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物件的回憶

陳麗娟

在2018年夏天應《字花》之邀，到日本新潟縣津南町的「香港部屋」(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作品之一)短期居住並創作。其中包括舉行兩場公開活動。我的想法是帶一些充滿香港生活回憶的個人物件，以這些物件和伴隨的故事，與現場參與者交換他們的回憶。因為沒能事先招收參與者，所以來客所選的物件和回憶都是即興的，所以他們沒帶在身或不能給我也不要緊；而這場活動沒有翻譯人員，所以只能聽天由命，我聽到幾多就幾多而已，請讀者見諒。

我的物件一: 《Die Biene Maja》 小蜜蜂美亞貼紙封筒

小時候很愛看的卡動片，但因為在「亞視」播放，不太能成為「集體回憶」的主流，好像只有我才看過似的。那個年代育兒沒有很講究，什麼赤腳丫親親大自然、什麼限制看電視時間，通通沒有，家裡也不搞文藝閱讀、繪本什麼的。我就呆呆的坐在小盒子前一直看一直看。小蜜蜂美亞是隻天真活潑的蜜蜂，我忘了故事情節或內容，只記得她老是在荷葉上彈來彈去，而有六隻手的蟋蟀老是在拉小提琴。於是我心目中的樹林就是長這樣的。現實上家居環境的大自然卻是老鼠、蟑螂那些。

這小封套是很多年後我在Ebay發現的貼紙，一整疊的買，裡面是印刷粗糙的動畫截圖。往萬能的維基一查，原著是一本叫《Die Biene Maja》的德國小說，我看過的動畫是1975年的日本製作(みつばちマーヤの冒険)。

交換對象：福田典子
物件：上鄉丁香座劇場「北越雪譜」門票

這是「香港部屋」對面的劇院裡的餐廳舉行、同時是午餐和戲劇演出的節目「北越雪譜」的門票。節目由本地婦女烹調及演出，以一道一道菜演譯當地人的回憶及與雪同生的生活狀況，由土地所得變成午餐，最後是甜品紅蘿蔔果凍。
她說這個雪地紅蘿蔔汁做的果凍很美味。紅蘿蔔在被雪掩埋的泥土下等待半年，春天才收成，味道特別甜。不像蔬菜，像水果呢。要吃到新鮮雪地蘿蔔就要三四月來了，現在夏天就只能喝蘿蔔汁。

我的物件二: 湯匙
在我還小的年代，大家的餐桌上都用這些經典款式的餐具。那時不會很講究款式，大多是父母結婚時置的，在家附近的「缸瓦舖」買的。雖說不講究設計，但這些來自經濟尚未起飛的中國的粗瓷器既厚重耐用，圖案設計也樸實典雅，雖然我們不知道設計者是誰。現在新的家品店要麼是惡俗的便宜貨、要麼是昂貴的進口貨，這種經典家居款式已經很難找。你要是好運氣可以十元八塊在十分舊的老店買到，要不就要十倍價錢在文青選品店買了。
這種餐具喚起不能替代的「家的感覺」。雖然我一直堅持在用，老款式終有一天會停產吧，但那樣的話在家吃飯就會變得比較沒趣。

交換對象：沈斐佳
她的物件：一個崩了的湯匙

在日本工作、來自香港的沈斐佳父母來自上海。本著上一代人的節約精神，即使一隻湯匙崩了，她父母依然堅持使用。但這和她在學校健康教育所學的相違反，因為現在一般會說破了的食具容易滋生細菌，但父母會說，洗乾淨些就可以啦。她們一家從上海移居香港的時候帶來了廚具和食具，包括大鐵鑊和碗碟，更有些是她媽媽年輕時就在用的東西。她們家七八十年代回鄉探親時會用物資跟親戚換回一些以前的東西。現在父母留下的碗碟，她都會堅持保留。

