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零和一的速度俯衝未來,儘管我們無力招架摺疊當中的可能性。我總覺得我們有機會目擊人類社會末日降臨。那不是世界末日,世界沒有滅亡,滅亡的只有人類。末日意識幾乎是當代全球通用的開場白,這種意識令我們感覺到人類的極限,因為如果人類有能力扭轉局面的話,就不會是末日。因此,思考末日後、超出人類極限的景況,是我們的當務之急。
讀曾繁裕的《後人類時代的它們》,我彷彿正在觀察著一場文學實驗。這場實驗不是為了實證現象的可重複性,繼而生產知識。相反,這場文學實驗質疑人類知識,以另一種模式切入世界,展現更多現象,人類極限外的想像,「後人類想像」。
人類如何代入非人類視角?
《後人類時代的它們》中的「它們」是機械人,書中稱為「天使」。作者想像,當科技進步到機械人取代人類的時候,會發現甚麼事。這種「後人類想像」並非指人類想像不到的事物,否則難免遇上困局:作者本身亦是人類,作者的想像並不會超出人類的想像。那麼,為甚麼一名人類作家可以表現出「後人類想像」?作者曾繁裕採取甚麼進路,以人類想像後人類?
或者我們可以從小說的一個片段讀起:天使 PTU 的女朋友,一款名為 NAB、比較舊的天使,中了病毒,所以
高級保安員宣判 NAB 中了病毒,嚴重至要把她報廢的程度,而他只有兩個選擇:一、容許他們把 NAB 投進駛往太陽的太空船;二、接管 NAB,並且照顧無法復原、亦無維修中心願意嘗試修理的她一輩子。
對天使而言,一輩子不是八十年、一百年,而是永遠(頁50-51)。
作者挪動了時間的經驗。天使與人類經驗時間的方式並不一樣。對於比人類,天使的時間在雙重意義上延長。首先是長度,不朽的天使擁有無限的時間:「站在前往娛樂室的輸送帶,PKT自覺像貨物多於天使。她有腿有能源,還有無限的時間,根本不需要這種把她物化的方便」(頁10);「出於禮貌,[YNC]站了六小時五十四分鐘」(頁99)。但是天使感受的時間,不單比凡人長,還要更加「厚」,天使超凡的運算能力令它們的每一秒可以容下更多事情,天使的一秒比人類更「厚」 ,例如PKT用兩分鐘讀完《愛瑪.卡列尼娜》(雖然她不明白愛瑪為何感到壓迫)。而因為全部天使可以連線互換資訊,就像PTU可以「同時跟一萬個天使在網上對話」(頁100),所以後人類時代的它們可以同時與多達數百,甚至數千個對象聊天。描述時間的情節一再出現,令人不禁疑惑,到底作者有甚麼用意?
時間,除了是我們的一種經驗之外,更加是我們將經驗組織成知識的條件。以不同方式經驗時間,就會組織出不一樣的知識。基於天使生存的物理條件與我們不同,所以它們的時間長度與厚度變成無限,對於感情的理解因而與人類的產生差異。
不單是時間,天使經驗的空間也與人類大為不同:至少有外星殖民地及真空管,空間一下子既擴張又壓縮。重點是,時間和空間都是組成經驗的物質條件,由此著手,作者得以重新組織經驗,組織另一種與人類不同的世界觀。這已經不單是想像,而是直接挪動想像的基礎。為甚麼一名人類作家可以表現出「後人類想像」?重新設定組成經驗的物質條件,這就是曾繁裕以人類思考突破人類經驗的方法。
設定初始條件後,可能出現的所有極限
《後人類時代的它們》未必是一本愛情小說,但肯定是一本情感小說。作者關心的不是一部機械人如何運作,也不是它的生活,而是「它們」,它們的互動及交流。有趣的是,作者自己也不能確定情感本身會變成甚麼樣子。他在小說中所呈現的是游移的差異,感情可能變得更輕盈,也可能變得更沉重。
像上述引文中所說,天使的一輩子與人的一輩子並不一樣,天使的一輩子是永遠,所以 PTU 的抉擇顯得更沉重。但是另一邊廂,天使的多對多關係,亦令到它們可以與多名天使註冊情侶關係。那麼,到底感情應該如何秤量?是更輕抑或更重?當然,我們也可以分別歸因,說感情變得更輕,皆因科技使然;而感情變得更重,是天使的人性使然。但是這又會落到「科技使人冷漠,人性才能溫暖人間」這種疑點重重的二分法。
