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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門》第四版序】這部小說的作者比我大兩歲

金炳興
資深影評人、編劇、導演。1937年生,自幼在香港長大和接受教育,後往台灣大學肄業。六十年代中,曾主編《中國學生周報》電影版,並撰寫影評、新詩及電影專論。曾擔任無線和佳藝電視台的劇本編審,合編《行規》、《烈火青春》等電影劇本,導演處女作是《我為你狂》。2000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了影評集《丈八燈臺看電影》。現居加拿大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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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的門》開篇前有空頁九篇,這是因為作者崑南用了后羿射日的神話,並非印刷廠裝釘出錯。作者看來,十個太陽,十個四方的月亮,代表國家、因襲、家庭、愛情、抱負、友情、社會、宗教、教育、科學,互相調換着位置與方向,把世界照成一片海洋。射日就是要把一直鎮壓的經驗,悉數解放出來。

    主角葉文海這種理想主義的雄心,勢必遭到挫敗, 因為后羿為人間除百害後,最終被近身的人所殺,而另一個神話人物夸父,追趕走了九個太陽後,渴死在去大海前,讀者會發覺現實生活中,國家、社會、家庭、愛情等等,和人類千絲萬縷、糾纏不清。

    《地的門》是部半自傳小說,男主角葉文海中學畢業後,由於對殖民地政府不滿,不願爭取做鐵飯碗公務員,投閒置散一年,這在不算豐裕的家庭,有點不可思議。他一度為找工作而受騙,更令他對社會失卻信心,其後在報館和出版社做過校對,最後和崑南本人一樣,還是當了陣公務員。

    今天回顧起來,老牌帝國主義英國管治下香港,雖然沒有民主,除了國共雙方特務受到監視,一般市民還是有相當程度自由,過各自喜愛的生活,飲茶消夜,跑馬跳舞叫雞,固毫無問題,用中文公開罵駡殖民地政治,也不見要抓去坐監。香港市面既買得到《大公報》、《文匯報》,也有台灣方面《香港時報》和《工商日報》,既可以在三聯書店打書釘,也可到正中書局瀏覽,更沒有荒謬的文字獄;至於英國瑪嘉烈公主訪港,《明報》港聞版韓姓主編,起了個標題「御妹過海、鳴炮三響」事件,引起香港華民政務司干涉,老闆金庸不得不棄卒保帥,當時我剛好在該報當電訊翻譯。而西方文明的亮點,香港隨處可見。

    個人尤其覺得,假設不是能夠接觸到各種角度不同的傳媒,我們的自由思想萌不了芽,也不可能塑造出今天的我們,相信崑南有同感。香港擺脱了殖民地稱號後,初期還有往日殘留痕跡,近年在專制操控下,已漸變得僵化窒息,最近西九龍的美術展覽,挑選展品便有政治禁區。他在短篇小說〈誤區〉中描寫臨近一九九七,女主角惶惶不可終日的焦急心情,覺得與她有關的人都走了,連她的男朋友也一早移了民。

    葉文海的抱負是做個嚴肅文學家,他對於流行通俗文化,便有種把持不定的態度,這一點,崑南和上一輩的劉以鬯有接近看法。他們都愛好西方文學,尤其傾向現代主義,《地的門》面世前,上海南下的馬朗,一九五六年發刊的《文藝新潮》,無異替他們打了強心針。但《文藝新潮》只出了十五期。

    《地的門》是部實驗性強的小說,出版的1961年,崑南才二十六歲,在當時華文小說中絕無僅有。他和葉維廉、王無邪,包括稍後的李英豪,是早熟的一群。後來,葉維廉在台灣和美國念完大學後,正式進入學院當教授 ,王無邪早期寫過不少詩文,及後轉向繪畫發展,他們今天各有輝煌成就。《地的門》裡葉文海的摯友馮覺亮,相信原型是葉維廉。

    就在這個時候,連唯一的摯友也離港了。馮覺亮往台灣升學。我的手離開他的手時說:「覺亮,專心讀書吧,別想太多的東西,渡過幾年,你的生命會是個好的起始。到時,你會有機會到法國去。」他的愛人因家庭環境,目前已跑到巴黎居住去。我知道,一個兩人在荔枝角九華徑共同織成的青春的夢,對於他是不會遺忘的。他說過會有一天到法國去完成這一段愛情的。我應該祝福他。我和覺亮都有相似的地方,尤其在詩的氣質上。不過,他似乎比我還「成熟」,無論對人生,對愛情,或對文學。這種「成熟」,我憂慮他容易陷入神祕主義。他留給我一首詩,這幾年來我都沒有遺忘。

    但資本主義的香港的商業社會,對有才能的青年人,絕對是妨礙和壓力。你縱使有文學抱負,為了生存,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劉以鬯除了編報紙副刊,一生賣文,崑南也要不停創辦刊物,維持生計。

    「雅文化」的本質,從來就只有小眾捧場叫好,劉以鬯對五四以來新文學傳統,猶有選擇性取捨。崑南讚賞的無名氏,更不是主流文學史所重視的作家。崑南自己知道,《地的門》如果堅持以目前的形式呈現 ,根本不可能被一般出版社接納,他不得不自資出版。世事同樣難料:

