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小顧與周郁芬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周郁芬掛斷電話半小時後,小顧來到她所住的旅館。小顧把口罩戴得嚴嚴的,跟職員再三確認因公務進入防疫旅館的程序與守則,職員拿著小顧的刑警證一直在看,很明顯就是找不到拒絕小顧入內的理由,只是仍猶疑著。小顧擺出不耐煩的神情,從職員手中取回自己的證件,逕自往電梯走去,身後並沒出現任何阻止的舉動。小顧走進電梯裡,發現要磁卡才可啟動,就從電梯內伸出頭來向職員示意,職員如夢初醒似的,匆忙上前,一臉抱歉為小顧按動了周郁芬所住的樓層。
周郁芬雖然知道小顧總有辦法可以進來,不過開門看見帶著鹹豆漿和飯糰的小顧,還是禁不住對他燦笑。單人房間不大也不小,十坪左右,小顧把椅子拉到距周郁芬最遠的位置,遠遠看著周郁芬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你好餓哦?周郁芬微笑道,現在的生活狀態,明明的尋常竟變得珍貴,意料之外的食物也好像特別好味。小顧又問,第幾天?第三天。難受嗎?我覺得好像監禁似的。周郁芬說,我還好,一個人安靜過幾天而已。小顧沒再說話,周郁芬默默吃完,再把口罩戴好。
小顧說,我只是擔心洪安安,我不知道白大順要見我,跟他爸要對付洪啟瑞是否有關。周郁芬說,安安跟夏木在一起,你不用擔心,喔,夏木是我兒子。小顧點頭,續說,我獨自行動,我只對自己負責,只是現在牽扯到安安,而且事情的發展實在有夠怪,我不知道白龍和大順父子在想什麼,所以才想到要找你談一下。要我提醒安安什麼嗎?我應該跟他說什麼?小顧搖頭,周郁芬看著他,良久,小顧仍在沉思,周郁芬想,這人真沉得住氣。小顧終於開口,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麼嗎?大順居然要我買蛋捲給他吃。大順說的那間店,周郁芬知道,最有名的是花生餡。所以你會買蛋捲去見大順?小顧點頭,說,我就當面問他想幹什麼好了。
小顧準備離去,回頭鄭重跟周郁芬說,謝謝你。周郁芬明白了,小顧只是想要跟人對話一下。
小顧忽然被絆了一下,險些跌倒,那是一張顏色與旅館地氈非常接近的瑜珈墊。
周郁芬解釋,我是怕一直困在房間裡,運動量不足,就想起碼早晚得做一些伸展,於是上網訂了這墊子。小顧好奇,原來貨物都可以送進來?周郁芬說,可以呀,旅館有自己一套代收和交付給客人的方法。很厲害,維持日常。對,我簡直覺得網購和外送,是這段非常時期裡,沒穿衣夫人訂製服的超級英雄。
周郁芬關上門,將瑜伽墊子重新舖好,卻不是擺出瑜珈式子,弓步、彈踢、馬步、歇步、撲步,房間的大小,剛好夠周郁芬走完一套太極五步拳。
2.