與其為天使們的感情下判斷,將輕重二元對立,或者作者真正想點出的,是條件所容許的不同的情感表現方式。也許正因如此,全書19個章節的情節與主角不停跳動:寫小說的PTU,倡議眾械等的議員TLU、機械人未取代人類之前的零散故事、下圍棋的NKH與職業棋手安井深樹、藝妓松澤涼子、及依照其外型所造的PKT、跑步機械人YNC⋯⋯假如有所謂的故事主軸的話,也非常隱晦,再加上途中插入PTU的小說內容,以及後來TLU打開水晶記憶球,如VR的情節,故事中又有故事。以上一切都令小說顯得撲朔迷離。或者如作者自言,他是個王家衛式作者,潛故事如冰山般巨大,而往往只有枝節露出水面(頁233)。事實上,整本小說也非常有《2046》的感覺。或者這就是極限外的視角?極限外,我們只能看見旁枝末節,然後臆測水下的巨型潛在物,儘管它未必存在。
測試極限是一種內摺運動
在我們想像後人類時代時,小說中的天使也會想像人類的模樣。主角之一的PTU本身是個天使,但是他同時是位愛情小說作家,書寫人類的情感。他總是遊移在天使與人類間。性能僅次於大天使的MNM對於PTU份外有興趣,原因是「覺得他有與人類相若的失常能力」。MNM拿起兩顆椰子擲向PTU,但是卻因為無法預測他的行走路線而誤中副車。MNM因此感到興奮,「覺得他就像人類在大街上行走,隨意識、習慣和心情而非預定編程」行走(頁80)。
人性就是失常?但又似乎不是這樣簡單,讓我們看看故事的後半部分:PTU接了徒剩軀殻的NAB回家,矯健的YNC與PTU隔空對話,漸漸對他產生興趣,然後萌生了一個念頭,就是用NAB的外殼取代自己的外殻,讓自己取代NAB成為PTU的女朋友。PTU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也不懂得如何應對YNC,糊裡糊塗地答應了,YNC也改名為NAB。面對這位NAB的說話,PTU只能不斷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而偏偏就是這種「不是這個意思」,「讓PTU覺得自己像人類多於天使」(頁數113)。為甚麼「不是這個意思」會令PTU覺得自己像人類?或者正正因為「不是這個意思」本身不能指出「即是甚麼意思」,意指無法運算、無法判定。反過來說,天使之所以被人類稱為機械人,也是因為它們「欠缺直觀能力,凡事計算,總不能定奪曖昧不清的事」(頁108)。換句話說,故事中所描繪的人性,就是模棱兩可的曖昧性。
但是我們似乎不能直觀地以為這就是人性,以為作者正在借機械人之口,反射地呈現人性。最奇怪的是,MNM想要了解甚麼是人性,但是偏偏卻不去觀察故事中被圈養的人類,反而觀察一部它覺得很像人類的天使PTU。所以,實際上這是機械人所想像的人性,是他們所無法盛載之物。機械人的理性,令他們讓不理性的事物放入一個名為「人性」的皮囊之中。在那個世界裡面,一切都可供運算得出結果,因為沒法運算的都早已排除在世界之外。
更複雜的是,《後人類時代的它們》是一本人類想像後人類的小說。換言之,我們正在看人類如何想像後人類想像人類。明明一開始說好,這是一場嘗試突破人類極限的文學實驗,然而後來答案卻與問題對摺,到底問題解答了沒有?PTU跟YNC說:「其實愈講人類的故事,我就愈不了解天使。」反過來說,曾繁裕又會否愈講天使的故事,就愈不了解人類?兩者辯證地緊纏在一起。一開始的問題似乎調換了。問題不再是「人類如何想像後人類?」,而是「後人類永遠沒有辦法擺脫人類」,儘管反之亦然。或者,突破極限不是一種往外的運動,而是往內摺入。臆測未來,即是永不抵達的現在。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年終偽統計,表揚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以一年將盡為理由,回顧一下自己
近年的閱讀生活。一點也不科學,
擺明偽統計,零結論,
只求以小讀者的專注與獨斷,啟動
可以不斷延伸而無法歸納的文學小數據庫。
土地問題加上窮,借書是一個選擇。學院尤其是借書者樂園,往往在借了一堆做功課、寫論文用的書之後,還有餘額借一些單純想看的閒書、雜書。有沒有試過,到了退宿、畢業那天,才發現有一本暗角的書,竟然靠不斷的重借續借撐過你的大學歲月?