    覺亮始終沒有去巴黎。他讀完大學,再攻讀研究院。今年年底他便完成了,他未決定回港或留在台灣大學教書。不過,有一件事他已決定的,明年初,他會結婚了。當年我祝福他──學業、愛情、事業都順利。現在,雖然他未來的妻子不是巴黎的女孩子,但總算我的祝福沒有落空。我自己呢?差不多還是個老樣子。做一個時代鼓手?一位詩人?多麼天真的想法!幾年來,做詩的情緒逐漸消失了,心靈已失去「童貞」的實體。抱負?我已迷失了。覺亮也不再寫詩了,已轉向翻譯的工作。「你問我的抱負?時間把我改變了許多。能夠舒適地渡過以後的日子,我已感滿足了。做詩常使我痛苦。請不要責備我,我對你說,我決心放棄文學了。…..然而,為了未來的生活,我得忍受。你應該瞭解,我如何回答你呢?我有機會做一名好教授的話,空閒時可能找一兩本心愛的書翻譯出來,但這怎算是抱負呢?…..。」我曾想過,我與覺亮的手能夠拉緊,共奔前程的話,我們就能夠在地球上佔了小小的角落。現在,沒有了。生活。小家庭。安全。舒適。覺亮也被降服了。我的抱負?立時,像斷了線的汽球,隨風而逝。

    葉維廉本人和馮覺亮不同,他一直在美國教書,生活安定,也返過香港任教。

    問題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由於歷史時機未到,環境條件欠缺,仍擺脫不了傳統舊觀念,認為在大眾傳媒中討生活,是文人的墮落,最典型的是寫四毫子小說,向被人輕視,儘管他們知道,福克納未成名前,幹過類似工作。費滋哲羅去過荷里活做合約編劇。有人甚至為此有罪咎感。

    今天我們知道,所謂文學的雅俗之分,只是不同類別的偏好,純文學不見得那麽純,其中也襲用了商業噱頭,離不開性與暴力元素。賺錢少固不等於沒出息,賺錢多也未必是暴發戶,有的人比其他人用了較多的心思和時間;更重要的是個人價值觀的選擇,如果你不打算在嚴肅的文學史留名,像西藏唐卡畫完隨風吹散,寫什麼都無所謂,做人反而更瀟灑。

    崑南近年經過了深入反思,已完全改變了看法。見他二零零九年發表在《文化現場》的《文學道路將通向雲端深處?》:

    當眼見的文字和圖像,都一一數碼化的時候,文學與否,可能再不重要了,只是一個名詞,或放在博物館內其中一件文物,價值不同了,標準自然也不同了。….. 作家已沒有什麼特殊的身份,因為人人都可以成為作家。

    葉文海中學畢業時候是十八歲,屬於血氣方剛青年,這個時期青年感受的孤寂、徬徨、苦悶。我們這一代人大都經歷過,一點也不陌生,只是沒有他那麼強烈。崑南在這方面的描述:

    窗外的屋頂上的燈光貼在牆壁上,窗外的街上的雜聲亦撞向牆壁上,我無法閉上眼皮,於是好像無數的手勢與口音招引我。這是一種沉默,一種牆壁的沉默,以暴風雨前的溫度,壓住我的胸口;當感到呼吸迫促時,幾年來的孤寂,如暈眩時的黑暗痲痺了我的神經。我無能為力,無論明天是星期的第一天或最後一天,我都無能為力。孤寂能夠叫我發狂,能夠叫我無勇氣過日子。孤寂無法說出來的,對自己或對別人也一樣;從它的深處,燭照出自己,是那麼可憐,是那麼卑賤──自覺,為什麼自覺要存在呢?它不存在,就無須不停分析自己,就無須不停判決自己;就是孤寂──常常使人想到被擊敗的境況。被擊敗──癱瘓在床上,我無能為力,無論明天是星期的第一天或最後一天。

    短短的段落中,「孤寂」用了四次,而且其後在全書中,這段文字像主旋律般重複出現。

    《地的門》的三個女主角,代表三種典型:葉文海的初戀情人方葆連 ,一個普通的圓臉少女,良家碧玉,相信「純潔的感情是一盞幸福的神燈」,他把初吻獻給了她:

    當太陽在我和葆連的頭上跳動──是初夏,是離大埔墟車站不遠的一個小山崗上。面對面,視線接觸到葆連的嘴唇的時候,心跳在群山間回應著,神經緊張,雙手動也不敢動,快要跌倒似的,直至我的雙眼模糊,直至我的唇齒麻木地觸及葆連的唇齒。我驚慌得把頭埋在她的手掌裏,覺得周圍有十個太陽在盯著自己似的。「對著我,你還會害羞?」──這叫一個十八歲還害羞的男孩子畢生難忘的。──我輕輕搖頭,然後慢慢抬起,開花的陽光集結在葆連的圓臉上,像我們坐著石下的溪水,散放著一種窒息卻親切的氣流;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自己也做不出一個微笑來,於是我再一次,鼻子對正著鼻子,吻她一次。…..心中,赤裸地感到葆連在以後的日子中將是自己生命中最深的一部份。是的,最深的一部份,卻不是恒久的部份。大概由於沒有恒久,就沒有真正快樂這回事吧?

    歲月中,能夠忘掉的都忘掉了。房門靜靜地站著,像一個秘密。葆連第一個敲我的門的人,她在信中寫過:「我愛你,像山那般恒久。」當時她當然沒有騙我,正如我沒有騙她一樣;當時,我和她都相信恒久的──只要相信,恒久便存在的了。我也親口對她說過:「葆連,我愛你。」當時我的確以為一生中只會對葆連一個人說的。──這就是真正的快樂吧?

