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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引,知識的鑰匙》
丹尼斯‧鄧肯著,陳岳辰譯,商周出版,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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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ler)裡,小說因為工廠裝訂錯誤而發展出的錯亂多重敘事呼應了人物角色的心理;其中一條線是小說家賽拉斯.佛拉納利迷上他理想中的美女讀者魯德米拉。之後某日,女子拜訪佛拉納利,可惜她並非魯德米拉,而是雙胞胎姊妹的另一人羅塔利亞。這對患上相思病的小說家構成很大的問題。魯德米拉是《如果在冬夜》的讀者公認的女主角,她視創作過程為充滿生命力的果實,將作家比喻為瓜藤、作品是藤蔓結出的南瓜,甜美又多汁。知道女方這種觀點以後,佛拉納利的感情更加深刻。相較於魯德米拉的豐潤想法,她的孿生姊妹則顯得十分尖刻,評論文學的角度切斷了作者與讀者之間曖昧動人的關係。佛拉納利覺得寫作是對讀者的挑逗或示愛,羅塔利亞卻無動於衷,因為她不讀書,而是分析書。更精確來說,她以機器代替自己「閱讀」,由機器輸出她需要知道的內容。佛拉納利將自己撰寫的小說借給羅塔利亞,後來詢問她是否讀過,羅塔利亞道歉說自己還沒機會,因為那段時間她沒回去使用電腦。

    羅塔利亞解釋了自己如何閱讀:安裝了合適軟體的電腦幾分鐘就能讀完一部小說,並將其中所有字詞製成表格,還會標示每個詞彙出現的頻率,「從表格一眼就能看出怎麼研究那本書。」稀鬆平常的詞語,像冠詞、代名詞、助詞,就不值得她付出時間心力。羅塔利亞進一步解釋:「以五萬到十萬字的小說而言……我建議立刻查看重複超過二十次的詞條。」舉例而言:

    「看這邊,重複十九次的詞有:血、子彈帶、指揮官、做、有、立刻、它、生命、看見、哨兵、開槍、蜘蛛、牙齒、一起、你的……
    「十八次的有: 男孩們、棒球帽、來、死、吃、夠、傍晚、法國人、去、英俊、新、通過、期間、馬鈴薯、那些、直到……
    「主軸很清楚了不是嗎?」羅塔利亞說:「毫無疑問是本戰爭小說,很多動作場面,風格乾淨俐落,有一定程度的暴力內容,表面的敘事比較多。」

    《如果在冬夜》大部分的橋段是俏皮風格,反觀這個場景則沒有表面那麼簡單。讀者從中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認同羅塔利亞和分析式閱讀,理由之一是孿生姊妹之間對比強烈。然而,卡爾維諾這樣聰明的作者又怎會不在這件事情做文章,挑動心理矛盾?看看羅塔利亞舉的例子,電腦輸出的詞彙表上有血、子彈帶、指揮官,讀者的預期完全如其所言;當她說「主軸很清楚了」的時候,大家確實心裡有數,想必講的是戰爭,有動作場景,表象敘述多過情緒深度。我們不願意贊同羅塔利亞的做法,卡爾維諾卻營造了兩難情境—說不定她真的說對了。想要反對羅塔利亞得從別的角度下手:雖然機器或字母排序的詞彙表可以呈現書籍的部分內容,但那並非完整的閱讀體驗。不過這樣主張的同時,我們便與近世以來的批判者站上同一陣線,畢竟伊拉斯謨和格斯納都埋怨過索引導致學生不讀書,卡克斯頓也警告讀者別錯將地圖當作疆域。

    《如果在冬夜》出版於一九七○年代尾聲,當時機器生成的語彙索引、詞彙頻率表逐漸進入文學評論領域,「紙張」這種專業索引編輯運用了七個世紀的工具,慢慢轉換為「位元組」。此現象有其科技脈絡,也反映出二十世紀後期文學界遭電腦入侵所引發的不安。不過說穿了這種現象只是舊日情緒的重新演繹,一如基督堂學院古典派人士謾罵嘲弄賓特利博士和他的「字母讀書」,甚至可以追溯到蘇格拉底警告費德魯斯不專注的閱讀導致「徒具表象沒有實質的智慧」。我們對機器閱讀感到忐忑,還有部分是源於自古以來對於審查的焦慮。即便現代社會也質疑Google 演算法是否有黑箱作業,擔心搜尋結果並不清白,背後藏有我們不樂見的偏誤,放大某些聲音又打壓特定立場,就像約翰.奧彌森在艾柯德的書後面動手腳,十八世紀小冊作家發現之後也無法接受。美國前總統川普在推特說:「Google 和其他平臺壓制保守派的聲音……他們控制了我們能看見什麼又不能看見什麼。」他無意間將古老的恐慌帶進數位場域,代表二十一世紀共和黨學著麥考利大叫:「我的《歷史》不給該死的托利黨編索引!」 值得留意的是,搜尋引擎很快就被免除罪責了。 儘管如此,觀察電腦與索引兩種技術結合的過程,不難察覺對於閱讀和專注、努力和便利、直接與間接體驗等等傳自先人的疑慮情結比以往更加浮上檯面。而我認為,瞭解歷史脈絡才不會那麼糾結。