可惜一切都有限期,一旦失去學校圖書館的庇蔭,便暴露在公共圖書館殘酷的兩星期之下,於是罰款成為日常,所幸續借仍是急救大法--來,讓我們續借到2019吧!
【編輯部和大專生團隊都借了甚麼?】
梅原猛《地獄的思想》
他的書一向值得讀,而且自覺讀他的書是一種修行,人世間痛苦,希望從宗教哲學找到出路。
鄭寶鴻《此時彼刻:中西區百年繁華》《幾許風雨:香港早期社會影像1911-1950》
為了準備展覽,思考圖像與歷史之間的再詮釋。
陳志勇《抵岸》中文版
自己有英文版,想從書度大小,甚至印刷色偏差等對照一下,本身是無字書,但就算完全複製,當中都會包含編輯/出版社的不同取向。
Levon Biss , Microsculpture: portraits of insects
好喜歡動物,除美學外,其中的影像也橫跨了科普、人文、自然史。
Marjane Satrapi《我在伊朗長大》系列
好些年前的熱門書,現在才讀,覺得好好看。
鍾玲玲《玫瑰念珠》
想在讀重寫版《2018》的同時讀,發現這本的結構更複雜。借的時候,書中還留有前兩個讀者的對話便條呢。
李振盛《紅色新聞兵 : 一個攝影記者密藏底片中的文化大革命》
想認識文字記錄以外的文革,也佩服作者當時保留照片的舉動。
蔡炎培《藍田日暖》
紀錄片中的蔡炎培、王無邪、崑南
看了蔡爺紀錄片《最後的情書》,想找回那首朗誦得非常動人的〈廊椅上的少年〉讀讀。
《莫迪利亞尼:禮讚生命與情愛》
世界名畫家全集
何政廣主編的「世界名畫家全集」系列總是深得我心,大半本是全彩,畫作很多,評介翔實,已讀過這系列的「雷諾瓦」、「夏卡爾」和「孟克」,今次是因為讀到西西早期作品如〈東城故事〉、〈草圖〉等常提及這個畫家,便想找來欣賞。
三毛《紅塵滾滾》
中學時已看過很多她的散文,想讀讀散文以外的(這本是劇本)。不過預計還是讀不完。中學時沒甚麼書,都到公共圖書館借,反而大部分都讀得完。現在通常有實際目的(功課、論文),也買多了書,但純粹閱讀的閒情逸致卻少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寫在前面:2017年大華銀行舉辦首屆「年度水墨藝術大獎」,筆者幸運奪魁並獲資助到紐約藝術組織Flux Factory駐留兩個月。期間,筆者走訪當地各大小藝術展覽、藝文場地及工作室,埋首創作又與其他駐留藝術家交流。藝術駐留是件怎樣的事?藝術家或寫作人的個人發展需要些甚麼?而在多種族聚居的一端,華文作家怎樣呈現其眼中的「大蘋果」?體驗異地文化能擴闊視野,但回到工作室獨個兒靜下來,很清楚世事無絕對的美麗。
一、
從事藝術創作並不浪漫,在沒有任何生活保障的波希米亞工作模式下,朝不保夕的焦慮才是真象。獨立的文化人需要經常外訪,算是文化產業經濟轉型後的狀況,儘管別人總以羨慕的目光窺看他們的社交網絡圖文。我撇下恆常的藝術計劃與教學工作,隻身到另一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但電腦在手網絡長備,工作還是要繼續。「旅居」一詞,可真詩意。遊歷與闖蕩不是年輕人的專利,Working holiday申請人或許只是不想再留在原居地;而不同年紀的文化人,總有其出走或暫時居留的理由。
