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醫院打電話來,説她危殆,要盡快趕去見最後一面。我開車至吐露港時,心裡竟響起小時候她催促我的聲音:「快啲啦,細佬快啲啦!」小時候我什麼都慢吞吞,做家課換衫出門起身上學通通都慢。「快啲啦細佬,快啲啦!」
結果仍是慢了一步,她獨自走了。
離開醫院,已經差不多中午,把那天原本所有活動都取消了,整個人有點空。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找出幾年前訪問她的錄音,聽著聽著,直到她説:「真是一匹布咁長,第時如果要寫回憶錄真是有排講。」我便決定,今天就把這些訪談記錄下來,為她寫一篇回憶錄。
錄音有兩次。第一次是2015年3月,朋友司徒薇在經營土瓜灣的社區項目「土家」,在找社區故事,我帶媽媽去,和土家團隊走了一個上午,邊講邊錄音。很多她曾經生活的老街區仍然未拆,連我出生時住的那棟樓也找到了。那時她的腿仍很好,走了一個小時。
第二次是2018年8月,我陪她到筲箕灣和五舅父飲茶,那時她已經歷過2016年第一次癌症的生死邊緣,奇蹟地康復過來。我看他們兩兄妹聊起舊時,便趁機問她的童年往事,又錄了一個小時。
原本以為只需要一天,結果,我花了十天才把兩段錄音整理好,期間日夜不斷聽著她的聲音,像是補償了臨終時趕不及的陪伴。從2015到2018,再到她臨走前,她的聲音變化很大,愈來愈沉重、混濁,像是三個人。
錄音的內容,都是有關她的童年,到結婚生子那一段人生。我一直很有興趣,到底在我們三兄弟出生之前,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父母親作為年輕人,他們的生活是怎樣過的。他們兩個,都是十幾歲便離開家鄕父母,父親是浙江紹興,媽媽是廣東開平,來到香港投靠親戚,大部分時候獨立生活,直至在工廠相識,結婚。我對這段故事,一直都很好奇。
2016年底,她的癌症來得很急,一確認便很嚴重,醫生叫我們快把親戚朋友請來道別。媽媽也想得很周到,把要交待的事情,寫在一個小本子上,一條一條吩咐我們。親戚朋友的電話號碼,留給媳婦孫女的金器,銀行保險的安排,叮囑我們春秋二祭要去湛山寺拜祖先,燒衣包上寫什麼,香油神位要如何維持,巨細無遺。她最擔心的是家族的維繫,因為一直以來都只有她在努力。我最記得她在病床上叮囑我們,過年過節要去探望親戚,打個電話都好,探望人家要有手信,老人家和小孩要給利是,她説要這些都要記住,因為這是「禮」。
我很記得她不是指禮物,不是指禮貌,她是把「禮教」當作一個概念來說。後來,我有一次出差到泉州,酒店竟放了一本《禮記》,那是我第一次翻開《禮記》來讀,發現媽媽沒講錯,她叮囑的那些都是「禮」。中國文化中的「禮」是一個複雜的觀念,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影響所有倫理關係,行為思想。但媽媽只念過兩年書,十二歲便離家出外,艱苦謀生,她是如何學習到「禮」的呢?文化中的信念和價值觀,是怎樣在生活中,傳到每個人的人格核心內,直至臨終時,仍念念不忘,要傳承到下一代?
媽媽的葬禮,由一家在紅磡老龍坑街的長生店安排,在等到政府骨灰龕位之前,曾暫放在那裏。
而聽她的錄音,知道這條街,也正是她童年曾經居住之處。老龍坑街很多舊樓到今天仍在,她應不會感到陌生。媽媽的人生,就這樣走了一個大圓圈。
謹以這篇文章,悼念我的母親譚潔英,生於1938.2.2,卒於2021.6.20。
講講你鄉下?
廣東開平水口村,家裡是種田的,自己有四畝地,再向村裡租田來耕,家裡有四個哥哥和我一個女,所以我最矜貴。家裡從少叫我「大女」,因為生了其他女都養不大,只得我一個,人人都想我養得大。
農村人人都要工作,我只念到了一年級,便要在家裡幫手,看牛,送飯給阿哥吃,幫媽媽擔水煮飯。
我出生那年,日本仔便來轟炸,我們驚得要躲在床下,到日軍打到來,一家人帶著牛,搬到山上偏僻處和親戚住。留下四哥在山下守住房子。我們有儲米,有幾個米倉,打仗沒有捱餓,村裡的人沒飯吃,四哥煮飯給他們吃。
那麼我們算不算是地主?
