類,公貓的本性讓牠看到其他成貓立刻膨大身體,發出哈哈聲響威嚇對方,但只要是人類靠近,牠就幼兒撒嬌一般,繞著人的腳團團轉圈,下巴諂媚地磨蹭鞋子,留下牠的氣味。
對人類的討好,並不能完全消除貓的獸性,發情期一到,三立就像那些不歸的蕩子,整夜春風,有時連日不歸營。溫暖的季節裡,夜晚睡著,都能聽到社區裡,此起彼落的嬰啼,不是真正的嬰兒哭,是貓群在風流快活,不同聲線的貓鳴從不同角落傳出來,在清澈的夜裡拔尖,又消降。我猜想著,三立的聲音應該也混在裡面了。
動物界裡,雄獸追逐雌獸的行為大抵相同,我和母親曾經眼看過三立追女友,一隻樣貌以人類標準來說並不美的白底花貓,大概正值花月青春,引得整條街的公貓競逐,三立的跛腳對牠的戰力有很大影響,就算體型與其他公貓相等,打架起來拳腳的靈活度也技不如貓。母親和我眼睜睜看著三立一等到母貓有空了,就興致勃勃地後腳跟上,走在母貓的斜後方,亦步亦趨,母貓走向草叢,接下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母親大概是覺得那野獸求歡的樣子太赤裸醜惡了,嫌惡地拿起掃把想把兩隻貓打散,我攔著她,「別打、別打!」「你不知道,貓很會生……」「可是牠……三立很可憐……」看著三立瘸著腿,努力追上母貓的背影,我很掙扎要不要讓牠交配,母親也看了看,默默放下掃把,進屋裡去了。我心中還在交戰,不知道三立是否該享有交配的權利,牠們就結束了。
三立後來依然晚上蹓躂,清晨回家,家人擔心牠這樣四處亂跑,公貓爭地打架,受傷事小,若被車撞了可不好,遂抱去閹了。獸醫不想讓貓多住,提早把貓辦出院手續,麻醉未退的三立,全身軟綿綿,回到熟悉的家裡,立刻想要站起來,但無力的雙腿馬上又讓牠倒下,走一步就跌倒,再站起來走兩步又跌倒,身體沾上失控排出的洩物,對愛乾淨的貓來說,結紮後的狼狽既痛苦又羞辱。我們小心翼翼幫牠清潔,並不斷撫摸牠、安慰牠:麻醉退了就好了。
頓失雄風的三立,還不習慣牠空無一物的陰囊,牠體力一恢復,身上殘留的賀爾蒙,讓牠不斷地去尋找母貓,但母獸都敏感,牠們一聞,三立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便毫不留情地轉頭就走,三立只好悵悵然地獨自回家。
結紮的日子一久,貓就忘記了牠前塵般的風流過往,鎮日散步、吃東西、曬太陽。不打殺的生活過起來特別安逸,三立的樣子也漸脫小貓的躁急性子和削尖的三角臉,公貓的腮幫子普遍比母貓大,三立也這樣逐日長出一張厚重的中年貓臉,但臉部表情依舊豐富,看到家人的時候,尤其容易露出放心依戀的神態。
我常和朋友戲說,貓分為兩種:一種是人臉的貓,一種是貓臉的貓,我用此來區分貓的屬性。貓臉的貓表情充滿野性,人貓兩途,難以溝通,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接觸;人臉的貓表情與人相似,眼神蘊含語言,開心與憤怒彰顯在臉上,三立或一些馴養已久的貓都是如此。我總相信當我們並排而坐,我把手搭在三立的肩上,像摟著一個迷你版的兄弟,搖晃著牠,跟牠說些日常裡的瑣事,牠總不發一詞,但翹起來的嘴型深密而微笑。
太多人誤會,以為蓄貓者多為貓奴,或客氣地想和我聊我的「兒子」,或者看到三立遠遠奔來,一跛一跛地在家人腳邊磨蹭,便一廂情願以為養隻三腳貓的家庭必定特別堅忍、有愛心,這都是以偏概全的謬誤。情感能有千百萬種變形,我既不是三立的奴僕,更不是牠的父母,彼此一起生活的關係,毋寧說更接近夥伴。牠拐著三隻腳進入我們家,貓該有的功夫一樣不少,貓該有的優缺點也一樣不漏,小時看貓,充滿各種想像,長大後與貓生活,才知道牠們各有樣子,三立用牠的三隻毛茸腳站在這個世界上,撓爪撒嬌,與其他貓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窗池」組詩的構思源於2013年張美君老師找我替她編纂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那時因該書出版時間趕急,加上我在公務方面,剛接手統籌規模不小的出版計劃;私務方面又開始了兼讀和兼教的生涯,可說是處於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狀態,所以起初我欲婉拒委託。只是看見美君老師的堅持,我惟有勉力為之。隨著出版流程的推進,美君老師也漸漸鬆開了蹙眉,我才意會到此書對她來說是何等重要,其價值似乎遠超她之前出版過且頗受注目的學術論著。正如季羨林所言:「其他書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牛棚雜憶》。」書出版後不久,一天,在上班車程的惺忪中接到美君老師的來電,謝謝我替她編妥文集。我還未趕得及反應,她接著便說剛得悉自己身患重病,我更不知所措,只記得自己吓吓吓的應了好幾聲。她只好叫我放心……不久便收到她病逝的消息。在港大的追思會上,聽著她的生平故事,幾度泛淚,心中慶幸當天自己用心給她編纂遺作。美君老師的這本「詭話」,是一扇開向無言星空的窗,啟發我去回想自己成長中難忘的「窗景」,遂有了創作「窗景詩」的閃念。