周郁芬在兩天前的傍晚從香港回到台北,飛機剛降落,可以解除安全帶的燈號才亮起,她第一時間打開手機電源,查看香港的新聞。半個小時前,警方召開了記者招待會,發佈了俱樂部爆炸案的相關訊息。跟周郁芬在候機室看到的新聞報導相去不遠,並沒有增添更多關於犯案人的資訊。周郁芬拉著行李箱輕鬆離開機艙,沿步道指引走過檢疫區,毫不在意周遭乘客與檢疫人員的如臨大敵。
周郁芬看上去彷彿是剛享受完南歐海岸陽光景色的度假人士。她心中有久違的快活,勝似十萬字的小說終於脫稿。在通過海關的時候,她終於想到合適的形容詞:成就解鎖。這不是她平日會使用的詞彙,她更常想到的應該是「第一次」;獨一無二、可一不可再。人年紀越大,生命中的第一次,只會越來越少,就算出現了,往往只是印證了衰老的事實,例如老花眼與心血管藥物。這第一次是夏木帶給她的。寧謐月光洒落在他背上,棍棒做成的斑駁傷痂如怪異刺青,無人能解讀。她看見了,來不及閤上眼,從此以後,終其一生,每次閉目,都會看到男孩在暗巷中被施暴。救贖從來只會出現在小說與電影之中,然而周郁芬作出了抉擇,她動了手,她不再是觀眾和讀者。此刻只有「成就解鎖」這四字能恰如其份傳遞她的自豪。
周郁芬在手機的應用程式中預訂了防疫旅館,她不打算通知李立中,也沒告訴夏木和安安。她要獨處,在生平第一次成為貨真價實的罪犯之後。
她酣睡了十二小時,醒過來之後吃旅館提供的便當,吃得狼吞虎嚥,扒光飯粒。打了一個飽噎之後,竟有了睡意,她沒抵抗,轉身爬上床倒頭就睡。
又過了十多小時,周郁芬悠悠醒轉,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出門跑步,很快就記起了自己是在防疫隔離的狀態中。她拉開窗簾,窗外景色陌生,一如她所經歷的。她沒有被困的感覺,新鮮帶來敏銳,彷彿在最深邃的內部,有沉潛蛩伏已久的正慢慢甦醒。她伸展四肢,就像每天都在做這樣的日常運動,很快發現自己的動作似曾相識,她打開短片頻道,果然,這是五步拳沒錯。《小暴力》裡有兒子被霸凌的單親媽媽,在《無盡溫柔》中,周郁芬任由命運恣虐,只是事隔多年,她寫著寫著,竟生出不忍。周郁芬最後給單親媽媽一套簡易的傍身功夫,實用而不致於太天馬行空,她看了好多武術短片,最後選了五步拳。沒想到她記下來了,以為只是書寫而已,卻入骨入血。五步拳練完,痛快。
她想起曾經讀過的《易經》,「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啊,如今才終於明白箇中意義。她跟自己說,一定要把這個告訴夏木。
還有,她決定了,要跟李立中離婚。她可以等到他升任系主任的時候,讓他覺得是她配不上他,讓他好過一點點。
周郁芬已經不是兩天前無故離家出走的中年女人,命運轉折,就是這樣。
3.
小顧在車上剛吃完從早餐店買來的漢堡,蛋捲店的鐵門徐徐往上升起,他下車走進店裡,店員仍在準備開店的狀態,木然介紹著店內的各式蛋捲,正眼沒看過小顧。小顧打量店裡,包裝盒的外觀都一樣,只知道全都是蛋捲,忽然想起周郁芬昨晚說的,就吩咐店員給他花生餡的蛋捲。
小顧帶著花生餡的蛋捲,開車前往新店,沿路交通暢通。過了新店溪,快到戒治所時,手機響起,來電的是副大隊長,小顧想了一下,沒接,手機響了半分鐘才停下來。很快就傳來收到訊號的提示音,小顧沒理會,專心往戒治所駛去。
學弟將小顧領到會客室,大順已在等候,小顧遞上花生餡蛋捲,大順接過,沒理會小顧,打開包裝取出蛋捲大啖吃。
小顧沒在生氣,只是不明白,他問,你想要什麼?你不會只是為了吃蛋捲吧?
大順沒回答,瞅著小顧仍在吃蛋捲。小顧沒看錯,大順眼裡有笑意,他想起安安,二人都有這種笑容,就是快要死掉,仍是不把一切看在眼裡的笑容。
小顧站起,搶過大順仍抓在手裡的蛋捲,丟在地上。
大順聳聳肩,伸手掃淨了桌上的蛋捲屑,抬頭看小顧,眼裡仍是漫滿不怕死的笑意。大順說,我想出去。
小顧轉身就走。
小顧開車離開,經過碧潭大橋時,學弟來電,氣急敗壞,你給白大順吃了什麼?