圈外友人知道我參與藝術駐留,除了恭賀,腦裡只有「博物館」三字或誤以為獲資助去歎世界。至於為何要留兩個月那麼長,他們不太明白。不過,要理解一個城市的文化,兩個月何其短促啊,更遑論打入當地圈子,開拓個人藝術事業。二十世紀初藝術駐留概念萌生時的確浪漫,至六零年代歐美社會氛圍變天,藝術駐留成為尋找烏托邦的途徑,或作為藝術家介入社會與公眾的平台。九十年代強調多元與差異,歐美以外地區的駐留機會漸漸增多,關注當地文化成為主旋律,奇形怪狀的駐留形式亦一一實現,而參與駐留的也不一定是藝術家。時至今日,沒有一個駐留完全相同,甚至人們對無盡的駐留產生懷疑。在學術研究與商業畫廊市場運作外,藝術駐留仍是藝術家生存的另一種模式。
雖然,埋首工作室專注創作的駐留機會仍有,但從工作室轉換為創作處境(Situations),創作人借助處境為創作啟發與內涵,佔的比例更多。在特定的時間等待機遇,讓思考與情緒發酵。藝術駐留該給予最基本的生活與創作支援,不必有太多限制或預期,除了駐留結束之期,不應再有其他交差期限。這情境容讓實驗進行,接受未完全成熟的概念出場,結果不必亦不能預計。既然強調實驗與嘗試,錯誤自然會發生,而創作人不能控制下犯的錯,可會美麗而妙趣(happy failure)。種種創作的念頭與方案,或者就這樣逐漸萌生,他朝有日在地球別處開花結果。
不過,現實歸於現實,創作人多視駐留為發展機會。我初到貴境時,Fluxers不是會問:「你甚麼時候有展覽?」「你有沒有活動想辦?會不會提交計劃書?」「你只逗留兩個月那麼短?!甚麼時候再回來?」在我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還未搞清時,只能支吾。後來,我明白他們為何這樣問。藝術駐留,是在短時間內建立最多的友誼,搭建在地與海外的人脈。你在發現對方文化,人家也在認識你及你的過去。駐留,就是多向的文化交換,各取所需。文化圈子有很多,你能打入哪些視乎你的意願與能力;各種展覽或計劃的Open call不時收發,總找到合你口胃的。不過,駐法國的葡萄牙藝術家卻對我說:「我不相信所謂的藝術事業與成就,我只喜歡交朋友。」
藝術光譜一望無際,誰都可以是Visual Artist,該詞變得幾近無意義。無以名狀,遊離變異及滿佈灰色地帶的實踐,瀰漫於紐約街頭巷尾;懷疑權威與中心的情緒,濃烈得幾近成為另一種主流。藝術計劃需要各路人馬獻計,不論策展人、畫者、立體創作人、版畫師、布藝家、觀念藝術家、表演者、樂手、DJ或學術研究員,而寫作人(writer),當然是其中重要一員。同時,一個人豈止有一個身份?美國不少藝術駐留計劃,十分歡迎寫作人申請。
Flux Factory現址外觀
二、
我駐留的地方是Artist Collective組織Flux Factory。它有廿五年歷史,集工作室與展覽場地於一身,草創時位於Brooklyn一工廠大廈,後曾幾度搬遷,至今位於Long Island City,與Manhattan只一岸之隔。1993年,七位藝術家成立Flux,給新晉藝術家(emerging artist)在紐約站穩陣腳,是開展個人創作道路的跳板,商業畫廊外的另類選擇。基於Artist Collective平等、互相尊重與自由的精神,每周例會中新舊人無分彼此,輪流主持會議及負責記錄。即使是首次出席的Studio Resident,也可以對Flux將來提出己見,或動議展覽及活動方案。