    這種說法並非否認時代帶來改變。看看現在我們如何利用字串搜尋處理數位文件,本質與羅塔利亞的閱讀機器很接近,基本單位不是概念而是字母。索引發展歷史的前面一大半都被主題索引給佔據;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網路搜尋年代以後,卻反過來是自動化的語彙索引稱霸。可是網際網路未能消滅所有實體書,主題索引和索引編輯依舊在閱讀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專業索引人員比起印刷術還早一個多世紀出現,教會紀錄裡自一三二○年代就有編纂索引的費用支付,家用電腦普及不但沒有擊潰這行業,反倒造就很多實務上的進步革新,簡化許多勞務以節省腦力資源。對本就隱身幕後的索引編輯而言,最重要的是工作方式變得乾淨清爽太多。

    (中略)

    索引仍是我們最好的羅盤

    可是羅塔利亞呢,這章主角不是她嗎?難道不聊聊網路搜尋年代下的注意力分散與螢幕強迫症,不講講拜Google 大神治疑難雜症嗎?當前的資訊文化建立在機器上,它們代替人類閱讀世界。Google 文件形容自己「探索網路,找出能加入索引的網頁」,數據規模之大難以想像,還要整理排列,處於下游的人們才能發揮自己所長:瀏覽、組合、詮釋。「電子閱讀會報告字詞頻率,我看一眼就懂了,」羅塔利亞如是說。喬瑟芬.麥爾斯透過柏克萊大學主機揭開了新時代的序幕,但舞臺看點其實不是索引電子化,而在於她從索引的最基礎形態切入,德萊頓的詩句被切割為可存放和可處理的最小單位:單詞。能象徵這個時代的恐怕並非專家製作、符合風箏標記的主題索引,而是語彙索引。2

    建立語彙索引、清查單詞並計算出現的次數,文學作品數位化之後也能接受搜尋,羅塔利亞的分析方法成為現實。「遠讀法」(distant reading)以資料庫工程師開發的演算法為基礎,可以一次調查極大分量的文獻,數百本小說也能夠瞬間轉換為數字報表。馬修.賈克斯(Matthew Jockers)的「情感分析」(sentiment analysis)便採用此做法,類似莫雷「眼淚索引」的大數據版本,篩選出一部小說內正向與負向的情緒詞彙。 統計結果是否符合人類對小說情節的理解,譬如危機時刻和喜劇(或悲劇)結局?演算法處理許多小說之後(精確來說是四萬一千三百八十三部),是否能找出小說寫作中情緒曲線的原型,甚至固定的敘事模式?昔有博伊爾抨擊賓特利,現在遠讀法遭到批評也是理所當然:這種基於字母的分析結果有用嗎?對情緒的判讀可靠嗎?從我們的立場如何評價?另一個類似情況是Google 的nGram,這個應用程式背後有個龐大的語言史料庫,可以分析出例如「偵探」(detective)這個詞在一九二○年代中葉的使用頻率明顯上升,「潛意識」(unconsious)這個詞在佛洛伊德死後其實頻率增加很緩慢,但在整個十九世紀裡持續提高。這些資料如何處理詮釋能夠發揮功能?交給文學歷史研究者。關鍵在於語料庫或索引雖然難以估量,但篩選統計這些苦差事如今有了機器代勞只要眨幾下眼就能完成。電子閱讀提供詞語頻率表,而我們則負責從中找出意義。

    然而,傳統分析想要數位化卻沒這麼簡單。主題索引是針對實體書所做的精細詮釋,但書籍媒介改變、成為文字可重排的電子版時效果不好,即使保留了也會因為頁碼失去參考價值而彷彿一縷幽魂無從著力,有時候遭到出版單位不客氣直接刪除。雖然有些電子書內仍能看見實體書頁碼,實際運用並不靈活,必須反覆執行搜尋指令才能在正文與索引間跳躍,與書本拿在手上直接翻找無法相提並論。科技革新影響了閱讀行為,語彙索引普及化,需要專業人員投入心力製作的主題索引反倒式微了。

    但並非沒有轉機。印刷術問世後,以頁碼為基礎的索引順位總是在排版與編頁的後面。來到數位時代,我們可以在電子文件的任何地方插入隱形標記,「嵌入式索引」應運而生,也是軟體製作索引的新路線。嵌入式索引如其名,並不需要等到最後再慢慢整理資料,可以像標籤般直接「插入」文本,例如{XE ‘index, embedded, example of ’} 這樣標記關鍵詞與位址。文本全部標好,電腦可以根據標籤直接摘錄所有記號內容、附上檢索位址、依字母順序排列整齊。就算事後因為置入新圖、頁面不連貫、章節順序調動而必須修改版面,軟體也能按照新的位址代碼重新生成對應的新版索引。

    這種工作模式始於一九九○年代,相較於軟體為主的編纂法,對人力需求還是高,好處是編輯人員在書籍製作初期拿到作者的Word 檔案就能參與,無需等到最終定稿的PDF檔。儘管原意是為實體書的索引編纂節省時間,嵌入式索引還是開啟新的可能性:或許電子書也能運用功能完整的主題索引。畢竟嵌入式索引建立在數位標記的功能上,技術本質無異於網際網路的根基,也就是串起幾十億不同網頁的超連結。編輯者在文件中插入標籤就等同為「主動式索引」(active index)打底,每個位址代碼都成為可點擊的連結,輕輕一按就會跳到目標頁面。

