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夏木與大順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當安安和夏木來到武昌街上,周郁芬正步履輕盈穿過西洋菜北街,陽光洒在她髮梢,晚春和風輕拂,如此美好午後。她忽然記起曾經穿過的白襯衫搭普魯士藍半截裙。白襯衫是牛津紡,她把袖子摺起來了,領口打開,襯衫下擺沒放進半截裙頭裡,因為當時她已懷了夏木,旁人不知道,她自己總覺得肚子隆了起來,普魯士藍半截裙是百褶款,像女校校服,腳上是白粗線襪子白籃球鞋。夏平安喜歡她像逃學的高中生。夏平安剛知道她懷孕,就像在遊樂場的遊戲攤位裡擲中了最大的熊布偶,他拉著她得意呼嘯奔過馬路,風刮起了她的藍布裙,她覺得他們一家三口要飛起來了……。
大概是手沒握緊,最早飛脫的是她,並沒有很遠,時程大概就是從市區到新界,可被輕易抓捕的距離,只是並沒有人來找她。他後來的飛離違悖個人意願,把他帶到無法觸碰、更高更遠的境地,那是眾人終必抵達的他方。
唯剩下夏木。
是因為愛得不夠嗎?她曾經以為愛是一切的解答,能拆開所有謎團。愛永遠萬能。多年之後,才發現愛的屬性是貪婪,永遠不夠。至此愛淪為最尋常的藉口。真正該告罪的是身份、年齡、經歷、學識、背景、虛偽、偏執、矯情、淺薄的喜惡、自私與軟弱。
周郁芬披上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買衣服給她的是夏木,昨天早上聞聲出來應門的也是夏木。他們都是夏木,他們都是她的兒子。
而所有的夏木,都被遺下。
她就像沉睡已久,終於醒來,赫然發現自己有著母親的身份。母親能為兒子赴湯蹈火,做一切超乎想像的事,卻又合理並且迷人。
周郁芬發現擦身而過的男人盯著他看,不因為她的古怪,她知道,是她眼眸裡的淚花吸引了他。此刻的她在閃耀,啊,她終於明白,所謂,愛情。她年少時曾經擁有,後來醒悟是誤會一場,於是告訴自己只是道聽塗說,愛情並不存在,她漸漸忘卻,如今就似是忽被解咒,竟全部記起來了。原來,她的愛情,打造了今天的周郁芬。愛情是她的經歷與遭遇,讓她歡欣與落淚的人與事,她的喜悅與挫折、痛與憤怒,她曾經目擊卻又無力阻撓的不幸,一切已然逝去的美好與思慕,她記住的所有無法取代之物,她欲擁抱的一切,那些幾乎讓她碰觸到永恆的剎那,她的生與死……。層層疊疊層層疊疊,她的愛情猶如沉積岩,龐大如黑色星球,讓她化身成為神話中的厄里倪厄斯,三個復仇女神都隱身在她裡面了,她甚至擁有了火炬和翅膀而不自知。
神話裡早就說得很清楚,即使宙斯出手,也無法幫助有罪之人擺脫厄里倪厄斯的折磨。
是以她能毫不費勁完成別人眼中猶如恐怖份子的行徑,只因為這是她的愛情。
這一次,她一定會好好牽住夏木的手。
愛永遠萬能。
2.