白大順有花生過敏症。小顧終於明白大順的笑意。
因為是學弟,所以小顧可以帶東西給大順吃。因為花生蛋捲是小顧帶進來的,戒治所唯有將白大順送去他指定的醫院。
小顧趕去醫院,遠遠已看見白龍幫的手下,三三兩兩,走進醫院裡。制服警員也來了不少。
小顧把車停在路邊,心裡確實沉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緩過來,提醒自己攪清楚先後次序。
小顧打開了訊息,傳來副大隊長的咆哮,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洪啟瑞你惹不起,我命令你立刻滾回來。
二把手要是沒騙他,事情在明天晚上就能解決。比較緊急的是大順。
小顧打給周郁芬,說,告訴安安,大順在醫院,沒大礙,他大概想逃,但應該沒那麼容易,警察和他爸的手下都在,兩邊都不會想他跑掉,還有,安安明天晚上就可以回家,因為,洪啟瑞會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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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頭痛
托著頭便瞬間移動了
你的血塊進化成光環
(也許會拿來當呼拉圈玩)
你奔赴重力十倍的星球
在那邊
依舊雙腳不著地
染一種
我未見過的髮色
對決一些光頭的敵人
一聲令下
整個地球又重新規劃地形
是的,你屬於氣流屬於力學
還有光害,多少人為你盲掉
請你有需要就舉手
我住的荒漠
總能借一些元氣給你
讓你為月球添置坑洞也好
(把它抹走也好)
你不用趕回來了
再沒有比達和立巴
也沒有拿迪斯來說服我毀滅地球
可惡呢,我再沒有藉口這樣做
假如你要回來
在巡邏的板塊之間
我想看看戰力檢測器因你而爆掉
還有,請帶給我一些手信:
仙豆、龍珠各一盒
還有
那天睡覺不小心脫的尾巴
教我怎麼駁回去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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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點解唔開心嘅時候唔好聽sad歌?」座談會上,講者分享完畢,討論就這樣由梁嘉茵博士(Serrini)提出的問題開始。
由香港大學香港研究課程與GE Team合辦的「廣東歌#搞邊科#唱緊我」座談會於1月26日在港大莊月明文化中心舉行。活動由朱耀偉教授主持、陳啟泰醫生主講,邀請了身處流行音樂工業不同位置的嘉賓參與對話和討論,包括唱作人Serrini、資深DJ黃志淙博士和音樂監製陳浩然先生(Edward)。
講座先由陳啟泰醫生分享廣東歌與日常生活、社會文化、媒介發展的關係。身為精神科醫生,同時以填詞人身份參與流行文化創作,跨領域的知識令他能夠以不同視角理解和研究廣東歌文化。正如講座主題,廣東歌如何「唱緊我」?樂迷如何在歌裡找到情感共鳴,從而互相連結?每個人對歌曲的理解和感受,勾連著我們獨有的記憶、情緒和經歷,在重複的日常裡建構出屬於個人的、獨一無二的sense of time and space。
由廣東歌談到個人情緒和精神健康,陳啟泰醫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傷心的時候就不要聽太多sad歌了。」「但我很多朋友都喜歡在傷心時聽sad歌⋯⋯我的朋友不是我!」Serrini突然強調,然後正經問道,「覺得那是種抒發情緒的方式,所以我好奇為什麼不能?」剛巧這也是我的疑惑。陳醫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也不是不能⋯⋯但不要跌入悲傷的漩渦,要懂得走出來。」