    然而,本書完稿之際,主動式索引依舊沒有成為主流。明明當前文化將搜尋功能視為理所當然,索引編輯學會卻還是進退維谷,原因又出在財務上。數位平臺的讀者就算不完全滿意,卻覺得裝置內建的搜索功能足以湊合,出版商自然不會多花錢提供更好的服務。再者,當年孛可評估機器製作索引所需的軟硬體成本高到多數機構無力負擔,如今自動生成索引卻成了廉價選項,反而專業編輯人員才花錢。目前索引生成軟體在功能面上與五十年前孛可的實驗相差不大,首先剔除虛詞,剩下的詞語以低階AI 判斷去留,成果談不上令人驚豔,但大量節省時間金錢,因此如孛可所料,不少出版社選擇先機器輸出再人工調整。本書書末有兩份索引供讀者比較,第一份是軟體自動產出的索引,第二份則是由寶菈.克拉克.本恩(Paula Clarke Bain)編纂,(大致)符合國際標準組織ISO 999:1996〈索引之內容、架構、呈現準則〉的精編索引。兩者就品質與實用性簡直是天壤之別。

    其實不只機器入侵索引界,現代人習慣電子裝置以後,不只對搜尋更講究,還對分類產生莫大熱情,話題標記(hashtag)就是個好例子。二○○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網路開發者克里斯.梅西納(Chris Messina)在當時羽翼未豐的社交平臺推特上發布一段訊息:

    大家覺得用井字號來分類,像「#barcamp」這樣如何?

    這個例子的意思是,若推特使用者想要討論有關程式設計研討社群「BarCamp」的事情,發文開頭可以加上「#barcamp」這個標籤再輸入想說的話。井字號表示其後字詞為標籤內容,藉此可判別文章主題,有興趣的使用者會更容易搜尋到。

    又過了兩天,梅西納進一步擴大自己的提案。他認為話題標記可以作為「特設的語言路牌」,這句話呼應了索引學會的徽章,路標為尋找知識的人存在。至於為何說是「特設」,梅西納解釋:當時既存的社交媒體平臺已經針對各種主題準備好團體空間,不過其組織較為正式,也就是說若想加入討論必須主動申請,甚至需要通過群組管理員審核。不能有比較鬆散但即時反應的組織嗎?又或者我只是一時興趣,想看看大家對當時的比賽或新聞事件有何意見?他的說法是:「我就想在推特上享受偷看的樂趣。」

    從一開始,梅西納就造了個字來說明自己的提議:folksonomic(群眾分類法)。後半部取自taxonomy,也就是分類法,但新模式並非事前決定好類別名稱,而是隨時隨地由任何人(亦即群眾)來創造。從未有人使用過的話題標記在貼文發布當下就建立了新類別,且不受到任何高層獨佔或管控。最後這個特徵是雙面刃,已有好幾次案例是品牌邀請消費者參與背書卻引發公關危機。例如歌手蘇珊.波伊爾(Susan Boyle)於二○一二年發表專輯《起立鼓掌》(Standing Ovation),行銷團隊透過話題標記「#susanalbumparty」做宣傳,卻沒察覺到這個字串可以拆解為另一種意義,推特系統又無法分辨歌迷的支持與開玩笑的回應。同一年,麥當勞邀請消費者在推特書寫與其相關的小故事,使用話題標記「#McDStories」,現在用這標籤查詢的話會看到很多可怕的內容,從漢堡夾帶不該有的東西到譴責大企業的環保及勞資問題,不一而足。3

    話題標記之所以成功且蔚為風潮,與依賴搜尋的文化脫不了關係。它依附搜尋列及全球網路社群,而網路使用者在話題標記出現之前的十年裡已經被鍛鍊為Google 專家,大家不再滿足於查詢並得到結果,還要加以分類:無論推特貼文、圖片或聲音檔,任何新資訊都可以透過既有的標籤串連,又或者藉此機會創造新標籤,看看別人是否跟風。標籤可以認真,也可以嘲諷。話題標籤的運作過程與索引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篩選內容之後選出最適合那個概念的標題—#WeAreAllSubjectIndexersNow(現在大家都是索引編輯)。然而,話題標記太過從眾,受到難以預測、喜愛反諷與狂歡氣氛的群體左右。這些標記使用者承襲了索引編輯的使命,只是傳統編輯古板但有耐心,新生代則表現出反覆又尖銳的性格,在新媒體的多變環境中如魚得水。

    至於Google 則在二○一五年十月二日進行內部重整。時間往前兩個月,其創辦人之一賴利.佩吉(Larry Page)解釋原因:Google 成長到了累贅的程度。經歷長期發展與多次併購後,他們旗下有地圖服務(Google 地圖)、媒體(YouTube)和主流作業系統(Android)及許多小的子公司,必須調整結構才能多線並進。Google 自身會精簡,不再作為母公司,與其他子公司一起納入新的傘狀企業管理下。但佩吉特別請投資人放心,結構變化會採取損害最少的方式進行,舊股票全數自動轉換到新的控股公司名下,為免手續繁雜在股市的代號仍舊是GOOGL和GOOG。代號不變只是圖方便,新的總公司要改個更純粹的名字,畢竟Google實在太像理工科學生之間開的玩笑。搜尋和索引是企業基石,因此將來他們就叫做Alphabet。4