    神燈照不透迎面而來的患難,這段感情,受到葉文海母親的反對:

    「我不准你與方葆連來往,她面黑咀唇薄,會害死你的!」媽差不多整日整夜都打麻雀,全不理家務,不知怎的,她會注意起方葆連來──方葆連只來過我家三次而已。

    最後方葆連感情失意離開香港。「在遠遠的倫敦,在醫院裏做一名護士。」

    葉文海的另一個對像是李雅菁,一個富家小姐,天主教徒,彈得一手好鋼琴。他去她家,見到的每件家具都代表錢,葉文海的自卑感便顯現出來,知道女方的家人不可能贊同他們的結合。這是注定失落的第二段感情。

    歲月中,能夠忘掉的都忘掉了。歲月中,自己究竟被磨折了多少呢?坐在草地上,我說月亮在我眼中再不美麗了,是一個四方的月亮!但李雅菁溫柔地回答:「你應該記得,一年中月最圓那夜,就是你呱呱墮地的時刻。你不能如此丟棄月亮的!」其實,我不僅丟棄了月亮!丟棄了一切!有時這樣還會有真正的快樂哩。
    雅菁的媽媽對我十分冷淡。雅菁這樣對她媽說:「葉先生是位詩人。」「詩人?」她媽打量了我一下,然後等待女兒說下去。但我接上去:「伯母,千金開玩笑吧了。」然後雅菁裝作正經地說:「葉先生在政府機關裏做事。」「那一屆會考畢業?」「一九五五年。」然後她媽禮貌地一笑,離開客廳了。當我走時,雅菁說駕車送我。我搖頭,悶悶不樂,獨自走下了樓梯。第二天,雅菁來,說:「你不要怪媽媽,她的態度對每個人都如此的,別以為她對你特別輕視。」
    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出息──賺不多錢,自然沒出息。對著雅菁的母親解釋自己的抱負嗎?那是荒謬可笑的。許多時候,這種賺不多錢的沒出息的意識,夠使自己看不起自己的。

    這一次,剛好是前段感情的逆轉,輪到女方家人對他的出身地位的不滿,但李葆菁本人的態度又如何,她會讓葉文海放肆嗎?在聖誕舞會,我們便見到兩人不協調一幕:

    去年聖誕前夕,在一個派對裏,她表哥在場,她許多朋友在場。他們不停過來邀她跳舞。我靜坐著,望著那梱忽明忽滅的聖誕樹,不禁消沉起來。華麗的客廳──單單那座身歷聲收音機,已值二千餘塊錢,還有巨大的雪櫃、冷氣機、百葉窗、古玩、琉璃吊燈等等──爵士音樂──慢慢的普魯士──雅菁與表哥甜蜜地擁舞著──女主人嬌慵地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雙唱片,陶醉地低吟著,視線不斷故意地落在我身上──我躲開了──我望望自己的西裝、領帶,咬咬唇皮,對著地板發呆──究竟在忌什麼?這裏的一切,沒有一點東西是屬於自己的。當我有機會與雅菁共舞時,雅菁抱歉地說:「我把你冷落了。我料不到這派對的女伴這麼少,他們不好,不早點告訴我。」「你常常參加派對的嗎?」我帶點負氣地說。「那會?不過,每年聖誕前夕,很難逃得過的。」聖誕樹照常忽明忽滅,每明滅五次,有一次熄滅的時間有三四秒鐘那麼長久。女主人的視線不斷故意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全身發熱,很想找人來發洩一下自己那屈辱的情緒。一種莫名的憤激湧上來,趁著聖誕樹熄滅最久的一段時間裏,很快地吻了雅菁一下,似乎要對廳中所有的人表示:你們別輕視我,你們的雅菁就是屬於我的。我從未吻過雅菁。她的腳步亂了兩拍,顯然受驚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當聖誕樹再亮時,一切憤激都沒有了,懦怯地說:「I’m sorry。」雅菁很知人意,回座時,說:「Let’s go!」好不容易走下樓梯,我彷彿覺得女主人的眼光仍在身後追蹤著我。在雅菁的汽車裏時,我的心仍不安地跳著,不得不笨拙地說:「雅菁,我受不起輕視的,可能我幹錯了,但我是愛你。」「談戀愛,對於我不是太年輕嗎?」她平心靜氣地說。當車子開動了不久,她對我說:「Next time, please don’t. Will you?」

    李雅菁不願過早受男女關係束縳,一心想去巴黎做畫家,即使她暫時留港,礙於她的家勢、十字架,讀者大概也看出,他們之間的感情再也無法向前半步。經歷了兩段感情失落後,葉文海後來少不免負氣:

    方寶蓮的圓臉,李雅菁的大眼睛,有什麼稀奇呢?屬於我,半句鐘便夠了,方寶蓮李雅菁的乳房與 耻毛將永不屬於我。屬於我,半句鐘便夠了

    他本身和他的生活又是怎麼樣呢?