從這個崩了的湯匙，讓沈斐佳想到日本修復瓷器的「金繼」工藝。她很欣賞當中的精神：用具破了的話，買新的也許更便宜，但修補代表一種珍惜和重感情的價值觀，讓事物可以傳承下去。從事建築設計的她覺得日本在思想及技術的承傳方面都做得很好。香港就比較重視新設計，但能留下來的不多。然後沈斐佳送了一張她親手畫的畫給我，是這裡（香港部屋）旁邊的上鄉丁香座劇場望出去的景色。

我的物件三:鹿子絞
「絞」換我們的話說是紥染，不過鹿子絞比我們一般見到的、巴掌大一圈圈的紥染產品纖細。布料上一點一點小方格紋是先以人手用針線去紥，染色後再拆線攤平，是非常勞動密集的手藝。這個花樣在和服上廣泛使用，我在便宜的二手店買的和服當中也有幾件鹿子絞羽織(和服外套)。我很喜歡看浮世繪人物穿著鹿子絞衣服。想著雕版技師一刀一刀的把鹿子絞刻在木頭上，這些格子可比穿在身上的鹿子絞紋更細小呢。我也玩玩木版畫的，第一次試雕鹿子絞(當然放到很大)時一下刀就把陰陽搞錯了。第二次用好一點的木勉強弄出來，但有一個地方兩個格子之間的一條線崩脫了，也是不行。
你見到的這一小塊是我在京都一間走平民路線的和服店買的碎布，我把它一分為二再接合，就成了和服領子下露出來的半襟。它曾經是一件漂亮的和服、幾經易手，已不能再穿，才被剪開成布碎吧。雖然只是一小方格，但它依然美艷閃亮。

交換對象： Gunhild Borggreen
她的物件：兒子的照片

Gunhild 來自丹麥，她的名字是北歐維京人的口述史詩（Icelandic Saga)裡面的會飛的女神。她的兒子叫Linus(音lee-nus )，是一個古老的瑞典名字。取這個名字的原因是因為讀第一個音節「Lee」時你就會笑。Gunhild說孩子現在17歲，我問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嗎？她說不是啊，只是他長得孩子臉。
她分享關於兒子與日本的故事。Linus 自小多次隨同她到日本做研究，2011他們一家到東京居住半年，卻不巧遇到大地震。孩子當年只有十歲，嚇得不得了，甚至得了後遺症，即使已經沒有地震他還是感覺到身體在震動。他說「我愚蠢的身體覺得地在震動，但我的腦袋知道根本沒有地震。」他只有十歲，但能清楚理解這個身體與思想的矛盾。後來當他們從報紙報導知道這個症狀叫「earthquake sickness」 (像暈車暈船一樣），他找到解釋，也發現原來有很多跟他同病相憐的人，就好起來。他們決定按計畫繼續留在日本。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個很好的經驗，他理解到日本人別無選擇、必須在這片土地活下去，而他也熬過來了。他後來對媽媽說，這次日本之行是他人生經歷過最刺激的事情。

我的物件四: 活字卡
因為喜歡書，以至對書的印刷、字型和裝幀都感興趣。我小時候接觸的書很多都是鉛字印刷，製作有點粗糙，後來都被電腦排版和柯式印刷取代，變得更光潔精緻，但舊書的質感卻沒有忘掉。

幾年前因緣際會有幸投入活字保育的工作，我們遇到一間即將閉店的活字行，店主打算退休，但也不想把鉛字賣到外國的博物館。我和三個伙伴組成了團隊，把活字收到一個很小的工廠單位，進行教育、文化創作等工作。原本的老闆退而不休，非常有心地教我們這幾個外行人如何撿字和砌版，店舖結業後也應邀過來教導及操刀印刷 (巨型海德堡印刷機不是我們幾個生手可以印得好)。這張小咭子是我的練習作品。那時候的工作最可怕的是我們用了一年時間把封了塵的字粒每一個拿出來用水拭抺，尤其是沒有暖氣的冬天蹲著幹這個真是滋味難忘。