就是因為我們種的田地多,後來便判了我們做地主。土改時候被鬥,你外婆性格剛烈,就自殺死了。其實我們不是地主,只不過租了「阿公」的田來耕,有時到農忙時要請人來幫手,就是因為這樣,判了我們做地主。其實外公是音樂家。周圍去幫人伴奏。紅白二事又去, 戲棚伴奏又去,菩薩巡遊又去。家裡有個音樂櫃,什麼樂器都有,他又做掌板,又吹啲打,就像是今天的樂隊領班。所以你在娛樂圈工作,和茹芷晴都算是承繼了他的音樂細胞。
我不是在娛樂圈工作,芷晴(我姪女)彈豎琴。
差不多啦。總之你外公是一個音樂家,成日去接工作做,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去鄉下戲台伴奏,我坐在側邊陪他。做完戲就帶我去宵夜食粥。
那你來香港是什麼原因?
我二哥和五哥在打仗前後來香港做學師,因為父母説種田辛苦,不如出來闖闖,他們有問我要不要出來,但我沒理會。
後來到解放之後初期,村裏邊有一家人是美國華僑,全家要出來香港,外公外婆就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齊出去香港看看,反正有我兩個哥哥,即是你們舅父照顧。他們還説:如果你出去覺得不喜歡,可以隨時返來水口啊。不知道為什麼,那次我就説:「好啊!」很爽快就決定了。因此,1951年我就出來了。記得出來那天是年廿三謝灶,經三埠,澳門,坐德星輪來香港,我不常暈船浪,但我坐倉底,睡帆布床,也暈得很辛苦。誰知道一出到來就封船了,就是封鎖船運,回不了去。所以呢,證明人生的命運是自然有一條路,一早整定了給你行。封了船,我十二歲便要離開父母,留在香港。
那是不是很驚?
不懂得驚啊。那時五舅父和二舅父一起在中環電車路一個山寨檔做鞋,做好就交給鞋鋪賣。 他們也是「學師仔」,睡在舖頭。我來到香港就住在三姑婆那邊。她在伊利近街一個板間房獨居,那時候大家都窮,有些人一家六口一張床,一張床就是四張床板拼埋。日頭呢,我就落去嘉咸街買餸,回來伊利近街煮飯,煮好就拿落去電車路給你舅父食,我還可以打毫半子斧頭,食白粥油炸鬼做早餐。下晝返學去聖心書院讀書,即是現在堅道明愛那邊。不用學費,讀小學三年級,四點到六點,由小童群益會安排聖心書院的中學生來教我們。有一次,這些中學姐姐更帶我們去娛樂戲院,看愛斯德威廉斯的《出水芙蓉》。我還記得1952年英女皇王加冕,街上很多熱鬧,我們在電車路樓上住,在騎樓看巡遊。
我記得三姑婆,其實她是誰?
你忘記了?你是三姑婆湊大的。你小時候就是由三姑婆照料,她最疼你,常常孭你,你就是駡她,她也只會笑。她19歲結婚,丈夫早死,很早便出來香港做泥工,自己一個人住在伊利近街一個床位。
三姑婆就是你外公細妹。她和你外婆不和便走出來香港,有次你外婆出來香港玩,三姑婆竟然說:
「香港地,人情薄過紙,留食不留宿。沒地方給你過夜。」最後,外婆要去其他鄉里家寄宿。
很多年後,我結婚了,住在土瓜灣,而伊利近街拆舊樓,三姑婆就便搬了過去鴻福街,我們樓下那層。你出世之後,我們再搬了去觀塘,三姑婆那時淸閒,便過來幫手照顧你。
後尾,到了 70幾歲,她仍然去土瓜灣梅真妮剪線頭。梅珍妮是一間由印度人開的製衣廠。三姑婆在鴻福街同屋有兩個阿姐係「不結婚的」,她們介紹三姑婆去湛山寺買個靈位,她們説,你無兒無女,將來死了人家都可以去拜你。就是這樣,我又跟她去湛山寺買了個祖先靈位,直到現在。
那時候你們一班十幾歲青少年在香港自己生活,是不是很好玩?
