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洪啟瑞與周郁芬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在洪安安臭著臉但清晰簡潔的解說下,監聽器材的安裝,就像一種應該人人都在使用的簡易電子工具與技術,這化解了李立中的不安。當李立中知道洪安安唸的是二類醫組,就對他說,你那天需要補習化學,找我,我是嘉義市的高考狀元,化學滿分。洪安安說,用不著,我爸快要將我送出國。
啊,對,老闆說過,他是委員長的兒子。
離去之前,洪安安問,你是在什麼時候動念要偷聽?李立中答,就這兩天。洪安安說,別太急躁,先觀察,選好位置,挑對時間再安裝。洪安安沒多作解釋,李立中卻也明白他的意思;太著緊這事情,反而容易露出馬腳。這孩子真聰明。李立中想要給洪安安小費打賞,不過想到洪啟瑞是他爸爸,他在這裡不見得是為了賺錢。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最後李立中揮手開門走出,洪安安朝他背影喊,安裝上有任何問題,儘管找我。
李立中對洪安安生出莫名的好感,這並不常見。他就是覺察到在洪安安身上,有些什麼,是與他極為相似的;二人的家庭背景與成長,差異很大,那微小的相似,大概就是,毫不掩飾的不快樂。
李立中的不快樂,經年累月下來,大家只將之看成是沒禮貌和壞脾氣,無人察覺,那是因為李立中總覺得自己的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至於洪安安,他當然不快樂,他快要跟大順離別了,大概就在夏天來到的時候。
當洪安安三天之後和大順雙雙被抓,那突如其來直擊心靈與感情的創痛,才令他發現,之前自己所展現的不快樂,是如此的脫離現實,輕率、愚笨且可笑。
李立中在周郁芬去領獎的那天晚上,按洪安安教他的,在金理高和小正的辦公桌附近安置了電子監聽器,那已經是他買回來這些電子儀器一個月之後。只要系辦的無線網絡一直保持連線狀態,小正和金理高在辦公室說的所有話,都會傳到李立中家中的電腦儲存起來。一切順利。不過就算出了任何問題,李立中都只能自己解決,因為洪安安已給洪啟瑞關在家裡。學弟介紹給他的老闆,大概也聽聞了洪安安被爸爸抓住的事情,乾脆收了店,避風頭。
從此之後,李立中每天晚上從學校回到家裡,都會先躲在房間裡,埋首電腦。好像李立中為了當上系主任這事情,平白多了很多需處理的文書工作。晚飯也必須推遲,周郁芬沒意見,李立中高興就好。
李立中在餐桌上的話也比過去多,很多時候,就是在他回家躲在房間埋首電腦之後,他都會聊起金理高,彷彿他現在新開了一門課,叫「金理高研究」。
這一天晚上,李立中比平日更晚才來到餐桌旁,習慣一天吃一頓正餐的周郁芬快要血糖下降。李立中喝著翻熱的蛤蜊湯,絲毫不介意桌上食物都有點烹煑過度,一味興致勃勃地跟周郁芬說,金理高的學生,蔡志強,接下來想要參選立法委員的,他的碩士畢業論文,嘿,是抄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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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一個毫無新意的週三晚上,署名kickprof的作者在批踢踢上發表了蔡志強碩士論文抄襲的文章。大概是八、九點鐘吧,本來只在閒聊分類內,不過晚餐的碗盤還沒洗好,就登了熱門看板。大概是因為蔡志強要出選立法委員,還牽扯到那快將成立的政黨,說原來一直在背後支持著蔡志強。討論很熱烈,後續發言將指導教授金理高也拉進來,說他本來就是學院裡很懂跟政經界打交道的教授。宵夜時間,臉書上已有人在討論,還標註了金理高。
第二天一早,李立中回到辦公室,小正已坐在辦公桌前,臉如死灰。順步踱到金理高辦公室外,伸頭入內,見金理高在摔文件,看來是在生氣。李立中問了一句,怎麼啦?又有學生過了死線交不出報告?金理高想說什麼,打住,想了一下,問,你沒看臉書?李立中搔搔頭,說,你知道我對那些社交平台沒興趣。金理高看來也對李立中沒興趣,朝室外揚聲喊,小正……
小正連奔帶跑走來,李立中急忙讓開,小正剛走進辦公室裡,李立中立刻得體地將門帶上,金理高罵小正的聲音已穿門板而出。系辦其他人員都感受到了不安,交頭接耳著,唯李立中如常準備開始一天的講課。
不急,今天晚上回家慢慢聽好了。
吃晚飯的時候,李立中有點得意地對周郁芬說,金理高懷疑批踢踢上的文章是小正寫的。為什麼?因為之前金理高向小正提過,要是當了系主任就不會跟他續約,小正心生不滿,就上批踢踢上寫文章了。小正怎麼會知道蔡志強的論文是抄襲的?事情是這這樣的,金理高在跟蔡志強通電話,小正剛好拿文件給他簽署,他簽好了,小正離去,但並沒將門關上,金理高有理由相信,小正一直在走廊上偷聽他跟蔡小強的對話,而這通電話,剛好就是蔡小強打來向他坦白,他指導的畢業論文,恐怕會被人抓到是抄襲的,金理高是這樣說的,我叫你參考,你幹嘛剪貼,你抄也不會抄得高明一點……?又說,都已經放在國圖裡,誰能把它藏起來或是拿出來修改……?所以那小正是真的有在偷聽?對,而且他還將聽來的跟小莉說了。小莉?誰?新來的助教。你不是說叫小梅的嗎?哦,我記錯了,是小莉。
所以批踢踢上那篇文章真的是小正寫的?