與其說《寫在窗框的詭話》描畫了許多「窗意象」,倒不如說它展現了「窗視野」的思考模式──窗框不一定是外力加諸的囿限,也可以是心生的審美標準,成為支撐主體整理心象的骨架:「當然還有不少窗框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沒有窗子,只能寄託心窗的框,在躁動不安的斗室內,想像看不見的世界。還有不少在卡爾維諾式的看不見城市中,隱隱地,框著不少動人的文本,讓記憶、慾望,和恐懼到處亂碼,編織一幅阿拉伯風的壁畫。」(《寫在窗框上的詭話》,頁11)
我在此書的編後記中引用了九葉派詩人陳敬容的〈窗〉,這是一首明志之作,開篇是「你的窗 /開向太陽,/ 開向四月的藍天」,而結尾則是:
遠去了,你帶著
照澈我陰影的
你的明燈;
我獨自迷失於
無盡的黃昏。
我有不安的睡夢
與嚴寒的隆冬;
而我的窗
開向黑夜,
開向無言的星空。
在紛擾的黑暗時代,詩人以溫煦而決斷的口吻宣告:「我的窗要開向黑夜」,窗不是為了收割美好,而是為了讓困頓在外的疲憊靈魂找著慰藉,所以我如此收結編後記:「家,就是出發的起點,原來窗不單是讓屋裡人外望遠眺,還是給那些依仗著較多的獸性在外闖的旅人框起一點靈性的光亮,當他們以疲累的目光凝視,框內便流出一道涓涓的憶念來,上面浮滿了亮話,就是響亮、明亮、漂亮的家常話……」之後,我常問自己:「我的窗又該開向何方?」面對巨變中的家園,我更常問自己可有把窗開向黑夜的勇氣?
2013年我也開始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教授「編輯與出版」的課程,我引導學生構想並擬定一個自己最想實現的出版計劃,於是我致力搜集一些創新且有意思的出版案例作教材,其中馬帝歐‧佩里柯利(Matteo Pericoli)的《窗──50位作家 50種觀點》這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描繪全世界作家的窗景,並附上他們的一段文字──線條和文字透過有形的觀看角度結合在一起。本書裡的五十幅素描,每一幅都提供了一座觀景臺,也可以說是一個『視野』,讓你在五十趟的環遊世界行旅中歇息和沉思。」我就用這些黑白鋼筆線畫和作家的小段描畫,闡述作者如何通過觀察、聯想和投射等內化程序來保持日常風景的鮮活,就是如何從班雅明的「震驚」回過神來,將難忘的窗景轉化為短期記憶,更重要的是將之推入長期記憶裡,跟醖釀中的創作母題化合成新的思考範式,撐開新的視野。「窗景詩」的創作意念便變更具體和強烈了。我期望通過記錄這些窗景讓我明白我的窗該開向何方。
開始下筆後,我發現那些窗景已不是單純的記憶了,自己不欲以「窗框」將回憶鑲成單純的畫面,而是像畫家瑪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名作《人的景況》(The Human Condition,1933)那樣,將窗框前的畫變成窗外風景完美的模擬,內外世界恍若化成一體,如此消隱窗框的意圖引人深思:究竟這樣內外混和的情景跟「人的景況」有甚麼關係?或許畫家只是想表達人主觀的心象投射如何模塑人對現實的觀照。簡而言之就是「窗就日乎?日就窗乎?」的禪意。又如名聯「閉門推出窗前月,投石衝開水底天」,其實都是混和主觀和客觀景象的創作。所謂「人的景況」大概是欲點出這種混和所締造的文化意藴。月可由窗生,也可在池底冒出,那麼窗可以是池,池也可作窗。窗的意象,於我,不再是「框限」,而在於窗中央投射出怎樣的心象,故曰「窗池」,如果日可就窗,那麼矻矻於靈魂拷問自己:窗該開向何方,豈非是自擾之舉?
當「窗」和「池」的特質混和起來,我的筆便顯得自由流暢了,我記憶中那些難忘的窗景也彷彿活起來似的,真的像池水一樣,變得靈動多變。全組作品包括十八首詩,由童年居於港大附近的窗景為出發點,最後以現居中大附近區域的窗景收結,中間穿插著是工作、參與活動和旅行時看到的窗景,我稱之為「暫借窗景」,其特質也突顯了對不同事物較隨意率性的反思,甚至掙扎,這反而令整組詩變得更多元和立體。「窗池」這個合成意象,也有指涉區家麟「潮池」概念的意圖──退潮時,海水會留在巖岸縫隙和窪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池,在激越的時代浪潮中,為人間帶來了一刻的澄澈和寧謐。縱然很快又會給淹沒,但一個個的水池慎獨地映照天心,自省中浮現出許多心象,歡迎過客一起細味,但請不要吹皺池水妄下斷語,因只有濾清心象後,才能感應天道在彼此間滑行,將生命中不同的池串連成開向黑夜的窗,又將不同的窗化為早晨滿載感恩的潮池。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