你以為啦!每個人都要辛苦搵食,有甚麼好玩。你以為學師就只是學手藝?學師仔要幫師父帶孩子、煮飯什麼都要做。你舅父學師,連床都沒有得睡,師父睡床,他睡地上一塊紙皮。你以為鄉下一出來到就找到工作?我剛出來時,你舅父在鴨巴甸街,警察宿舍對面學師,我那時候幫手煮飯,朝早那一餐是由我煮,下晝我返學,夜晚那餐就由學師仔煮。那時候舊樓的廚房,又同時用來沖涼和大小便,很污糟。有次我煮節瓜鹹蛋湯,煮好湯之後,撈起那些節瓜又成為另一味餸。我心𥚃想,這𥚃真邋遢,東西跌落地我就唔要啦。誰知道,話口未完,真係整碟節瓜跌落灶底。我不知怎麼辦,被人家取笑說:你唔愛了?要開飯啦,你真係唔愛?結果我要由灶底拾起來,用滾水沖一沖,落些豉油攪一攪,便上桌給大家吃。就是這樣,那時的環境就是這樣。現在的劏房都起碼有個廁所,以前啲唐樓哪𥚃有?所以話,現在多幸福。你知道嗎?我們以前要去三角碼頭擔柴返去煮飯。
三角碼頭在那裏?
即是現在的港澳碼頭,那𥚃還有很多人唱歌、賣武啊。那時夜晚沒什麼消遣,我們便下去三角碼頭,買幾毫子蠶豆,去看熱鬧。那些咕喱都圍在那邊等工作。那時也要到那裏輪米,和平之後頭幾年,買米都要配給,要有米票才可以買米。你舅父在我來之前就幫我申請了米票,所以我一落到來就可以買米。那時我們吃的是「米轆」,即是碎米,大米溝細米,用柴火,用銅罉煮,好容易燶,要很小心睇火。
在中環住到幾時?
我大概十四、五歲搬去紅磡。那時,有些同鄉和親戚,住在紅磡老龍坑街,而家那邊已經全是長生店。幾嬸母一齊住,有很多細路仔,可以和我一齊玩,中環這邊沒有。有伴自然比較開心好玩,你舅父就給錢讓我搬過去搭食搭住,瞓在閣仔。老孫嫩叔,那些細路仔叫我做阿姑,其實有些比我大。我們一起讀書,讀聖瑪利,在柯士甸道漆咸道,返六點放八點,又是讀三年班。我讀來讀去都是三年班,但都是名校啊,聖心和聖瑪利。疏堂阿嫂是做賣飯的,在黃埔船塢附近,蕪湖街後面,搭了間木屋賣飯,很多大廠工人放工回來吃飯啊。我就幫那個姪姐去抬水,去漆咸道那些山坑攞水,用一個牛奶嘜來裝,抬返去煮飯。也去印度會,即伊利沙伯醫院山下面有條渠那𥚃去裝水,去那𥚃抬水返去蕪湖街後邊那個木屋,給阿尾嫂煮飯,賣飯給那些大廠放工回家吃飯的工人。
後尾我就出身工作,開始時去紅磡那間大興織造廠織襪頭,那陣時又碰到工潮,罷工。後尾才有人介紹我們去做紗廠,開始做紗廠女工。
我記得細個時,過年時有很多工友阿姨來拜年。她們都是你的紗廠好姊妹。
我在很多紗廠都做過,華僑紗廠、偉倫紗廠、宜生紗廠。那時搵工難,做紗廠要人介紹,要考試,考眼力,要看高度,還要有擔保。南洋紗廠不取錄我,就是因為五舅父給我找來的擔保只是一個開木店的木工師傅,他們嫌棄,他們要金舖米舖做擔保。在紗廠,我做過不同的工序,擺梭、修布、細紗。做到現在手指頭都彎曲了。我到現在還留著一個用來修布的鉗仔,有時用來開橙。
那時有什麼好玩?