    新名字象徵全面性,從始至終無所不包,也象徵自亞歷山卓圖書館到矽谷不變的秩序、資訊處理的基礎工具。佩吉初次宣布重整時就明確連結到索引:「我們喜歡Alphabet 這個名字,因為它……是Google 搜尋建立索引的核心機制。」然而,在我看來,「字母表」這個概念提醒大家鴻溝依舊存在—語彙索引和主題索引之間仍有難以跨越的阻礙,字母對應與概念辨識、聖謝爾的休與格羅斯泰斯特難以兩全。

    Google 已經走在智慧搜尋技術的尖端。輸入「怎麼釣牛魚」(how to catch a cow fishing),系統能夠從「釣」、「魚」判斷出「牛」應該是俚語,得出使用者想釣銀花鱸魚( Striped bass)這個正確答案,於是與釣鱸魚有關的結果被排在前面,與家畜有關的則被擠到後面。但離開搜尋引擎,來到文書處理軟體、社交平臺、電子書閱讀器、檔案管理系統這些情境中,會發現搜尋列停留在比對字母的層次。字母有其極限,所以孛可的演算法不理想,蘇珊大嬸的話題標記變成公關災難,精細閱讀不因遠讀法而失去價值(只要人類還下意識選擇魯德米拉而非羅塔利亞),搜尋列也無法在一時半刻間取代主題索引。

    我們應該心存感激。好的索引本身值得欣賞,但好的索引只有可能出於好的編輯之手。索引編輯學會於一九七八年召開第一次國際大會時,藝術史學家威廉.赫克歇爾(William Heckscher)在演說中讚美優秀的索引「是想像力的孩子並引以為傲」,他說這樣的作品「足以給我們一夜好眠,閱讀體驗彷彿讀完一本出色的小說」。聽起來有些不合理不恰當,畢竟索引這個工具會打散文本的線性流動才對。可是看看下面勞柏.拉坦(Robert Latham)為山繆.佩皮斯(Samuel Pepys)日記所做的索引,不難理解赫克歇爾為何有那種想法:

    貝格威爾, —,威廉的妻子:其美貌,4/222;P設法引誘,4/222、266; 拜訪,4/233-4; 瞭解其貞潔,4/234; 及謙和,5/163; 請P為丈夫安排,5/65-6、163;P與其接吻,5/287; 她表露出好感,5/ 301-2; 他愛撫,5/313; 她前去拜訪,5/316,339;她在酒館放下抗拒,5/322;幽會:她住處,5/350-1;6/40、162、189、201、253、294;7/166、284、285;8/39、95;9/211;海軍辦公室,6/186;7/351、380;小酒館,6/20; 約會受阻,9/25,217;P的情人,6/35、226、294; 要求為丈夫升等,6/ 39-40;P 扭到手指,6/40;她從普利茅斯返回,7/96;面部生瘡,7/191;自哈維奇返回,9/12、25;一併,6/158;7/96、210、339;8/99;僕役染疫死亡,7/166。

    就故事張力與角色鮮明而言確實是經典之作,生動呈現佩皮斯與貝格威爾夫妻之間祕而不宣的往來,以十七個分散位址講述他難以控制的性慾及這段關係最終受阻,然後是他莫名其妙扭到手指、貝格威爾夫人臉上長瘡,大尺度婚外情故事突如其來以僕人病故劃下句點。索引也能如此引人入勝,借用赫克歇爾的說法就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並非主題索引都應該這樣子說故事,拉坦給佩皮斯日記做的索引也不是每一條都有貝格威爾夫人這樣的女主角。重點在於,好的主題索引應該建立在想像力上。優秀的主題索引必然出於優秀的索引編輯,優秀的索引編輯在處理文本之前就已經對相關內容有所掌握,以其專業判斷未曾明言的概念是否應該得到標註:有關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的段落幾乎註定要放在「存在主義」底下,生物的俗名與學名應該合併以利查詢,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格魯喬.馬克思(Groucho Marx)、理查.馬克思(Richard Marx)這三個「Marx」就算沒寫名字也得分辨清楚,還要熟悉英語轉喻以判斷「十號」和「唐寧街」是否代指英國首相。缺乏想像力的索引成了單純的字串搜尋,其不足之處一目瞭然—若要靠聖經的語彙索引找到「浪子回頭」(the parable of the prodigal son)極其困難,儘管這個訴說仁慈寬恕的故事相當有名,但出處文字不但沒有「仁慈」、「寬恕」兩個詞,其實連「浪子」都沒提到過,所以阿爾坦迪與孛可使不上力。

    專業索引編輯兢兢業業走在前面,剷平阻礙、開拓道路,我們這些沒時間的求學者看著路標便能快速又從容到達目的地—找到需要的引文、數據和知識。自從一八九○年代祕書事務所興起,索引編輯的性別比例迅速傾斜,如今絕大多數為女性。她們與歷代前輩一樣,通常隱身幕後默默無聞,功勞被大家遺忘。我希望能透過這本書向她們致敬。

    展望未來,以紙張和墨水印製的傳統書本雖然不能文字重排又受限於書脊裝訂,卻在電子化浪潮下證明自己歷久彌新,短時間內依然是智識的象徵,霸佔書架與大學校徽。只要人類還在實體書刊的汪洋中探索,想像力的孩子、與大學歷史同樣悠久的索引,仍舊是我們最好的羅盤。

    *摘自《索引,知識的鑰匙》(丹尼斯‧鄧肯著,陳岳辰譯,商周出版,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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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小說家鍾逆、角色與動物的偶然軌跡──記鍾逆《動物家族》新書對談