安安與夏木買了鴨舌,還有鴨翅和鴨胗,又去買了杏仁茶和麵線、粽子。夏木堅持再去買炸雞排,被安安白眼。每間店裡都少見遊客,店員要二人戴上口罩消毒雙手。安安和夏木提著吃食,走在本該熱鬧但如今行人稀疏的西寧南路上,安安問,好像真的有疫情耶。夏木搖頭,不知道的意思。二人漸漸生出一股無以名狀的不安感。
夏木問安安,這些要在哪裡吃?安安問夏木,走路還成嗎?夏木點頭,安安往前走,夏木在後面跟著,過了馬路沿衡陽路直走,轉到重慶南路。夏木說,這我知道,凱達格蘭大道。安安說,外公一直叫這介壽路,也不管早已經不是這名字,有一次,我說這本來就是凱達格蘭族的領地,他瞪我一眼,叫我媽領我回家。起碼他沒有動手打我。大概過了半年,實在是太悶了吧,還是讓我下課後去陪他,他說,以後的事情他管不了,但在他面前不要提,我答應了。他會跟我說從前在政府裡做事的秘聞,比間諜小說刺激精采,我都不知道是否該相信,他大概只是想告訴我他們有多厲害,但我只聽到奸狡詭詐和心狠手辣,我爸老想擠進外公的圈子裡,但他實在差太多,不是說他人不夠壞,外公說的,就是書讀得太少……
安安邊說邊領著夏木穿過公園,遠遠看著台大醫院外,架起了很多白色的帳篷,沒來由讓人聯想到戰時光景。夏木說,看來真的有點嚴重耶。二人看了好一會,遠遠迴避著,循中山南路走,左拐。安安說,這是仁愛路一段,都是老房子,我家在仁愛路三段,是外公買給媽媽的嫁妝。安安領平安繞進街巷,最後停在一處日式庭院前。
鐵柵門並沒上鎖,安安推門走進,沒想到房子的門窗上都安裝了警報器,小紅點一閃一閃,安安按密碼解鎖了保安系統才掏匙開門進入。
夏木覺得似走進舊電影場景,安安問,哪一齣?夏木想了好一會,記起來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安安說,這是我外公的房子。
房子沒人在住,但看來一直有人在打理。二人走進廚房,將吃食放餐桌上,安安打開中島上的電視機,新聞報導的跑馬燈標題是染疫與死亡人數,夏木看著雞排,已無食慾。
安安說,我們躲在這裡好了,我不要回去李立中的房子,他很煩。
夏木無異議。周郁芬留下的現金,夠他們躲起來過兩、三個月。
日暮。安安亮燈,發現其中一盞立燈的燈泡不亮,夏木就說他去買燈泡。此時有人轉動大門門把,安安一點都不驚訝,把門打開的人並沒走進來,只是伸頭入探看,安安跟他招呼,寶叔,是我。被稱寶叔的人進門內站定了,點頭示意,我看見燈亮了,就走過來看看。安安說,我要跟朋友在這裡住一陣子,不用跟我爸說。寶叔說,好。說完就轉身離去。
大門關上。夏木留意到這寶叔動作很輕。安安說,他是我外公的保鑣,
二十出頭就跟著外公,跟了六十年。夏木嚇一跳,沒想到這寶叔已八十多歲。安安補充,他是八卦拳高手。夏木不禁生出聯想,打量安安,所以你……?安安從閣樓取來八卦刀,夏木接過,沒想過那麼沉。安安說,我這把很輕,只有四斤,規格應是八斤,這把是寶叔特意為我打造的,他本來是要教我八卦掌,說可以防身,我嫌招式不好看,他就教我八卦刀,從起勢、夜戰八方式到左插步接刀,收勢,全套五十四式,我全學會。
夏木瞪著安安,半晌,訥訥問,那你幹嘛讓你爸這樣打你?
安安說,他把我往死裡打,我沒死,要是刀在我手上,他死定,只是他不知道。安安邊說邊吃吃地笑。
夏木問,你什麼時間才把刀拿出來?安安說,我已經拿出來啦。
3.
會客室,白燈管的光總是在閃爍,白龍一臉厭世,抬手朝空氣裡拂了一下,才坐下的二把手就怯了,站起來哈著腰,白龍更不耐煩了,說,毋是啦,這暫仔蠓仔咧飛閣較食力啦。二把手擦汗,哦,是飛蚊症,我叫人送葉黃素入來。無效啦。二把手誠惶誠恐。白龍語氣放緩,你跤腿最近好否?二把手被緝捕時,刑警開車將他撞倒,後來在監裡也沒有好好做復健,如今就有點微瘸。
二把手擠出笑容,說,沒事,謝謝大哥。白龍看著二把手的笑臉,如今竟帶著點滄桑,沒辦法,蹇運嘛,但還是那麼好看。他從來只允許好看的人待在身邊,跑腿謀士殺手情婦夥伴搭檔對手甚至是兒女,管你有多大本事,長得不好看滾一邊去。最好看的要數大順,偏偏他什麼也不要,真叫人心煩。如今獃在所裡,日夜身邊都是怯勢人,唉,報應。
二把手說,大順會被抓,完全是因為洪啟瑞,他要把自己的兒子抓回家,連帶將大順也一併抓了,領頭出手的是中安分局,你知道,中安分局……。
白龍閉目,中安分局,他當然知道,當初羞辱人的確然是他。只不過是曾招呼他的女孩被賞了耳光,其實也沒搞清楚來龍去脈,他就是覺著不爽,然後下面就有人辦事了,可見當時真是意氣風發。凌晨時份,十多部重機姿態颯爽開進派出所裡,轟隆隆轉一圈出來,效果比放空鎗更嚇人,大眾嘩然,局長被降職,好不容易花了幾年時間才又爬上去。白龍怪自己,輕敵,明知對方是心胸狹小之人,也長得不好看,居然放他生路,大順真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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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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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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