我們那時沒有什麼娛樂。平日都是在工廠,放假便和工友玩,紡織工會在九龍城道,我們常去唱歌跳舞,我記得國慶節去其他工會表演民族舞,採茶舞。我們去過北帝街參觀片場,看過鄧寄塵拍戲。有次女明星白茵拍戲要選人在背景跳舞,我們去片場跳舞給她選,結果沒有挑到我們。我們也去過大環山泳棚游水,去荔園玩。我們也有在土瓜灣碼頭坐船去香港那邊玩,去看電影,看大戲。去過高昇戲院、太平戲院,看紅線女、方艶芬。
我們住在土瓜灣,常去海心廟玩,從偉倫紗廠門口海邊,搖舢板出去,去海心廟上魚尾石走走,那𥚃有檔口開枱賣炒蜆,很多人吃,吃完的蜆殼就丟落海。
那麼年輕,父母又不在身邊,一定好多愛情故事啦。
認識你爸爸,也是在紗廠,也一起去工會,和一大班工友一起玩。記得坐船去灣仔,去國泰戲院看電影,也有去九龍城西頭邨國際戲院、龍城戲院看公餘場,每位5毫子。
那時一班後生仔女,很多都是從鄉下出來打工,父母都不在香港,大家便夾份租屋住。你爸爸和幾個男仔住北帝街,我的工友姊妹,你叫她七姨,她和幾個女仔住騎樓房,爸爸他們住中間房,我常過去玩。那時舊樓的板間房,板障不到頂,又通風、又漏聲,共同廚房廁所。今晚我煮什麼餸,大家都知道,又可以教你煮,無秘密的,反而有種互相扶持的精神。
結婚前,我住銀漢街,一間廚房改成的房仔,你爸爸和你阿叔住另一間房。後尾結了婚我搬入房,阿叔才搬開住。那時我們結婚就是在報紙登個廣告就算了,沒有去註册,那時我們工會不信政府。
我們住在銀漢街30號8樓,每日要爬兩次樓梯。1962年溫黛颱風,打十號風球,雨水從窗外淹進來,爸爸要在窗台開一個洞,把水引出去。你哥哥在1963年出世,那年制水,四日供水一次。我在坐月,也要爬樓梯落街,排隊從水車攞水。
1966年你出世時,我們已經搬了去銀漢街,又是8樓,三家人分租一個單位,間了三個梗房,共用廚房廁所,樓下就是街市,滿街都是排檔,對面就是廖孖記,我們會買豆腐花,不加糖,淋豉油麻油撈飯吃。
這一區仍然未拆,但就快重建了。你除了紗廠,還做過什麼工?
我做過好多工啊,七十二行都做過,做過紗廠、布廠、電子廠、車衣、繡花、七喜氣水廠執汽水樽,又試過雲咸街海味舖幫揼瓜子,七毫子一斤瓜子肉。我們找工作主要靠看街招,或者靠人介紹。
那時土瓜灣很多工廠,除了紗廠布廠,還有金錢牌熱水壺、遠東氧氣廠、銅鐵廠、電池廠、火柴廠。大家都要捱,我們沒有父母照顧,不捱便無得食。所以説你們那一代幸福得多。
講一講我出世那一年?
你出世那一年,正是天星碼頭加價暴動,那時候那些英軍戒嚴,我在廣華醫院。在窗口望到街上面的英軍佈防,站滿在街上。我在廣華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你出世那天剛好就是天星小輪加價事件,好似加斗零。那個蘇守忠搞事,在天星碼頭絕食抗議。那時我們住在鴻福街。
那幾年香港暴動過幾次。65年暴動,國民黨的人馬圍攻工會,你爸爸有份拿著打滿錢釘的木棍和一盤盤汽水樽,守住工會的樓梯,不讓他們攻上來。六六年你出生,天星小輪加價暴動,到六七年文革那次,我們已經搬了去觀塘宜安街,友聯大樓,有四百尺,比土瓜灣那邊大得多。友聯是別人的工廠宿舍,我們得人介紹才可以租。
那時候你在做什麼工作?
我哪能有工作?你哥哥出世之後,他還很小,我要照顧他,我哪能夠工作?你哥哥出世之後,我嘗試過找人幫,但一發燒又要我放假自己照顧,就不能拿到勤工獎,所以就索性不做了。只是接一些工作回家做,拿一些冷衫回家繡冷衫花。那時候爸爸在宜生紗廠。
我記得,我們三兄弟都在友聯長大。
我的名字是怎樣來的?