    每逢下班回來,讀完報紙後,習慣地注視熟悉緊閉的房門──門外,是另一個世界;門內,是自己的世界。──假如有東西敲門,帶來一件意外,僅是假如──像在寫字樓,對著毫無表情的打字機,想著假如無須為殖民地政府服務一樣──已足夠開心。在生命中,真正快樂的事情不多。
    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呢?如今,在回想的情況下,自然會覺得在學校時,第一次戀愛的時光,是真正的快樂了。十八歲,不認識社會,不認識人生,在一位少女的雙瞳中,只是用熱情種植與外界隔離的森林。當我把感情第一次獻給方葆連的時候,我認為純潔的感情是一盞幸福的神燈。方葆連除了我,不曾愛過別個男孩子。我和她既然真摯地相愛,就算所謂人生的不幸會降臨,我和她應該堅信那盞共有的幸福的神燈,能夠替大家排除所有的患難。
    過去,那盞幸福的神燈存在的,仍未能替大家排除所有的患難;如今,那盞幸福的神燈不存在了,我更無能為力去排除所有的患難。十八歲──廿八歲──十年。十隻指頭的歲月呵。十隻指頭的歲月呵。讓自己看清楚自己吧。兩件十五塊錢的恤衫──一雙三十五塊錢的英國製皮鞋──兩條二十三塊錢的「的確涼」西褲──夏天一套西裝──冬天三套西裝──共有領帶十一條──分期付款的樂聲牌收音機──雜木製成的寫字檯──兩塊錢一碼的窗簾布──二手貨的獨睡鐵床──九角的必素定牙膏──整整一百塊錢的房間──書架上有四十二司令的「西方人與文學」,有二十五司令的「世界文學年鑑」,有廿一司令的「反叛」,有「廿世紀法國詩選」,有波華夫人的「第二性」,有祁克加德的「恐懼與震慄」,有普魯特的「史璜之路」,還有無名氏的「野獸、野獸、野獸」、「海艷」、「金色的蛇夜」三巨冊等等。

    葉文海的父親有兩個妻子,他母親是二奶,大媽方面也有個兒子,他母子常受到他們欺負,他對他們全無好感,極思長大後報復。父親一死,彼此間關更惡劣。他母親又患癌,他失業,沒有臉見她,已三個月沒有回過老家,要他弟弟來催他,他一度找到一份需要保證金的工作,母親又不准他動用父親留給他的少許遺產,結果他既得不到工作,反遭人騙走了方葆連母親借給的錢。他甚至希望自己母親早死,他知道這是忤逆思想,心裡難受。

    的確是一個乾旱的夜。全身發熱,彷彿一點水份也沒有。望著桌上的水壺,卻不想伸手去拿,恐怕身軀一動,皮膚下的骨骼全脫節了。疲倦,以整個天空的重量,包裹著我,但剎那間,感到似乎是婷表妺的重量。

    他渴望的性苦悶又得不到解决,結果在同事張先生帶引下,涉足風月場所尋求滿足。先是上舞廳,他在這裏認識了明明,明明是個工作量過度的舞女,她只感到疲累,哪有心思和他談情說愛,而且當他是一般舞客,「黑暗中的男人全都一樣。」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無非來滿足肌膚之慾。

    之後,他獨自夜闖九龍城 ,香港一個不受英政府管轄的特區,這是個三教九流、毒販和妓女經常出沒的地方。

    葉文海挑揀一個情慾的夜晚,情慾的夜晚在葉文海的體內膨脹著,像肚皮、像腎囊、像九龍城的暉黃的街燈。一個探險者的步伐,他走落森林似的九龍砦。一個地穴。一個火山缺口的地穴。一個巖層的地穴。
    這裡的人,像剪紙在他身邊飄過。站定的,像衣架上的衣服。這裏,連風也死的,否則「它們」早被風吹走了。
    情慾克制了恐懼。他奇怪為什麼碰不到有獨特姿勢的女人?猝然,狼似的人攔住他的去路,「先生,要唔要我帶路?」不待回答,便亮電筒,示意葉文海隨著他向前走。
    終於來到了一間小屋,在黑暗中葉文海摸上三樓,一個肥婆搖著扇迎上來。「有客!」葉文海不知她對誰說。葉文海的心跳得厲害。從房中有一女人走出來,有四十歲了。做得自己的母親。葉文海搖頭。「哦,大姐仔!亞梅!」亞梅出來了。慢條斯理似的。望也不望葉文海一眼。不美,但身材勻稱。葉文海想走,但被肥婆拉住。「亞珠。」,亞珠出來了。看上去,十八歲,也是慢條斯理。嬌滴滴。眼睛望著葉文海,很久很久也不垂下。葉文海很窘。她不算美呵!她不算豐滿呵!……一種好奇心與情慾一樣強烈,在焚燒著他。亞珠伸出手來,帶葉文海更上一層。
    不夠半句鐘後,葉文海從上面跌回來,他覺得自己是施栖佛斯的巨石,又一次從半山滾下來,將永不被推到山頂上去,他不能求施栖佛斯這個傻勁的英雄,只能求神。神的力量使自己老是向下墜

    正在這時,婷表妹適時出現,填補了他的空虛,她是個很有性格的少女,為了愛,不要說貞操,她可以犧牲一切。她和葉文海有共同愛好、閱讀興趣 ,也是個文青,他們不常見面,兩人又喜歡鬥嘴,外人看來只是在打情罵俏。但她愛上的不是葉文海,而是另一個男人,並主動獻身給他,這傢伙竟不珍惜;她最後得不到她想要的。