    劉梓煬
    創意及專業寫作主修畢業,文藝組織「小讀讀」創辦人之一。繼續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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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除了「沉默」,「看見」也是書中的關鍵詞之一。我們、鍾逆、書中角色,都得以偶然看見原本被忽略的人與動物,看見他們的生命軌跡,接通他們沉默的反抗,一起成為「動物家族」的一員。

      2023年5月21日下午3時半至5時,灣仔富德樓十四樓艺鵠書店
      對談人:鍾逆、張婉雯
      主持:李昭駿
      整理:劉梓煬

      寫作的偶然

      寫詩或小說是一種偶然。鍾逆(鍾國強寫小說所用的筆名)寫詩三十多年,原來讀書時最喜歡小說。但寫小說往往需要較長時間醞釀,繁忙的工作下難以騰出如此空間。於是他持續寫詩,後來在葉輝鼓勵下開始寫散文,到2016年才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有時或忘》。此書封底寫道:「他說人們讀完後最好把它們全忘掉,因為他還有更好的一本在後頭」。不知道他想法是否沒變,但七年後,今年五月,他出版第二本小說集《動物家族》。就是這本了。

      《動物家族》書腰寫道:「七篇生態書寫 X 生存寓言」。翻開目錄,七篇小說篇名都有動物。雖然上一本《有時或忘》已有不少寫動物的小說,但這次一開始,他並沒有打算寫一系列動物的作品,寫下去也是偶然,「動物自然都浮出來」。他讀到當時日本男子在錦田河釣到巨型塘虱的新聞報導,受啟發寫下〈塘虱王〉,反思人與動物的生存空間。接著,他寫下〈母鷹舌〉,整篇濃縮在一個酒樓場景內,寫鄉黑孝哥,要買一千條罕有的「母鷹舌」煮成菜式為母親賀壽。接著,他看到有關野豬的新聞,刺激到他寫〈野豬城〉,「以前會為野豬絕育,放到離島、山林,讓牠們在自然環境下物競天擇生存,不在城市與人類鬥力。現在變成culling(捕殺),即捕,即殺,即是人道毀滅。」小說的靈感不都是源自新聞報導:「有些新聞報導,有些童年回憶,有些旁敲側擊。」他成長於錦田鄉間的獨特經歷,也成為小說的養份。

      以童年經歷為養份

      張婉雯積極推動香港的動物權益運動,不少作品同樣寫動物。她坦言,小時候住公屋,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動物。她在長大後才關注動物權益,開始養貓,接觸更多動物,小說的地景亦以城市為主。

      鍾逆小說中,則有不少親身經歷。例如《有時或忘》的〈歲月尋回犬〉,他小時候正正看過村民和家人殺狗。最殘忍的是,劏狗的人會圍捕狗,避免牠逃走,並用麻包袋紮起,亂棍打死。而他們曾為那隻狗改過名字,看牠長大。他小時候在餐桌上拒吃狗肉,但基於學識、表達能力、權力有限,不能指罵,只能發脾氣表達。「這是永恆的代溝」,他說,父母認為動物都是一樣的,永遠無法理解他為何會吃雞鴨鵝,就是不肯吃狗肉。

      新書的〈枯葉蝶〉寫到木廠,而他童年時附近就有四五間木廠。木廠鋸木後有不少樹皮廢木,他經常推著木頭車,到木廠免費取走柴與木糠回家,砌木糠爐和柴爐,慢火可燒長達兩小時。去年香港僅存木廠「志記鎅木廠」被政府迫遷,對於我們只是新聞報導,對於鍾逆,則有濃厚的感情。

      小說家的思考

      小說不只是直接拼貼新聞或者童年回憶,需要小說筆法潤飾。主持李昭駿留意到,鍾逆在書中使用過不同的敘事者角度,還有加入一些超現實的場景。

      鍾逆習慣寫詩和散文。詩中的「我」投射得很大,散文也需要從「我」出發,寫自己感受、經歷,倘若「戴上面具」,以他人的身分代入則不夠真摯。而寫小說,則需要將作者的性格收細,戴上面具;或者用第三者敘事角度,例如魯迅小說〈孔乙己〉,便是以店小二角度寫他對孔乙己的印象。

      他與張婉雯都說,敘事者「我」與作者本人高度相似,是剛寫小說必經階段。他憶述曾被文學獎評判指,小說中的敘事者「我」與作者太相似,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面具戴得不夠多」,距離感不夠。於是在〈枯葉蝶〉,敘事者「我」看起來就不像鍾逆本人──「我」教書很「hea」,對事物不執著,更不熟悉文學。「我」是主角黃的朋友,但也不清楚他的性格轉變,讀者與「我」站得遠遠的,只能透過一些若隱若現的線索,了解黃的生命歷程。張婉雯以學游泳比喻寫小說技藝進步的過程:小說作者會漸漸游遠一點,透過不斷嘗試,能夠選取更適合的敘事者口吻講故事。然而,寫得多會又會開始重複自己熟悉的套路,「太順手」未必對筆下的故事最好,因此需要反覆試驗和調校語調。

      除了敘事者角度,《動物家族》的小說也有不少超現實場景刻劃。例如〈塘虱王〉主角與上司對話時,視角忽然切換到水渠的塘虱;〈螢蟲〉主角則因捉迷藏偶然誤入夢境/平行時空,遇到本應逝世的鄰居。鍾逆認為這種超現實的寫法,可以令觀眾既理解想表達的內容,又不會過於直白。