是爸爸改的,國烈國烈,他那時候有個好朋友叫陳文烈,好老友,難兄難弟,又是鄉里,後來沒有聯絡了。當時一齊在書店做學師仔,後來他去了紗廠做,便叫爸爸去考紗廠,那時候他們在灣仔駱克道的繁華書店做學徒。他在紗廠做穿仲,穿扣,後來才做保存和較機。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陳文烈,所以改你名字叫國烈,這只是我猜估,不過這朋友真是難兄難弟,不過後來就沒聯絡了。
你阿哥的名字國樑是鄉下爺爺改的,快要出世的時候,寫信返鄉下請爺爺改名。改好名由鄉下寄出來。至於國璋的名,是因為那時候夏國璋很出名,有人提議要改個名字響亮點,我覺得璋字幾好,就想不如就叫國璋吧。那時流行說,一個嬌,兩個妙,三個吃不消。所以我想生三個就夠了。
你在鴻福街出世,你阿哥在銀漢街出世, 國璋就在觀塘宜安街出世。這些就是你們出生之前的事情,真是一匹布那麼長,第時如果要寫回憶錄,真是有排講。
〈完〉
所有作品內容均由主辦單位/創作團隊獨立製作,並不代表本計劃及捐助機構之立場或意見。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後來,家人都說我長得很像阿爺。
我以為阿爺在我出生前已死掉。當童年的我拿著相簿,翻到某頁,看到一張他抱著還在襁袍的自己,笑得很燦爛的合照時,就會有人給我這個惋惜遺憾的回應。
那個年代,元朗常有一個叫餅叔的露宿者出沒。他紮著一個比薛家燕還要厚大的髮髻,全身深棕色,只穿著灰破的短褲與布鞋。家人經常恐嚇我:再曳,佢就會嚟捉你。餅叔這個露宿者令我感到不安,同時也奇怪地,於我腦海與「阿爺」這個早就逝世的親人連上關係——當家人發現藏在大馬路唐樓梯口窺看我們的他,就會突然很決斷地跟我說:佢唔係你阿爺,佢係乞衣公嚟。
孤苦無依,的確是阿爺一生的寫照——祖籍舟山,那個英國最初想佔領的地方,對出的一個不見經傳的小島。雙親早亡,他被同鄉的親友騙掉田地祖產,十來歲就離鄉別井,走上甲板當海員;來到香港,與同鄉成婚,結果還是無法落地歸根,終日飄流,一年半載,才回家數天,有時更只是託人送錢付信。這些都是在阿爺真正死後,家人才跟長大了的我說的。我出生不久,阿爺就因為無法修補也無從得知的撕裂,搬離了家,一個人住老人院,流連元朗街頭,搜索,記認自己後代的身影。
阿爺再次正式踏入家門,已是我八歲的時候。他開始可以與我有直接的接觸,甚至帶補過習的我回家,晚上留低食飯。那陣子我才看得清楚,居然還在世,真真實實存在的阿爺,皮膚確實如餅叔般澀黑,而且,還鼻毛外露,牙有點哨,背緩緩地駝,頭頂的短髮,也比合照裡的他,白了很多。
關於他的習慣喜好,講話內容,我腦裡都是一片空白。即使潛到記憶深處,於錯亂的時流游走,我也無法撈起,任何一幀跟阿爺完整地對話交流的片段。是因為他總在說夾雜濃厚上海話口音的粵語,我聽不進耳也無法跟他溝通?是因為他曾經在美國休航時受車禍撞擊,只剩右耳靈光的原因?還是因為比起我,他更疼愛小我五年的弟,所以不願意花更多的心力於我身上?
不是的。我應該相信。也許,我亦不過是嘗試在書寫敘述中,為童年的彷徨與無知,編織出能隱匿無悔的洞口。
有一次,他又接補過習的我回家。走了幾步,就發現我的鞋帶鬆脫,俯下身,嘮嘮叨叨,大概是說,咁大個人,綁條鞋帶都綁唔好。我沒有彎腰,沒變化地凝視他銀白色的頭。是的,其實我當時心裡在暗罵:真討厭,那麼多事幹麼?