    我告訴她我的故事。她告訴我她的故事。她說:「那麼,你太寂寞了。」我也說:「你也太憂鬱了。」……「你不了解我,但我了解你,你有點任性了。」「佔有他是任性的結果嗎?」「不是任性,是孩子氣嗎?」「我們都是孩子氣嗎?」「你不在乎貞操,原因為了愛,小孩子的脾氣的愛。」「他不在乎愛,他不在乎我獻給他貞操。」「他在乎什麼?」「他在乎地位。」「地位?」「是,地位。」「可笑啊,竟有階級觀念。」「他的階級不比我高,他是洋行裏的會計主任。不過,他想爬高一點,他追求銀行經理的女兒。」「為什麼你會愛上一名會計主任?」「難道你以為我只會愛上一位文豪。」 「他輕易拿走我的貞操,頭也不回走了,我不能怪他,在枕頭上,我哭了。我哭自己低賤,我哭自己墮落。我哭自己犯。」……「你想過自殺嗎?」「自殺?這從來未想過的!」我奇怪為什麼沒有想過。「我想過,但沒有勇氣嘗試,所以我來找你。」
    此刻什麼也沒有了,房中的一切都沒有了。我與婷表妹都是赤裸的。我們的靈魂與肉體都是赤裸的。我們未曾吃過禁果。……我們說我們不需要智慧,我們只需要快樂。……
    「讓我們結婚吧?」「我們不適合結婚的。」「你怪我不能完整地獻給你?」「不,我自己也是不完整的。」「此刻,我們的心靈呢?」「我們似乎沒有心靈的了。」「唉,真的,人生多麼不完整!」「或者我們可以嘗試一次!」「或者?」「你有勇氣嗎?」「或者我們可以嘗試一次」……。

    但是葉文海想:

    我們的結合不是為了愛情,僅為了一個接受荒謬、殘暴的人生的挑戰。我們的攜手能夠長久嗎?……在短短兩個鐘頭內,我們發生了肉體關係,而迫使各自對各自說,愛情在我們中間生長了,這是個自我欺詐,我們都不相信。地的門,是闊的。地的門,仍在那裏。……天也快亮了。頭很痛。什麼也沒有了。我終於支撐著失眠蠶食過的肉體,從床上起來。我打開窗門,一點風也沒有。

    葉文海突然我聽到鄰房陸先生的聲音,連忙打開房門走過去。向他借了部電單車,要去超越世界。

    《地的門》的情節並不複雜,作者著重的是文體風格, 可以說是一部詩小說。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技巧:意識流、新聞拼貼,文字跳躍,主旋律複沓……崑南一股腦兒全都用進這部處女作 。羅列的素材:有神話、易經、聖經、佛經、時事、術數、電影……幾乎包羅萬象。

    《地的門》初版時,我是最早的一批讀者,寫過一篇讀後感,登在《好望角》第三期;歷經六十年(剛好一甲子)後現在出到第四版,一部小說有這樣持久生命力,值得恭賀;崑南念舊,要我寫序,也因為書已存在了六十年,看過和評論這部小說的人也不少,珠玉在前,我無法再別出心裁,也就說到這裡為止。

    崑南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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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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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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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腳立於世
    • 【從光纖裡找出一條縫隙】詩三首
    • 【詩兩首】幸遇機械人、鄧寄塵時間之扮阿倫狄龍
    • 逃生與推翻
    • 【無法前行時我們向下扎根】詩五首
    • 人間的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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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 【組詩前言】窗池不皺
    • 【《地的門》第四版序】這部小說的作者比我大兩歲
    • 放下手中的石頭 ──讀《黎紫書小小說》
    • 【楊佳嫻 X 梁莉姿】無法繞過,就迎向
    • 倪匡是怎樣「煉成」的
    • 桃花若依舊:讀西西《石頭與桃花》
    • 在逆時代下的反思——「逆 inverse」畢業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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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腳立於世

    李鄢伊
    台灣宜蘭人,偶爾寫點網路文學評論,獨立出版詩集《多少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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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貓有幾隻腳?「三立」把一則數學問題活成一道申論題。

      家裡的車庫屋頂就跟所有倉庫或儲藏室一樣,是藏污納垢之地,每天走過但視而不見,是基本道理。家人重新又注意此處,全然是一隻野貓叼來牠新生的一窩小貓,牠從開放式的大門長驅直入,直搗車庫天花板上的破洞,在那裡公然築巢穴。家被貓入侵了,一家人還後知後覺,聽到貓叫才發現。
      母貓停棲在車庫屋頂的日子不多,幾天後我們就發現牠又把小貓叼走了,過程似乎被鄰居目擊,引來鄰人事後的巷議:「唉呀,貓仔移巢!」俗諺是有這樣一句,說貓的個性沒有安全感,會常常轉移牠的窩。母貓搬走前,小貓曾趁著母貓外出覓食,便到處亂爬,一不小心就從天花板的坑洞陷阱掉下來,軟綿綿的一團毛球或許因韌性極好,從墜地一樓高竟毫髮無傷,只尖尖叫了一聲「喵!」便落入我們觀察的掌心,我看著那還未開目的小毛球,內心十分激動於這樣的靠近。

      我從小被管著不能任意出門,待在家中只能看看書,看看窗,視線內最常見的活物,除了麻雀,就是行走在日式矮房上的野貓,那些貓迷戀於屋後的魚工廠、迷戀於巷子旁的矮房,不時漫步在矮房子的屋瓦上,踩過屋頂雨濕的青苔,毫無痕跡。我拿午餐的肉丸子丟貓,年幼的我以為食物可挽留所有動物,那些貓對於肉丸子時而有興趣地咬兩口,時而不屑地嗅聞後轉頭就走,我努力探頭張望,追著貓的背影伸長身體,直到貓徹底從窗框中消失,我們對事物初始的印象,決定了以後我們執拗的偏見。世界上有那麼多被豢養的貓,我卻獨獨認定貓是一種活的比喻、野的象徵,一種來來去去不受管束的自由。