李立中聳聳肩,起身離席,反問了周郁芬一句,重要嗎?周郁芬看著李立中的背影走進房間,關上門,切好的水果,她收回到冰箱裡。她知道他在偷聽,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她就是不想看見。
這一晚,李立中聽見了本該陌生但竟生出熟悉感覺的名字,洪啟瑞。金理高又打給了蔡志強,說他會安排,讓他盡快去見洪啟瑞,洪啟瑞能擺平這件事情。原來洪啟瑞有這樣的影響力。李立中不禁想起洪安安,好不好找洪安安,叫他跟爸爸說,不要跟金理高見面?
3.
洪安安被洪啟瑞困在家裡的日子,只要他清醒,洪啟瑞沒在揍他,他就在讀字;他大聲唸出他看見的每一個字,這是他從現實中逃逸的唯一方法。
有一天,洪安安翻出電鍋的保用證和使用說明書在讀,洪啟瑞瞪著他,罵了一句,神經病。當天晚上,洪啟瑞將周郁芬親筆簽名的《小暴力》丟給洪安安,洪安安如獲至寶。
洪安安花了三天,將《小暴力》逐字唸完,讀得唇乾舌躁。期間不停喝水,頻頻上廁所,讀完之後,上床沉沉睡了十多小時。醒來拉開窗簾,天清氣朗。
洪啟瑞此時已出門,洪安安烤了吐司,又打開了咖啡機。咖啡機在咕通咕通吐咖啡的時候,洪安安有那麼一下子想起了大順,眼淚就來了。洪安安安靜地在吐司上抹奶油,眼淚就乾了。洪安安吃完吐司喝完咖啡,抓起《小暴力》重看。這次沒讀出聲,只是默默的看,看得極慢,看了一個多星期才把小說看完。期間只吃烤吐司,洪啟瑞也少理他。
當天晚上,洪安安在客廳等著洪啟瑞回家,對洪啟瑞說,我明天要上外公家,我會將《桃花庵歌》拿回來給你。說完就回房裡。
第二天,洪啟瑞叫助理陪著洪安安上外公家,叮囑不可以讓洪安安使用電話和電腦。
洪安安到了外公家,先去把題了《桃花庵歌》的摺扇收起,然後就進了書房,蹲在書架前搜尋。終於,洪安安找到了,薄薄一本,書頁泛黃,打開細看,果然是這一本,《無盡溫柔》,作者是周麗。
洪安安將摺扇交給洪啟瑞,問,你還想要什麼?洪啟瑞一愕,沉吟良久,說,你知道送你去美國前我不會放你出門。洪安安說,我想見周郁芬。誰?你兩週前頒獎給人家的。哦,那個寫小說、酒量很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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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張書瑋著:《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香港:匯智出版,2023年)
林若寧是香港作詞人之中少數的隱匿者。
我實在無法忘記聽到〈笑忘書〉(張敬軒)時,從歌詞的字裏行間察覺到一種掀起布幔的感受。在這之前,林若寧對我而言像是一種「概念」,一個「定義」,他從未出現或者露面,於是聽眾/讀者無法抓住他,也無法想像他。〈笑忘書〉令我覺得他真實存在。
這是否我們去感受每一個創作者的必經過程呢?香港的流行工業被傳媒稱為「娛樂圈」,連創作者也需要背負(或者也有享受)娛樂的功能。許多成名詞人幾乎都是公眾人物,很多人都身兼多職,且有大量幕前工作。林若寧是其中少數,除了以文字面對聽眾之外,沒有任何公開形象的詞人。
當林夕和黃偉文達到了作詞人職業的頂峰成為明星後,他們之後的故事大家應該耳熟能詳了。大眾積極為他們創作各種趣聞與留言,為他們尋找接班人,甚至講出「青黃不接」這樣的論調。
林若寧以反其道而行的方式出發,也剛好因他選擇了一種另類的存在方式,我們似乎常常只可以遠遠地談論他,因為他既沒有社交平台帳號,也從不公開露面(2020年度的叱咤頒奬禮才破了例)。這樣的一位創作者,試圖將創作與個人分開,幾乎將作品所有可以討論的空間都留給了歌曲和歌唱者,也許他不想變成一個公眾人物。
這有點回到了流行歌詞的本源討論,它應該被視為作詞者的自我反映,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呢?答案沒有所謂對錯,創作者自己可以選擇。甚至它也不是非此即彼,大多數作者都是在其間遊走,一聲兩聲也算是心聲。