他送過一隻非常土氣的藍色帶膠錶給我。大概是款式舊,戴一陣子錶帶就斷掉的緣故,我把放在某個不常記起的角落。我常跟自己講,還在的,沒有搬過屋,應該還在家的。這件可能是,他送過給我,我唯一一件有記憶又還保留的禮物。
在阿爺臨終前的幾個月,我們一家到醫院探過他一次。行程裡,有人因為病房太難找,又要趕探病時間,東奔西走,臉色動作都變得急躁蠻惡。到我們等到他出來,六個人便不知所措地看著彼此。一個還未平復心情嘈著怨「早知就唔嚟」,一個深重地說「我以為冇人會睇我然後就咁死咗去」,而我也非常不合時宜地,突然流起鼻血,哭了起來。
沒有葬禮,沒有最後一面。就連阿爺離開的消息,我也是在某個下課的午後,毫無心理準備地收到。
他一直在某處看著我生活吧?有時,我會如此不真實地怔想。然後我成人了,家人都說我愈長愈像阿爺,皮膚突牙駝背,看上去都十分相似。是不太好的徵兆,然而相比起那個我無法學好的鞋帶結,這種身體外形的重合,或許就是我和阿爺之間,最緊密而幸福的聯繫。
所有作品內容均由主辦單位/創作團隊獨立製作,並不代表本計劃及捐助機構之立場或意見。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特邀記者:林凱敏
在電腦字體被廣泛使用的時代,我們該如何進入歷史悠久的手寫書法藝術,觸碰當中層次豐富的創作思維與生活感悟?書法藝術好像很難理解,聽過這場由香港藝術館舉辦的「漢字城韻」展覽講座,或許會對現當代書法有更深的理解。這場活動邀來中國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和香港當代書法家徐沛之博士擔任主講嘉賓,本地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擔任主持,以「有形文學」為題,精選展覽若干作品,引領公眾由詩出發,匯通古典文學及現代生活,打開與書法之間的對話。
一、現代書法轉化古典詩詞
講座開始時,主持阿三即為講者拋下問題:「古代書法家同時是詩人,但到了現代,兩者多不集於一身,那麼現代書家如何挑選文本,轉化為書法創作?」黃梓勇博士選來馮康侯的《小篆集蘇軾詩句七言聯》作例,細談詩句「風流自有高人識/耿(通)介寧隨薄俗移」的背景,從了解詩的角度欣賞書法美學。黃梓勇說,烏臺詩案後被貶的蘇軾初到黃州時,許多人不願與他結交,當時幸得兩位沒有隨波逐流的知音徐邈與孟震關顧。於是,蘇軾在一個酒會上,即席寫下贈答詩,稱許兩位品格高尚的朋友。宋代即席戲作的詩詞潮流,及蘇軾巧妙地引典贈友兼抒發心中鬱結,均是該文本的獨特之處。緊接著,徐沛之博士以書法角度,指出擅長古篆的馮康侯,在這作品上運用近清朝人加入提按用筆的書寫篆書方法。而篆書一般被看作是較正經及嚴肅的書體,因此他推算書家希望透過詩句,表達其堅守傳統,不追隨時俗的創作觀。書體字跡與文本故事之間,留給觀眾不少可以細味的線索。
隨後,講者再與觀眾分享他們對另一件展品鄧爾雅《篆書詩》的想法。書法作品以扇面創作,由鄧爾雅贈予學生曾宗麟。黃梓勇指出,扇上文本來自清代中晚期詩人龔自珍的大型組詩《己亥雜詩》其中兩首。他坦言自己特別喜歡這位詩人,因此選來這件作品,也很好奇老師會寫什麼給學生?當年辭官離京的龔自珍,寫下這共三百多首的組詩,扇上兩首(第261及276首)皆取自「囈語」部分,有研究者認為是寫下詩人與妓女靈蕭之間的關係。黃梓勇認為,作品第一首隱含老師稱讚學生之意,第二首則寄語這位過於用功的學生,不妨留意身邊人,追求一下愛情。徐沛之認同黃對作品的理解,並笑言:「學生叻叻地有氣燄,老師見到就拍拍佢,叫佢收歛下,我以前(做學生時)都係咁。」因此,他也不無感慨,讀出鄧爾雅透過這件作品教學生做人處事。
二、源自日常生活的現代書法