      眼前這隻野貓距離我這麼近,初生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心臟快速而強力地跳動,還沒張開的眼皮歙動著,牠以潮濕的鼻和嘴四處探尋我的掌心。一頭盲物,小而脆弱,我又歡喜又害怕地爬上梯子,把貓放回天花板上,人們總說,母獸會拋棄沾染了人類味道的崽。即便我再怎麼喜歡這貓,也不願看到牠被母親拋棄。

      那窩貓從街上消失了一陣子。貓再出現的時候,是個滂沱雨天,母親在門口盆栽裡發現嚎叫的小貓,母貓消失,牠的兄弟姊妹也不見了,唯獨眼前這隻小貓張大嘴,用盡身體力量似的擠壓出哀鳴,雨大得令盆栽積水,小貓泡得渾身濕透,苦苦求救,幸好母親聽見了那雨中的異聲,把牠抱回來,連著牠滲著血的足肢,捧在乾毛巾裡抱回來。
      雨停後,我們在街上四處尋找母貓蹤影,但是毫無所悉,小小的黑白貓遠離了母貓和同胞兄妹,帶著淌血傷腿出現,各種揣測甚囂塵上,是被車撞或被狗咬已不能釐清,當前的難題是獸醫一句:「你們要救牠嗎?」
      同情兩字是一條長長的路,代表幾個小時餵奶一次,擦藥、包紮傷口次數繁瑣,而這條生命也許在這樣的照料之下,依舊會死去。一隻潦倒的貓,全身既不膨軟,也不毛茸,帶泥帶血帶著髒汙毫不可愛。牠看著我們,渾然不知一切,「喵!」因痛而叫,因飢餓而嚎,像所有的獸性,處境墜落到底了,也就只渴望這一些。我們決定幫牠擦藥。

      替貓擦藥,是件比想像中更簡單的事。小貓喜歡喝鮮奶,我們將鮮奶倒入小碗,牠一聞味道即來。我們很快地掌握到以食物為餌的訣竅,叫貓來擦藥,擦完就給牠喝鮮奶。貓被制約,小小腦內大概充滿「擦藥等於有得吃」諸如此類的標語,擦藥過程極乖,漸漸還懂得擦藥要自己伸出傷腿,因為貓的配合,療傷過程也不算難事。幾個月的療程結束,骨上生肉、毛皮漸增,鮮奶對於骨本有極大助益,我們像澆花一樣,把鮮奶澆到小貓的身體裡,牠總算從徒具貓形的塌皮囊裡活過來,毛皮柔順有光,健壯,且像所有正常的小貓一樣好奇心洋溢,四處橫衝直撞。
      牠當初滲血的傷腿已好泰半,只是不知傷了何處,就算骨肉重生也不能彎曲,牠僵直著一個膝蓋,每往前走一步,便要甩那隻傷腿一下,唯有如此才得以前進。小貓適應得很快,為了襲擊生物或是刨抓任何牠感興趣的東西,牠走得飛快,傷腳配合其他腳也甩得飛快,仔細觀察,那隻腳在牠行走過程中,並不落地,而是彷彿輔助肢般,在牠身體搖晃的時候,往反方向平衡,那隻不能彎曲的腳,直挺挺在牠身上,走路時只是一跛一跛,但跑步時看起來特別顯眼,貓在路上跑,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們有隻三腳貓。

      「跛腳貓,還跑這麼快喔!」鄰人的驚嘆其實不帶任何一點惡意,鄉下人養動物總以實用為考量,養狗的人家是多數,養貓的人少,養了殘障貓的,更少。鄰居裡有人一輩子沒有見過跛腳的貓,更沒有見過跛腳貓健步如飛,還能爬牆走壁。
      牠跟所有的小貓一樣,熱愛追逐小動物,凡舉天上飛的麻雀、蟑螂,地上爬的壁虎,都是牠的狩獵目標,不時也喜歡漫步在鄰人的圍牆上,偶然摔進別人的院子裡,就喵喵求救,鄰居漸漸習以為常,對我們說:「你們家的三腳貓又跑來啊。」開門放貓,牠倏地衝出來,一溜煙地穿過我們的腳邊,回到我們家門口,又放緩速度,停下來故作無事地舔舔爪子、搔搔癢,還回頭看看我們和鄰居沒完沒了的閒談,樣子十分從容,完全不像剛剛被囚禁而求饒的樣子。所有的貓大概與生俱來這種閒適的模式,只要吃飽喝足,便優雅懶散,牠自然也不例外。

      貓在家裡有獨享地位,說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隻毛茸茸的黑白獸。因此有段時間牠無名,我們叫喚,都直接稱牠為「貓」。直到獸醫說告訴我們貓應該要植入晶片,輸入資料,「以防被環保隊抓走。有晶片資料至少還可以送回來。」貓的性別年紀好解決,名字卻讓大家猶豫了半天,「就叫『三立』吧,牠三隻腳站著……」「三立、三立!」名字決定後,家人圍著貓哄笑,不停叫著牠的名字,試圖逗弄牠,好像牠有了名字就正式入了籍,成為家庭中的一員。