於是林若寧留下了最大的曖昧。這種不確定讓人們很難以八卦的角度去分析他的歌詞,因為他沒有暴露自己的人生,他的作品也就無法從旁演繹,他也不是娛樂圈中人,儘管他第一份工在商業電台就遇到上司林夕,他還是與工業保持了一定距離。
試着在一本小書中講明作詞人林若寧是誰並不容易,我期望這不是一次冠名遊戲,而是真的由作品來呈現他的態度。整理之後,我發現他應該是第一位被好幾代廣東歌作品灌溉長大的詞人,歌詞是林若寧的語言和思考方式。所以,一切才由〈教我聽情歌〉開始。
也因為創作身份以外的他與「林若寧」的明確分割,對作詞人「寫信佬」身份的直認不諱,除了從第三身討論及分析作品之外,由他本人親自解釋自己的創作習慣和觀點這一部分便尤為重要。有的詞人在作品中把話說得很清楚,林若寧卻總是藏得太穩妥。訪問他的過程,很像是勸他從自己投下的影子裏走出來。非常感謝他的理解與支持,還有容忍與耐性,最後成形的訪談會支撐着他的作品,為他的聽眾留出一個非常從容的空間。並非想讓他親身解釋自己的創作,而是期望一切的討論不是空想和無謂的猜度。聽歌的人最無情,但最好也不是自作多情。
林若寧及他所代表的世代,在廣東歌極盛,乃至盛極而衰的年代長大。流行歌曲在他們的日常之中,是前景,也是背景。他,與其後的小克、梁栢堅等的作品,不單是作者面對自我或者服務歌手的作品,也是用來與其他人交流的方法。
譬如,林若寧有大量的歌曲標題,是在應和其他歌曲和流行文化,甚至製造出一種「對話」感。他先後寫過〈月球上的人〉(陳奕迅)、〈撈月亮的人〉(楊千嬅)及〈月球下的人〉(李幸倪),先後寫過〈唯有愛隨身〉(楊千嬅)及〈萬般帶不走〉(古巨基),在張敬軒同一張大碟內寫過〈願望樹上〉及〈櫻花樹下〉;陳少琪為張柏芝寫過〈忘了忘不了〉,後來林若寧也為許志安寫了一首,又寫了〈記得不記得〉(梁詠琪)與〈記得忘記〉(林峯);黃偉文寫過〈零時十一分〉(梁漢文)當然是對林振強〈零時十分〉(葉蒨文)的回應,然後林若寧也用〈零時零分〉(容祖兒)回應了一次;他寫過〈如果櫈會說話〉(蘇永康),又寫了〈如果牆會說話〉(李幸倪)。
這種與其他歌曲、與其他流行文化作品互文的方式不是林若寧首創,但正好是他反覆使用,並與聽眾同步邁進社交網絡時代,也記錄了近二十年從偏鋒到現已習以為常的措辭及溝通方式。他與他的作品,見證了民眾日常語言的不斷演變。他寫下的歌名(以及小克與梁栢堅所寫的—我總以為三人的創作風格極為不同,在創作年份卻屬於同一個世代),若妥善整理保存,日後一定可以成為廣東話歷史研究的重要黃頁,譬如,「七百年後」吧。
以此特色,林若寧的歌詞也不像他的前輩們那樣,過去「自上而下」的流行歌曲,由詞人佔據上游來寫出歌詞的身位改變了,林若寧是在與聽眾平等且有來有往的語言位置,他也並非不用歌詞講道理,但絲毫不說教,林若寧不是一種「智者」的符號。他在通俗語言的海洋內拿取常見的廣東話元素,重排成一首首歌詞。
雖則,這些歌詞與六七十年代以後的廣東歌歌詞都同樣「文白夾雜」,但我卻認為,在這一階段,歌詞比其他流行文化體裁更忠實反映香港人如何使用文字,同期的電影及劇集對白,甚至舞台劇,都相形見絀。
如此氣氛之下,香港人對待歌詞也越來越嚴苛。他們看戲追劇時對人物台詞會否如此執着,不肯甘休?不,唯有在面對歌詞時,香港人對廣東話最為斤斤計較。林若寧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成長為作詞中堅。
我想將他的創作過程,比喻為打造一面語言的鏡子,廣東話的鏡子。不超前,也不落後,與這個城市的喧囂一起並排向前。
(張書瑋著:《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香港:匯智出版,2023年),頁192-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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