      〈螢蟲〉概念緣於他童年時一位長他一歲的鄰居。這位鄰居盡責照顧弟妹,非常乖巧,卻不幸在山澗溺斃。鍾逆多年前曾就此事寫過〈午餐肉〉一詩,呈現的是「剎那感悟、觸動」。多年後他寫〈螢蟲〉,生活無聊的主角誤入平行空間,看到這位鄰居還活著,與家人相處融洽。誰生誰死,也是一種偶然。主角不禁想,假如兩人命運交換,自己代替鄰居死亡的話會如何?鍾逆認為小說相比詩,可以「更立體、深刻地呈現一個人物」,有其獨特的呈現方式和魅力。

      沉默與看見

      對談結尾,台下聽眾楊彩杰博士分享讀後感,她很喜歡書中不同故事的「沉默」。例如〈枯葉蝶〉的主角黃,看見街上沒有人留意的蝴蝶屍體,拾來默默地做成標本,像一種儀式;〈野豬城〉主角,則超乎現實地看見一群大野豬無聲地向他狂奔、流過。鍾逆回應自己沒有刻意寫沉默,但到某個位置總會寫出沉默,也許是心中潛意識的想法。

      我想,除了「沉默」,「看見」也是書中的關鍵詞之一。我們、鍾逆、書中角色,都得以偶然看見原本被忽略的人與動物,看見他們的生命軌跡,接通他們沉默的反抗,一起成為「動物家族」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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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心之復刻・上

      陳智德
      著有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單聲道》、散文集《這時代的文學》及學術論著《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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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復刻的原音

        磁粒抓住了音符,耳朵乘坐唱針在軌道上起伏,高速旋轉的鏡面被一束鐳射光反射出幻彩光譜,教聽者著魔一般忘我,墮入數字織出的網。Yesterday Once More(往日復現)、Blowing in the Wind(在風中飄盪)、〈残り火〉(餘燼)、〈鐵塔凌雲〉、〈恰似你的溫柔〉,一首一首原於昔日電台、電視和唱機聽到的歌,一一遷徙到電腦播放列表裡循環,聽一遍再聽一遍,彷彿真的使往日復現了,舊歌呼喚出舊情,舊情不再但舊曲永久,人面不復但情懷依舊。

        每句說話、每闕晨鳥清歌必自然流逝,為留下它,人們以黑膠唱片、磁帶、鐳射光碟等形質,刻錄聲音成為軌道、磁粒或光譜、數字,儲存必然消逝的聲音。當原初軌道刮損、磁粒剝落、光譜破亂,使聲音變形失真,人們感到當中有遺憾:痛惜歲月情懷失落、不忍年華容貌凋零,人們為了尋回原初的真,仿傚古書「覆刻」的概念,以「復刻」為名,據原初的母片磁帶或軌道,重鑄出心中原質、一種聲音本真、一份未變情懷、一霎復現年華。

        唱片的復刻有時單純地為了重現原聲,有時具呼喚、召喚逝者的心意,原音重現回憶,為要追尋舊日音韻,聽它如何保留時代氣氛,感知此世多消逝,而力圖在聲音中留住本真。所以復刻是還原也是重建,想像中的音韻原質、時代文化的本真。

        二十世紀九〇年代中,鐳射唱片發展到一個階段,意識到光譜或數字形質的錄音較持久、雜音少而便捷,卻失去很多軌道或磁粒中的原音層次,加以九〇年代西方社會興起的懷舊文化潮,催使歐美樂人和唱片公司整理絕版錄音,取母盤磁帶,配合舊黑膠唱片封套的還原式印刷,重新製作為鐳射光碟,名為Remastered CD,日本唱片公司把Remaster譯為「復刻」,或同時以片假名標示為「リマスター」,復現舊錄音的鐳射光碟稱為「復刻盤」。

        至二千年代初,更多以復刻為名的鐳射光碟面世,不論是歐美的Sepia Records、RCA Records,或日本的Grand Slam、Opus、キングレコード(KING RECORDS)、Vap等公司的復刻唱片製品,當中許多都全面模仿黑膠唱片的外觀,有些光碟刻意選用黑色材質,底部是黑色,連光碟面也印上黑色坑紋,圓孔外貼上仿照原版黑膠的曲目標貼,封套更是依足原版的硬紙封套外觀印刷,並包含原版的歌詞內頁以至海報。差不多同時,華語唱片界亦引進此類形式的復刻製作,包括百代唱片(EMI)的「經典復刻系列」、滾石唱片的「時代經典復刻系列」、華納唱片的「金唱片復刻王」、新力唱片(Sony CBS)的「珍值復刻經典系列」、環球唱片的「復黑[刻]王」等等。

        不論是歐美、日本或華語唱片界的復刻製作,絕大部份都極力還原黑膠唱片的原初外觀,使買者得到一種重獲原版黑膠的錯覺,以及由此帶來的滿足感。至於音質,要視乎製作者的錄製技藝以及所選取的制式。音質很重要但並非所有樂迷購買復刻版鐳射光碟的唯一考慮,因為唱片復刻真正提供的是錯覺和想像:一種縮小版的黑膠、一種失去後重新擁有原初本真的錯覺。