我也有到台灣及東京參觀活字的鑄字行。彼時香港已經沒有鑄字行了，所以看得出神。香港的活字是英文和漢字，各有不同的字號大小系統(除了特別用來配襯中文五號的10.5p英文)，看到日本有12及14等漢字心裡羨慕不已。不過我因為不懂背「伊呂波」，不敢試執日文仮名。我猜本來就左右不分的我一定會給鏡像了的仮名字粒搞得糊里糊塗吧。

交換對象：藤野健
他的物件：皮製鎖匙扣

來自岐阜縣的藤野健的母親的嗜好是皮革手藝，她會用皮革做各種皮包、靠墊等。她會用工具在皮革表面戳上凹凸的圖案花紋。他說，老家有很多母親做的手袋，但都是女性款式的花紋，不能拿上街用，但這個鎖匙扣就剛剛好，他可以使用的母親作品。這個上面的小花是他母親畫上去的。母親現在已經沒有在做皮革工藝了。有趣的是，我問藤野先生，那麼你也做手藝嗎，他回答說他從事平面設計，用電腦做的。而他這次選的物品是活字印刷的藏書票，也算是我的平面設計，不過我對他說，我是完全不懂用電腦做圖像呢。

我的物件五:萬金油
自小家裡就有這個小東西，也說不上有什麼用，但就是對這個味道很熟悉，尤其是外公好像老是在擦這個。對我來說，講實用的話針對蚊咬及暈眩的「白花油」、以及扭傷的「活絡油」比較目標明確。萬金油說明書上的應用「能有效地解除頭痛、鼻塞、痕癢、筋肉疼痛、勞損扭傷、腸胃氣脹及蚊叮蟲咬所引起之不適」，即是大包圍！早陣子買了一小罐，被外子識穿了「你是貪這包裝才買的吧」。是的，我就是喜歡這紅地配上老虎的小罐。

香港很久很久以前是有老虎的，現在人類佔太多空間了，老虎就絕了跡。現在去警察博物館的話可以看到1915年被警察獵殺的老虎的頭。為了捕捉老虎卻令警員殉職，老虎也因而喪命，而我們後世也沒有老虎可以看，似乎是個沒有人贏的遊戲。

交換對象：阿部有希
她的物件：小學校舍一處凹入的地方

阿部有希小時候上的十日町小學校舍很舊，當時已約五十年歷史，現在已經改建了。當時的校舍呈U型，中間是中庭，而中庭有一個凹進去的地方，不知道用途是什麼。那裡總是堆著一堆不要的桌椅，而那裡日晒雨淋，那些東西其實也不能再用，但又不知為什麼一直擱在那裡，而且有倒塌的危機。那裡氣氛有點恐怖，那地方雖然可以自由進出，但孩子們誰都不會走進去。

我的物件六: 薯仔卡
我的生命中有約7-8年在辦工室渡過。但不像電視劇裡優雅的「辦工室女郎」，而是裙拉褲甩、工作量爆燈不到深夜無法下班的奴隸。而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居然在某幾年用下班的時間去讀了個視覺藝術，現在想起來都不明白為什麼有那樣的魄力。

這張小咭片是我們還在讀視覺藝術文憑時和同學在學校走道裡辦的小展覽的宣傳咭，由我做平面設計。課程雖然有一個單元是平面設計，但主要是讀繪畫、藝術史和當代藝術，讀完後我依然是不會用電腦做任何圖像。這個我是用小學學來的方法，把一個真的馬鈴薯切開、雕刻，再調顏色印在畫紙上。我不懂做「出血位」，連掃瞄後的檔案也要交給做平面相關工作的同學處理一下才能拿去印。