      「三立!」「汪嗚──」真正養了貓之後,才知道狀聲詞的匱乏。貓不僅只會喵喵叫,還會發出各種怪聲,表達牠的各種情緒。三立最常在我們叫牠名字的時候,發出類似輕輕的狗叫,「你這隻臭狗貓!」聽到牠的怪聲,我往往邊笑邊罵,一邊搓揉牠的耳朵或背脊,或許是從小被人類所救,三立的個性極為親近人類,公貓的本性讓牠看到其他成貓立刻膨大身體,發出哈哈聲響威嚇對方,但只要是人類靠近,牠就幼兒撒嬌一般,繞著人的腳團團轉圈,下巴諂媚地磨蹭鞋子,留下牠的氣味。
      對人類的討好,並不能完全消除貓的獸性,發情期一到,三立就像那些不歸的蕩子,整夜春風,有時連日不歸營。溫暖的季節裡,夜晚睡著,都能聽到社區裡,此起彼落的嬰啼,不是真正的嬰兒哭,是貓群在風流快活,不同聲線的貓鳴從不同角落傳出來,在清澈的夜裡拔尖,又消降。我猜想著,三立的聲音應該也混在裡面了。
      動物界裡,雄獸追逐雌獸的行為大抵相同,我和母親曾經眼看過三立追女友,一隻樣貌以人類標準來說並不美的白底花貓,大概正值花月青春,引得整條街的公貓競逐,三立的跛腳對牠的戰力有很大影響,就算體型與其他公貓相等,打架起來拳腳的靈活度也技不如貓。母親和我眼睜睜看著三立一等到母貓有空了,就興致勃勃地後腳跟上,走在母貓的斜後方,亦步亦趨,母貓走向草叢,接下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母親大概是覺得那野獸求歡的樣子太赤裸醜惡了,嫌惡地拿起掃把想把兩隻貓打散,我攔著她,「別打、別打!」「你不知道,貓很會生……」「可是牠……三立很可憐……」看著三立瘸著腿,努力追上母貓的背影,我很掙扎要不要讓牠交配,母親也看了看,默默放下掃把,進屋裡去了。我心中還在交戰,不知道三立是否該享有交配的權利,牠們就結束了。

      三立後來依然晚上蹓躂,清晨回家,家人擔心牠這樣四處亂跑,公貓爭地打架,受傷事小,若被車撞了可不好,遂抱去閹了。獸醫不想讓貓多住,提早把貓辦出院手續,麻醉未退的三立,全身軟綿綿,回到熟悉的家裡,立刻想要站起來,但無力的雙腿馬上又讓牠倒下,走一步就跌倒,再站起來走兩步又跌倒,身體沾上失控排出的洩物,對愛乾淨的貓來說,結紮後的狼狽既痛苦又羞辱。我們小心翼翼幫牠清潔,並不斷撫摸牠、安慰牠:麻醉退了就好了。
      頓失雄風的三立,還不習慣牠空無一物的陰囊,牠體力一恢復,身上殘留的賀爾蒙,讓牠不斷地去尋找母貓,但母獸都敏感,牠們一聞,三立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便毫不留情地轉頭就走,三立只好悵悵然地獨自回家。
      結紮的日子一久,貓就忘記了牠前塵般的風流過往,鎮日散步、吃東西、曬太陽。不打殺的生活過起來特別安逸,三立的樣子也漸脫小貓的躁急性子和削尖的三角臉,公貓的腮幫子普遍比母貓大,三立也這樣逐日長出一張厚重的中年貓臉,但臉部表情依舊豐富,看到家人的時候,尤其容易露出放心依戀的神態。

      我常和朋友戲說,貓分為兩種:一種是人臉的貓,一種是貓臉的貓,我用此來區分貓的屬性。貓臉的貓表情充滿野性,人貓兩途,難以溝通,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接觸;人臉的貓表情與人相似,眼神蘊含語言,開心與憤怒彰顯在臉上,三立或一些馴養已久的貓都是如此。我總相信當我們並排而坐,我把手搭在三立的肩上,像摟著一個迷你版的兄弟,搖晃著牠,跟牠說些日常裡的瑣事,牠總不發一詞,但翹起來的嘴型深密而微笑。
      太多人誤會,以為蓄貓者多為貓奴,或客氣地想和我聊我的「兒子」,或者看到三立遠遠奔來,一跛一跛地在家人腳邊磨蹭,便一廂情願以為養隻三腳貓的家庭必定特別堅忍、有愛心,這都是以偏概全的謬誤。情感能有千百萬種變形,我既不是三立的奴僕,更不是牠的父母,彼此一起生活的關係,毋寧說更接近夥伴。牠拐著三隻腳進入我們家,貓該有的功夫一樣不少,貓該有的優缺點也一樣不漏,小時看貓,充滿各種想像,長大後與貓生活,才知道牠們各有樣子,三立用牠的三隻毛茸腳站在這個世界上,撓爪撒嬌,與其他貓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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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組詩前言】窗池不皺

      劉偉成
      香港土生土長,現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學系哲學博士,現職出版事業,為浸會大學兼任導師教授寫作、編輯與出版的技巧。曾出版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翅膀的鈍角》、《影之忘返》,詩集《瓦當背後》、《陽光棧道有多寬》、《果實微溫》。曾於2017年獲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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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池」組詩的構思源於2013年張美君老師找我替她編纂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那時因該書出版時間趕急,加上我在公務方面,剛接手統籌規模不小的出版計劃;私務方面又開始了兼讀和兼教的生涯,可說是處於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狀態,所以起初我欲婉拒委託。只是看見美君老師的堅持,我惟有勉力為之。隨著出版流程的推進,美君老師也漸漸鬆開了蹙眉,我才意會到此書對她來說是何等重要,其價值似乎遠超她之前出版過且頗受注目的學術論著。正如季羨林所言:「其他書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牛棚雜憶》。」書出版後不久,一天,在上班車程的惺忪中接到美君老師的來電,謝謝我替她編妥文集。我還未趕得及反應,她接著便說剛得悉自己身患重病,我更不知所措,只記得自己吓吓吓的應了好幾聲。她只好叫我放心……不久便收到她病逝的消息。在港大的追思會上,聽著她的生平故事,幾度泛淚,心中慶幸當天自己用心給她編纂遺作。美君老師的這本「詭話」,是一扇開向無言星空的窗,啟發我去回想自己成長中難忘的「窗景」,遂有了創作「窗景詩」的閃念。