        唱片復刻不單是商品,真正意義在於召喚原初的真,重現原音,也重現記憶和情感。我收藏中最具召喚質感的復刻,是二〇〇六年的《帝女花50週年紀念版》,紀念經典粵劇《帝女花》的誕生,由一九六〇年製作錄音的娛樂唱片公司,第二代主事者劉家富籌劃,據模擬錄音母帶製成DVD-Audio鐳射唱片,高規格地還原當年在香港堅尼地道22號A一座基督教堂,佑寧堂內的原始錄音,重現任劍輝、白雪仙、靚次伯、梁醒波和一眾「仙鳳鳴劇團」樂師的現場錄音原質。唱片附錄的書冊刊載一幀基督教佑寧堂照片,可見其高曠的拱形天花空間,就是這靈性空間使樂音形成自然迴環效果,所構築的遼闊音場,是一切電子器材都無法與之相比,細聽可見歌者在粵劇唱白之間因投入曲詞內容而流露的呼吸、輕嘆和哽咽之聲,以至隱約的教堂外的自然環境雜音,主事者有意一一還原、保留原初的聲音,以近乎重現歷史文獻的方式,重現一九六〇年任白在佑寧堂錄製《帝女花》之時刻,然而,這仍不是那復刻意義的全部。

        《帝女花50週年紀念版》在二〇〇六年出版,十二年後的二〇一八年,即使社會輿論反對清拆、即使佑寧堂曾被確立為三級歷史建築,地產商的「發展」魔力彷佛所向無敵,位處山頂纜車橋下左側的堅尼地道佑寧堂終於被拆卸,他們要在教堂原址興建十七層高的豪宅大樓!而前此數年,以出版粵曲唱片及電視劇主題曲唱片著名的娛樂唱片公司,二〇一一年被法庭下令清盤,成立逾五十年的唱片公司於焉結業,大批《帝女花50週年紀念版》及該公司出品的其他唱片,一度散落香港島及九龍區多家俗稱「夜冷店」的二手舊貨場。

        在《帝女花》〈上表〉一幕,周世顯登清室大殿,面對清帝,世顯從容而慷慨地吟出短句:「六代繁華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其後長平公主也上殿,向一眾前朝舊臣唱出一句「滾花」:「你地莫戀新朝棄舊朝,我再哭鳳臺聲響亮」,至最終的〈香夭〉一幕,周世顯與長平公主交拜對唱,世顯歎息吟唱:「江山悲災劫 感先帝恩千丈 與妻雙雙叩問帝安」,長平公主悲歌:「唉盼得花燭共諧白髮 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周世顯收斂哀傷,以深情唱出:「將柳蔭當做芙蓉帳 明朝駙馬看新娘 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這時音聲在教堂迴環,莫非三百多年後,周世顯與長平公主要在基督教堂再結誓盟?

        一聲聲有情義有抗爭的明末遺事,教堂肅穆的空氣也動容,「百花冠替代殮妝」、「駙馬珈墳墓收藏」,管風琴替代了鑼鼓聲,硝煙熄退墓穴破,夫妻交拜如同一對靈魂重生,我願參加少年詩班佇立台側,獻唱分成四聲部的聖詩;然而「江山悲災劫」、「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之聲一再迴盪,懼怖縈繞往復,時代衝擊信念,二〇〇六年據模擬母帶錄製的復刻光碟,保留一九六〇年的原音,也彷彿是為了六十年後、彷徨在二千二〇年代的我們,要記著香港曾有一處空靈明淨的空間,迴響著一對粵劇鴛侶在時代交替中的慷慨悲歌。

        二、亂世書史的抒情

        唱片業的「復刻」一詞,應是源自古籍版本學上的「覆刻」、「翻刻」、「影刻」的概念,嚴文郁《中國書籍簡史》「版本名稱釋例」一節對以上概念近似的三者有扼要說明,古籍「覆刻本」是指「據原版影摹上版開雕與原版無異稱覆刻」;「翻刻本」是指「根據原板重刻刷印的書,其行款,內容未必與原書無異」(註1);「影刻」又稱「景印」、「景刻」、「景刊」,是在「覆刻」的基礎上,更嚴格地要求與原版一致,薛冰《版本雜談》另有細節引介:

        如果寫手採取影抄的辦法,即以薄紙蒙在底本上描摹,自然能更逼真地反映底本的面貌,是為影刻本,古人多稱為景刻、景刊……覆刻的方法,多用於需要大量複本而底本不甚珍貴的情況;只有影刻,底本通常都是較珍罕的宋本,或明代早期版本,而複製的效果又好。(註2)

        可見「覆刻」和「影刻」都特別講究與原版一切用字、版式一致,使已絕版或年代久遠的珍貴舊版,得以其原貌重新流傳人間。覆刻本的價值當然遠不及原版,尤其如果原版得見,覆刻本從不入藏書家法眼,相關著錄若提及覆刻本,一般帶貶義或至少是次等的,潘景鄭《著硯樓書跋》「明覆宋本名臣碑傳琬琰集」條目提到:「惜其書流傳藏家,沿稱宋槧,就余目覩,未敢置信,實皆明代覆本而已」(註3),潘景鄭有感當時流傳之《名臣碑傳琬琰集》只是明代覆刻本而不是原來的宋版,「實皆明代覆本而已」一語暗示他的版本識別眼光,也道出惋惜,但另方面也見明代覆刻的《名臣碑傳琬琰集》與原來之宋版甚似,使一般藏書家亦對其「沿稱宋槧」。