紐約本是多國移民城市,在一國具名氣的創作人,至紐約時或得重頭開始,因而「emerging」一詞不限於年歲。美國的Fluxers來自各州份,各種膚色人種均有;與我同期從外地來的,有墨西哥、烏克蘭、法國、南韓及菲律賓等。因為頻繁的展覽與活動,Flux裡面總是人來人往,不同口音、種族、性別裝扮或宗教信仰的人一遇上,便是親切的擁抱與互相介紹。我常笑說,若不是在Flux有同伴相隨,一個人在工作室可會抑鬱成病。Flux就是有朋友、有相近處境的同伴,有藝文資訊、有Studio Visit,及充滿機遇的藝術生命共同體。香港作家潘國靈於2007年獲一年獎助金駐留紐約與愛荷華大學,後出版《第三個紐約》一書。不得不佩服潘潘對文學、文化及城市各領域的博學,其重尋各國作家公寓與曾入住的酒店一節,可為深度文化旅遊指南。不過,他以旅人的目光觀看紐約,亦沒多觸及紐約生活的種種壓力與焦慮;我一踏入Flux,忘卻日夜顛倒的時差,頓然成為落戶這城的New Comer。於紐約生活的心態,與旅人差異可大。
每周例會後,一眾Fluxers合照留影
生活,無可避免充斥困難與壓力。我始終搞不清為何人人希望得到美國的居留權,卻清楚感受到留在這裡的壓力。旅居紐約廿五年的已故香港藝術家關晃曾說:「他們(紐約畫廊)把藝術家當成明星一樣,超過三十歲未出名的,就沒希望了。」(註)他以外來者身份,長期處理貧困的狀態。非本土創作人,一方面尋找藝術事業門路,另一方面要達至合符居留的條件,例如參與由市政府籌劃的展覽,不管它辦得如何。繳交租金、支付生活費與創作費也是每月頭痛之事。兩個人在Brooklyn合租一個九百平方呎單位,作共同生活與創作空間,盛惠每月美金$3,200,港幣約$25,000。聽起來,租金與香港同樣高昂,但在紐約租賃一次小型貨車運送作品,動輙要港幣約$400。至於其他開銷,例如聘請師傅替展場掃漆上板或出版書籍,更不是預算有限的小團體能考慮的事。所以,在紐約生活的大小事務,我們一眾Fluxers都盡量自行想辦法解決。而Flux,猶如創作人的庇蔭,遮風擋雨。
花時間賺錢養活自己與埋首創作,是永恆的矛盾與拉扯。我認識的藝術家均不依靠賣作品為生, 身為Freelancer的工作可有博物館教育計劃策劃員、大專或中學兼職教師、周末駐場DJ、博物館警衛或衣帽間工作人員、餐廳侍應,或褓姆。紐約工作室遍佈各區,Brooklyn的Bushwick舊工廠大廈是業餘或Emerging Artist工作室集中地。甫進入偌大的廠廈,我發現每層均被間成數十個劏房單位,四面牆壁不過百餘平方呎的小空間,就是創作人奮鬥場所。區內不少廠廈已用於創意工業,而每層皆是多不勝數的奮鬥房。他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啊?我站在長長密閉的走廊,訝異卻無言。Fluxers似乎已習慣這種掙扎與妥協,淡淡然的跟我回道一聲:「是啊,地方很小。」我不清楚那些創作人的背景,只看見作品水平參差,形式卻多樣。的確,Bushwick 一類地方是個試練場。正因為紐約創作圈夠龐大,能讓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不完整或未成熟的概念可以透過實踐慢慢成長,反觀香港有時候連播種的空間也難找。城市有這樣的寬宏,才配得上有成千上萬的創作人才駐留。
Bushwick其中一幢工作室大廈的其中一層
三、
紐約,不是一個,而是五個城市。Queens、Brooklyn、the Bronx、Staten Island及Manhattan自成一角,各不相干。咫尺之間,城市景觀、文化氣氛與在地的人的模樣盡是不同。Manhattan五光十色,華麗明艷,急促而壓迫。當我經過Harlem來到the Bronx,廣闊屋苑清幽閒靜,多逛兩個路口才知那是非洲移民區,街上混雜多國語言,周邊的店舖主要服務鄰近同胞。那亞洲在哪裡?最舊的唐人街在Manhattan Downtown,另有日本人及韓國人社區,在Brooklyn的Sunset Park或Queens的Flushing亦聚居不少亞洲人。