        與其說《寫在窗框的詭話》描畫了許多「窗意象」,倒不如說它展現了「窗視野」的思考模式──窗框不一定是外力加諸的囿限,也可以是心生的審美標準,成為支撐主體整理心象的骨架:「當然還有不少窗框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沒有窗子,只能寄託心窗的框,在躁動不安的斗室內,想像看不見的世界。還有不少在卡爾維諾式的看不見城市中,隱隱地,框著不少動人的文本,讓記憶、慾望,和恐懼到處亂碼,編織一幅阿拉伯風的壁畫。」(《寫在窗框上的詭話》,頁11)

        我在此書的編後記中引用了九葉派詩人陳敬容的〈窗〉,這是一首明志之作,開篇是「你的窗 /開向太陽,/ 開向四月的藍天」,而結尾則是:

        遠去了,你帶著
        照澈我陰影的
        你的明燈;
        我獨自迷失於
        無盡的黃昏。

        我有不安的睡夢
        與嚴寒的隆冬;
        而我的窗
        開向黑夜,
        開向無言的星空。

        在紛擾的黑暗時代,詩人以溫煦而決斷的口吻宣告:「我的窗要開向黑夜」,窗不是為了收割美好,而是為了讓困頓在外的疲憊靈魂找著慰藉,所以我如此收結編後記:「家,就是出發的起點,原來窗不單是讓屋裡人外望遠眺,還是給那些依仗著較多的獸性在外闖的旅人框起一點靈性的光亮,當他們以疲累的目光凝視,框內便流出一道涓涓的憶念來,上面浮滿了亮話,就是響亮、明亮、漂亮的家常話……」之後,我常問自己:「我的窗又該開向何方?」面對巨變中的家園,我更常問自己可有把窗開向黑夜的勇氣?

        2013年我也開始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教授「編輯與出版」的課程,我引導學生構想並擬定一個自己最想實現的出版計劃,於是我致力搜集一些創新且有意思的出版案例作教材,其中馬帝歐‧佩里柯利(Matteo Pericoli)的《窗──50位作家 50種觀點》這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描繪全世界作家的窗景,並附上他們的一段文字──線條和文字透過有形的觀看角度結合在一起。本書裡的五十幅素描,每一幅都提供了一座觀景臺,也可以說是一個『視野』,讓你在五十趟的環遊世界行旅中歇息和沉思。」我就用這些黑白鋼筆線畫和作家的小段描畫,闡述作者如何通過觀察、聯想和投射等內化程序來保持日常風景的鮮活,就是如何從班雅明的「震驚」回過神來,將難忘的窗景轉化為短期記憶,更重要的是將之推入長期記憶裡,跟醖釀中的創作母題化合成新的思考範式,撐開新的視野。「窗景詩」的創作意念便變更具體和強烈了。我期望通過記錄這些窗景讓我明白我的窗該開向何方。

        開始下筆後,我發現那些窗景已不是單純的記憶了,自己不欲以「窗框」將回憶鑲成單純的畫面,而是像畫家瑪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名作《人的景況》(The Human Condition,1933)那樣,將窗框前的畫變成窗外風景完美的模擬,內外世界恍若化成一體,如此消隱窗框的意圖引人深思:究竟這樣內外混和的情景跟「人的景況」有甚麼關係?或許畫家只是想表達人主觀的心象投射如何模塑人對現實的觀照。簡而言之就是「窗就日乎?日就窗乎?」的禪意。又如名聯「閉門推出窗前月,投石衝開水底天」,其實都是混和主觀和客觀景象的創作。所謂「人的景況」大概是欲點出這種混和所締造的文化意藴。月可由窗生,也可在池底冒出,那麼窗可以是池,池也可作窗。窗的意象,於我,不再是「框限」,而在於窗中央投射出怎樣的心象,故曰「窗池」,如果日可就窗,那麼矻矻於靈魂拷問自己:窗該開向何方,豈非是自擾之舉?

        當「窗」和「池」的特質混和起來,我的筆便顯得自由流暢了,我記憶中那些難忘的窗景也彷彿活起來似的,真的像池水一樣,變得靈動多變。全組作品包括十八首詩,由童年居於港大附近的窗景為出發點,最後以現居中大附近區域的窗景收結,中間穿插著是工作、參與活動和旅行時看到的窗景,我稱之為「暫借窗景」,其特質也突顯了對不同事物較隨意率性的反思,甚至掙扎,這反而令整組詩變得更多元和立體。「窗池」這個合成意象,也有指涉區家麟「潮池」概念的意圖──退潮時,海水會留在巖岸縫隙和窪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池,在激越的時代浪潮中,為人間帶來了一刻的澄澈和寧謐。縱然很快又會給淹沒,但一個個的水池慎獨地映照天心,自省中浮現出許多心象,歡迎過客一起細味,但請不要吹皺池水妄下斷語,因只有濾清心象後,才能感應天道在彼此間滑行,將生命中不同的池串連成開向黑夜的窗,又將不同的窗化為早晨滿載感恩的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