        覆刻本的價值,本在於舊版原貌之流傳,但在時代離亂中,覆刻本往往生出別的意義,潘景鄭在「明覆宋本名臣碑傳琬琰集」條目下繼續提到:「泊後涵芬樓蓄意影印,經亂中輟。吾家舊藏二本,其一殘齾過半,然天壤間僅存三五,已如景星慶雲,光耀宇宙,能不以寶玉大弓並視耶」(註4),是指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曾以「涵芬樓」名義覆刻影印《名臣碑傳琬琰集》三集共一〇七卷,但一九三二年上海遭遇「一二八事變」,商務印書館毀於日軍炮火,大批涵芬樓藏書付諸一炬,《名臣碑傳琬琰集》之影印未竟全工,潘景鄭亦只藏得二冊,然而「天壤間僅存三五,已如景星慶雲,光耀宇宙」,正突顯覆刻本的時代意義。潘景鄭於「明覆宋本名臣碑傳琬琰集」條目之末署日期「戊寅九月十六日」,即公元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其時上海除租界以外地區全落入日軍控制,進入「孤島時期」已近一週年,潘景鄭時居上海,他對「明覆宋本名臣碑傳琬琰集」的著錄不只識別版本,更道出覆刻本從藏書家眼中的次等位置,因歷時代離亂而衍生「景星慶雲,光耀宇宙」的價值,並同時表達了一種憂患抒情浩歎。

        這樣的故事並非單一孤立,鄭振鐸〈復鐫十竹齋箋譜跋〉記載明版《十竹齋箋譜》的重刻,細言過程之艱辛,為要重現原貌,託榮寶齋師傅據明版的「餖版」和「拱花」技術復刻,但其意義同樣不完全在於復原,他更詳細寫出一段亂世故事:

        然第二冊付鐫後,工未及半,燕雲變色,隅卿講學北大,猝死於講壇之上,余亦匆匆南下,以困於資,無復以餘力及此,鐫工幾致中輟。時時以是為言者,惟魯迅先生一人耳,迨第二冊印成,先生竟亦不及見矣。其後孝慈又故,遺書散出,此書幸歸北平圖書館,可期永存。良友云亡,啟余無人,日處窮鄉,心力俱瘁,竟無意于續鐫矣。故都淪陷後,北望煙雲,彌增淒感,原書何在,尚不可知,遑問其他。又逾年,忽發大願,輯印中國版畫史,必欲遂成諸亡友之志,擬續鐫箋譜,收入畫史圖錄之中,姑馳書斐雲,詢其蹤跡,不意歷劫竟存,且得斐雲之助,第三冊繼付剞劂;迄今一載又半,全書畢工,微斐雲之力不及此,固不只余之私衷感荷無既也。嗚呼,此書雖微,亦嘗飽經世變,備歷存歿之故矣!(註5)

        鄭振鐸於文末署「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明版《十竹齋箋譜》的重刻從一九三四年開始,歷經離亂播遷,至一九四一年才得竟全工,然參與其事的故人馬廉(隅卿)、魯迅、王孝慈七年間相繼辭世,時代喪亂,人事播遷,鄭振鐸不禁喟然:「嗚呼,此書雖微,亦嘗飽經世變,備歷存歿之故」,彷彿一段亂世書史的抒情,道出「復刻」的繼絕意義,亦見當中的舊物、舊情,時代愈亂,愈是彌足可珍。

        註1:嚴文郁《中國書籍簡史》(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92),頁269。
        註2:薛冰《版本雜談》(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頁63。
        註3:潘景鄭《著硯樓書跋》(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頁83。
        註4:潘景鄭《著硯樓書跋》(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頁83。
        註5:鄭振鐸《西諦書話》下冊(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83),頁510。

        小詩潮


        幽靈香港

        徐竟勛
        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相信酒債尋常行處有,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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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甚麼可以明滅在紙墨之間
          穿過俯視的大廈與勞動的身軀
          而荒涼是城市的代詞
          在暫借的家與暫借的時間
          夢裏分不清是神話還是囈語
          那是童蒙的年代,電視或牙語
          調景嶺荒死的魂
          新娘潭浪漫與不浪漫
          伴隨鐵軌上熟睡的少女
          馬料水與西貢灣,穿腸破肚的螺旋槳
          血肉模糊與森森的夢
          十八區十九個亂葬崗
          但好奇的人
          再次打開,狐仙沉睡於銅鑼灣
          在海岸的交界線
          添馬一如鬼盜船
          浮起詛咒又突然失蹤
          而靈魂再次失憶、沉沒
          畢竟靈魂並非不朽,名字亦然

          你曾想像過離開
          那孤苦的火車
          從夢中醒來,大街與小徑
          街道依然燦然,靈光閃過
          為了適應寒冷,便跨越了黑夜朦朧的象限
          那山,一如惘然
          佚失的名字
          翩翩的白鷺升起輪廓
          觀看大山的移動與滑移
          而我曾住在山的另一側
          卻沒有愚公的勇氣
          只能容忍那送信的郵差,與時間
          在沉默中將我的靈魂逐漸寄失

          於是輕盈的身軀
          與月台的終點站徐徐寂滅
          左右的閘門同時打開
          失焦的視角時刻提醒
          地起泥香,只聽得那月台
          用合成的音效廣播
          香港的故事,荒誕
          卻琅琅同義反覆的絮語
          鬼才知道
          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