至於為什麼是薯仔呢。因為英文有small potatoes的說法，指一些無法上大場面的嘍囉。但至於我讀完這個後再花光積蓄讀完學位後還是不上道的嘍囉，那是後話。

交換對象：Colette Li
她的物件：名片

來自香港、及後在美國留學的Colette現在在一個星加坡的藝術節從事策展工作。她和我交換的是她工作的名片。她工作的機構叫「i light Singapore 」, 是個做site-specific light art(場地特定燈光藝術) 的藝術節。她解釋道，星加坡很熱，日間看街上的公共藝術比較難，所以晚上就剛剛好，而新媒體、燈光作品就比較適合夜晚。她對新加坡人有有趣的觀察：新加坡人沒香港人那麼追新鮮、熱愛去新景點打卡什麼的，他們對新事物有點距離感，但社區觀念比較強，喜歡待在自己社區，也很會放大自己的社區特色。

Colette本來是讀會計的，後來因為愛上藝術就副修藝術史，並在畢業後投身藝術。相比一開始就選定出路的人，她一開始受家人質疑，說你連畫畫也不會怎麼讀藝術史呢，但她一讀就上癮了。回香港找藝術有關的工作，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那樣，就試到了星加坡。她覺得做藝術就像摸門釘，只要你繼續推，終有一天門會為你開。

我的物件七: 利是封
農曆新年的利是是我小時候全部的經濟來源。因為學校就在家五分鍾內步程，不會有早餐錢和車錢。拆利是都是想盡快計算所得，把所有錢放進貓型陶瓷罐，利是封很快扔掉。近年發現利是封的設計越來越偏離我所認識的利是封，例如用了卡通人物，印刷方法也完全不同。
現在雖然年紀大了仍會收到長輩的利是。年紀大了的我會把喜歡的款式存起來，因為覺得它們很快會消失。這個燙金花瓶上的彩色很像真的景泰藍。農曆新年的習俗我很多都不懂，唯有在這小事情上豪華一下。

交換對象：江村康子
她的物件：媽媽做的筆袋

祖母會自己織布，製成圍裙之類。雖然現在祖母和織布機都已不在，但家裡還留下祖母織的絲質布。她說自己對裁縫不怎麼在行，但她母親會用布做一些用品。現在家裡已經沒有人會織布，但她母親、即祖母的媳婦，會把婆婆以前所織的布製作成圍裙、小袋子等用品再給她用。是一個很美的傳承的故事呢。活動完結後她和母親一起來更正說，這個筆袋的布不是祖母織的，是從和服的腰帶拆出來的。

我的物件八: 火柴
小時候住外公外婆家，他們用來煮食的是可以拿來拿去的火水爐。我很喜歡聞那味道，後來才知道這也算吸毒。要點著這爐就要用火柴。那時候的火柴盒通常是「紅雙喜」，多年後外婆已離世後，媽媽發現這大罐外婆的火柴，喜歡舊物的我就據為己有。這個廁紙設計我以前未見過。舊時的火柴盒物料是木皮，新的都用紙吧。來到日本想買舊火柴盒和100圓店的火柴，後者依然沿用古老的設計，可以同時收集和使用，但我發現火柴是作為寄艙或手提行李都不可以帶上飛機的，有點可惜。

交換對象：：西尾智苗（母）、西尾初果（女）
她們的物件：小學校巴 （智苗）吹氣游泳池（初果）

因為談到我小時候家裡火水的氣味，西尾智苗想到她小時候也很喜歡聞校巴行駛時噴出的煙霧的味道。那時候也不知道是對身體不好的，就是喜歡。那是大型的校巴，穿梭津南一帶送孩子上學，她的故鄉就在這裡（「香港部屋」）附近，走路上學的話大約要一小時，坐巴士的話雖然它會走遍不同角落，也大概只需十五分鐘。

初果很喜歡小時候家裡的游泳池。那是放在陽台的小童用的充氣水池。她記得那時兩歲左右，她玩耍的時候喜歡站在水裏，用力縮起屁鼓，好像變瘦了一樣玩耍。我日語不太靈光，初果還給我畫了一個火柴人縮起屁鼓肌肉示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