講座進入第二部分,主持阿三把話題領到書法中較輕盈的部分。他問,現代書法作品,也有不少源自日常生活嗎?黃梓勇選來曾廣才的《行書武元衡詩》,文本來自唐代詩人武元衡記述春茶會的一首詩。他指出自唐代中期開始,詩人開闢了從日常生活取材的先路,「例如在宗教生活、品茶後寫寫詩,這種雅趣由中唐開始發展,具劃時代意義。」他也談到書法家曾廣才喜歡品茶,書家生活、詩文與書法本就是在同一個情境下產生。徐沛之也認同這首詩貼近書家的生活狀態,「曾廣才自年輕時代已開始定期與其他幾位書家一起雅集」,這件作品寫出了他一貫「較溫婉斯文」的行書風格,展現從生活趣味選取文本,再發展成個人書風的脈絡。
談到宗教生活,《心經》固然值得探究,講者選來馮明秋《黑白心經》與觀眾分享。活動當天,藝術家馮明秋剛好在場,他首先澄清自己非佛教徒,卻很喜歡佛學中的哲學思考。「我運用過不少方法寫《心經》,這張是其一。我並不懂寫詩,也不懂傳統書法,只是當文本是材料創作。」他再補充其創作理念,主要基於邏輯推理,並探索能運用幾多種方法書寫《心經》。主持阿三認為,這種創作方法與當代藝術不謀而合,「藝術家思考的不是文本背後的故事、源流或情緒,而是關注藝術形式,轉向了表達手法。」
接著,黃梓勇把書法家區大為先後於2005年及2018年創作的兩件作品《隷書《幽蘭詩》》與《篆書自作詩風格》並置討論。前者文本取自明朝李華日詩作,後者是區大為撰寫,兩者書寫幽蘭的方向似有互文關係,有種幽蘭情結。徐沛之認為兩者書體各異,但「一看就知道是區老師的作品」,風格鮮明。活動當天區大為同處現場,即時回應這兩件作品只是巧合,卻認同講者「蘭心自況」的分析。「蘭花予人孤芳的感覺,而我作這首詩(《風格》)很淺白,一看就知在發牢騷,在說我的作品不合時宜。」他也回應了書體部分,說自己採用「行書與草書的佈局,書寫隸書、篆書」,因此形成「篆隸一致」的風格。他又表示,自己寫的隸書並非漢隸,而是晉隸,「晉朝的隸書比較自由,寫法與規範化的漢隸不同。晉朝隸書很好玩,卻不受注意,一直被輕視。」在他眼中,寫書法最重要的是趣味,詩文與書體同樣需要有趣味。
三、跨越時空,緊扣現代生活
古代人引寫古典詩詞,現代書法家自有其他文本選擇,並把書法藝術帶到當代語境,連繫現代人的生活。黃梓勇討論徐沛之的作品《吾在山之谷之十二──弄清影》及《草書黃偉文陀飛輪》。前者來自蘇軾《水調歌頭》,曾變成流行曲,被鄧麗君、王菲等演唱過,後者直接書寫流行曲歌詞,轉化成草書作品。黃梓勇認為,陀飛輪是機械錶的關鍵部分,講求精密度,偏偏徐沛之採用了較肆意放縱的草書寫成,展現出一種強烈的反差與諷刺意味。徐沛之回應說,如有反差效果該歸功填詞人黃偉文,自己當年只是一直投身全職工作,生活轆轤感到迷惘,因此對這首歌產生強烈共鳴。「當時我已聽過這首歌數百遍,聽了數百遍後依然有感覺,便把它寫出來。起初四行為一直幅,後來想強調情緒,決定寫疏一點,以三行一幅擴闊書寫空間。」草書字體有固定的寫法,但字距、行距、字的大小及疏密等形式相對自由,因而較能體現書法家的情緒,及書寫與身體的關係。創作多是有感而發,但都需要有實際而切合的內容,讓書法家去抒發。文本,正好提供了內容,不論古典詩詞或流行歌曲,性質上都是書法家寄語生活的中介。至於另一件作品,徐沛之說「弄清影」三字給了他不少畫面及聯想。他使用當代藝術創作思維,強調了墨的滲化、以碳粉加強黑色的物料特性,回應文字的意境。
最後在問答環節,有人問到傳統書法,還有什麼結合現代的方法?也有人問到講者對網絡藝術字體的看法──似乎不少人關心傳統藝術如何跨越時空,連繫現代生活經驗。兩位講者與主持一致認同創作者需要不斷嘗試,並鼓勵大家抱持實驗精神。身為書法家,徐沛之樂見有同行者,一起努力將傳統緊扣現代,「一齊做大個餅」。
圖片由香港藝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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