對Serrini而言,音樂是她抒發、書寫情緒的方式。熟悉她的樂迷大概也能察覺到,她的音樂總帶點偏執古怪,喜歡寫生活中很細微的事情,正如去年叱咤冠軍歌《不冷淡不熱情》裡唱道,「告訴你 心裡的 / 無重要小事情 / 細細碎 哭笑的 / 你通通見證」。她自言這首歌其實是搭緊的士時寫的,心裡想著人與人應該如何尊重距離,令彼此相處得舒服。創作時不喜歡所謂的「grand narrative」,然而將「無重要小事情」寫進歌裡時,又會思考如何平衡「腌尖得很古怪囡」的自己和大部分流行受眾。另一方面,也是她現時仍然不斷思考的問題——「究竟我要怎樣在公眾場合唱出抒發私密情感的歌,而不感到尷尬?」這個問題引來現場一陣笑聲,但細想就能理解這種困惑從何而來,畢竟公共(public)和私密(private)的界線愈來愈曖昧模糊,正是當下社交媒體不斷發展的結果。
只是當代廣東歌的流行和發展,確實也離不開社交媒體和網絡文化。在場的嘉賓、講者都談到網絡世界的分眾特質,那麼廣東歌在新媒介的發展浪潮下,最終會走向diversity還是convergence?黃志淙博士覺得兩者應是並存而且矛盾的,「但正因為有這些矛盾撞擊,才會出現有趣的東西。」在他看來,網絡和媒介的發展是種empowerment,不單樂迷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和歌手,創作人也更容易做到真正想做的音樂,實現「我手寫我心,我口唱我手」。尤其現時很多有熱誠、有才華的獨立音樂人,可以透過社交媒體和串流平台發表自己的作品,不需再受限於唱片公司,可以成為一個「DIY音樂人」。「所以Serrini成為了第一位沒有簽唱片公司而贏得叱咤女歌手獎的女歌手。」語畢,現場又是一陣起哄嬉笑。
身為DJ,志淙分享自己近年主持電台節目的變化。「這麼多年來,我都播英文歌、外國歌為主,但近年播多了中文歌、廣東歌,因為我覺得多了好多心聲、好多佳作。」這些作品和音樂單位,有些偏向indie、不刻意包裝去迎合市場,有些比較成熟、經過設計,符合市場所需,然而曾經「流行」的「大眾」文化,已經不再獨大。監製Edward則分享自己的經驗,談到音樂工業其實存在某種循環,去到某個位置、某些時候可能會達至飽和。有人對此感到悲觀,正如好些年前的「樂壇已死」論調,但志淙坦然自己一直偏向樂觀,「有時經濟或政治環境差,但流行音樂永遠不死,不斷變形。音樂工業不斷come and go,但文化一路累積。」音樂工業與文化當然存有交疊影響的部分,「沒有工業就沒有文化,但文化不必然要從工業裡面衍生。尤其現在,文化可以是bottom up的,由很多種子慢慢散播出來。」這種bottom up的音樂文化,逐漸發展為主流以外的各種counterculture,大概也呼應志淙所講的,「當音樂工業達至飽和,就需要再想方法去突破,而這些關口就會出現更多的新可能性。」
不過,當不斷發展的媒介容許「我手寫我心」,創作人的另一個考量反而是這顆「心」該掏出多少?要毫無保留還是帶點自我防衛?當情緒可以被傳唱、解讀,當私密可以被凝視、甚至討論,大家開始關心「本真」(authenticity)其實有幾真?Serrini覺得,「活出自我」、「知道自己係咩人」,從來都是說易行難,如何誠實面對自己是創作人最大的課題。但何謂誠實?何謂本真?Edward嘗試從監製的角度解釋:當刻跟從內心想法去做一首歌,就是真;做完之後開始計算這首歌可能不夠紅、不夠hit,然後要改,那麼就摻雜了其他考量,就不夠真了。朱教授問Serrini:「那麼由邪童謠到Gwendolyn、到真美、到垃圾女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Serrini立即望向陳醫生:「那大概是人格分裂吧?我應該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嗎?」說笑過後沉思片刻,她說:「可能你首先要甘心唔紅、甘心唔成功。如果為了成功而迎合別人、失去自己,反而不可能成功。」我想每個人格都是她本人,不同人設正正代表了她的不同面向和可能。
廣東歌曾經輝煌、曾經落寞,跌宕起伏過後,「這裡始終是一個基地。」最後志淙說道:「流行音樂到最後,是為了帶給大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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