我一踏出Flushing地鐵站,到處是台灣人與韓國人。Fluxers告訴我,北韓流亡來的人也匿藏於此。美國崇尚自由,可我不太看得見新移民生活上的自由;美國強調平等,可我不時感受到種族間無日無之的繃緊。拉丁美裔店員在雜貨糧食店與一名黑人口角,全因該名黑人用上大量一仙幾毫零錢去買一罐啤酒。店員心裡覺得那是撿拾回來的錢,並投以一句「Go back to your Bronx!」趕走那名顧客。他那句話,卻刺進我的心坎。墨西哥籍的策展人悄悄告訴我,她不時因為口音及國籍問題,而被人看扁。
紐約,正是在這種分裂割據的情況下運作。我不特別喜歡黃碧雲的小說,現在卻好像更明白為何她把〈愛在紐約〉的華人角色,寫得與紐約抽離萬丈。貫穿整篇小說的「血」與「紅」,是合法或非法移民面對生活種種困境與矛盾的意象,亦可以是七、八十年代美國經濟蕭條下社會氣氛的寫照。而性解放後的八十年代,是愛滋病大爆發時期。人們對該疾病的無知,直接轉化成集體恐慌,甚至上綱上線把矛頭直指男同志社群。白先勇在《紐約客》的兩個短篇〈Danny Boy〉及〈Tea for Two〉,回望那段黑暗時期。Tea for Two餐廳因人心惶惶生意凋零而結業,餐廳老闆、伙計與客人一個一個染病倒下。〈Danny Boy〉主角雲哥,被揭發迷戀學生而逃至紐約,卻不幸感染HIV。同志的命運總離不開被放逐與死亡,雲哥卻在仍願意照顧愛滋病患者的教會中,幫忙照顧其他等候死亡的病友,過了他「最充實的十四天」。肉身衰敗,精神昇華。在性別議題到處皆是,異類妖精隨處可見的當下,昔日的歧視與排擠依然冥頑不靈滋長於鬧市裡。過去的歷練與教訓,誰也不該遺忘。
台灣作家郭強生長篇小說《夜行之子》,以911事件世貿雙子塔倒塌為主要背景,但那是他重尋台灣歷史的隱喻,非大美國主義的書寫。我身為亞洲華人,彷彿明白他構思時的思緒。人在紐約,心在他方這不是所謂「鄉」的情懷,鄉愁至今還到底成不成立我十分懷疑。911國家紀念館展示無數支美國國旗,我可沒丁點感悟,畢竟事件背後沒有絕對的正義與邪惡,美國絕不是被欺負的好人。所以,我在駐留期間重做了一張美國國旗,反思顏色與文化身份的意義。人們過去一直著眼於白,也嫌談得太多了,我倒想了解紅與藍。紅,可以是東方的色彩,也可以是亞洲的指向;藍,即是美國本身,我好像還未細看紐約以外,確切反映美國的各種真象。
筆者駐留期間開放工作室,跟藝術家分享
「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I want a hug。」擁抱是種美國社交禮貌,可我在Flux裡感受到的是在異地互相扶持的心情,尤其是跟外來的創作人相擁。雖然我明白台灣創作歌手陳昇於九十年代浪蕩紐約後寫《老嬉皮》時的鄉愁,但我不想「go home」。家,是文化與國族身份的認同概念。在一代一代移民潮與逃亡史,或眼前四海為家到處尋覓機會的遊離狀況下,我們會選擇到哪兒落腳?而在家不成家的當兒,身為仍在香港求存的人,我們可以到哪裡去?
寫在後面:從華文文學思索「紅」的意義,是筆者正進行的繪畫計劃。2019年二月,筆者將在藝術中心實驗畫廊舉行是次駐留的回應個展,並於年中再回到紐約延續創作。該兩項計劃,均由大華銀行全力支持,筆者予以衷心感謝。
註:黃傑瑜:〈創作無時停 關晃〉,《文匯報》,2006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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