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據說是神下凡的日子,過夜以後他們便重回天庭。
在觀塘區茶果嶺有座三山國王古廟,每年都會有神落到這座古廟的住持身上。原本的我並不喜歡接觸寺廟,因為燒香的味道很容易讓我打噴嚏打個不停,但是為了見到神跡,我願意忍受打噴嚏這份痛苦。
出人意料的是,廟裡的檀香並無令我感到不適。我拿著三十五支紅色的細香,分別拜廟裡十一座神壇和兩位門神。廟內建有四座小廟,供給三山國王、地母娘娘、城隍老爺、福德老爺和華佗先師,其中一座是天后宮。然後還在門口的右側立了天地父母神位。之所以這次我記得那麼仔細,是因為大家都在猜測哪座神會先上住持的身。
廟的各處都散發著那種會引人多聞幾口的檀香味,它像是一條細線分別從兩處鼻孔鑽進去,然後再串起聞者的腦袋。我私以為這個味道是為了讓寺廟和外面的人間隔絕,為神像擬造一個傾聽人間困苦的仙境。初四的外頭是寒冷的,所有味道都在躲於空中流竄的冷氣,因而銷聲匿跡了。
後來,寺廟裡不再有人點香,也不再有人出聲,因為神開始降臨。一個強壯的男人扶著已是六七十歲的住持,只見住持踮起腳尖的同時蜷縮身子,然後猙獰地吞吐空氣,彷彿是神在克服肉身的不適。接著他跳到附近的凳子上,盤腿唱起白字古音,我只能聽懂隻言片語,不過再加上他的肢體語言,我大概猜到上他身的神應該是地母娘娘。緊接著,他又從凳子跳起,小碎步走到地母娘娘的神壇前跪下,做著各種結印手勢,等到他仰起頭,口中的語言才又切換成粵語。
那個瞬間,檀香味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屋外的冷冽氣味。我以為神會從天而降到他身上,但廟裡的冷氣流讓我感覺神是長途奔襲而來的,我甚至聯想到地母娘娘剛下觀塘站地鐵就狼狽跑上山的畫面。與我不同的是,其餘三四十位香客屏氣凝神地聽著已被神附體的住持講解兔年的運勢,甚至有人拿著小本子做筆記。講的內容大體上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講了樓市、股市、中美關係和瘟疫等問題。
最後的環節是讓信徒問問題,婚姻、升職、小孩等話題不限,但此時的我對這場儀式已沒了新鮮感,我偷偷從人群當中擠出走到了角落。此時附身住持的早已不是地母娘娘,廟裡的任何一位神都有可能在此刻降臨為信眾答憂解惑。住持在解說的時候會抽煙,我懷疑每換一支煙,他身上的神靈就又多了一位。煙頭散出的霧帶著尼古丁的粒子,引誘每一位香客。
接著,頭頂塔香的味道佔據了我的鼻子,跟燒的香味道不同,這種小型塔香在我聞來卻是辛辣的味道,我想起每次吃炒飯必加的辣椒。我抬起頭看塔香扭成的漩渦形狀,似乎它的味道也是有形狀的,我開始在人群週邊踱步,發現越往上燒的塔香辛辣感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芥末痛勁消失後的味道。
過了大概一個半小時,神陸續離開了主持的身體,住持扶著肚子宛若要把十幾隻神靈從胃裡吐出來。我反覆回憶住持剛被上身時的奇異光景,但是離開之後,離寺廟越遠,就越疏離那些香氣,最終連心中的那份怪異感也消失了,若有所思地走進夜的冷氣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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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如果有氣味,空間或可轉換為時間,記憶也會更立體。《字花》#嗅熱鬧,派編輯鑽入港九新界的街頭巷尾,採集大家熟悉或陌生的浮城之味,繪出一幅 #香港人聞地理。但在這座有繁華、有山水,人來人往的都市裡,值得書寫而轉瞬即逝的氣息何止千萬種,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嗅覺回憶的線索,這幅地圖必然存在缺漏的拼圖與層次。因此我們邀請大家寫下你記得,或你想留住的,仍然在某地某處繚繞,或已散逸的氣味。
或許要把頭深深陷入中學的畢業相
一道河水才會從鼻孔流出
一灘黑水淹沒臉龐,我從倒影
打撈逝去的印象
它早已被冠以臭河之名
每晨,校服與影子,渡河
我們背著沉澱的石頭
不是要來尋死,即使是
你必先臭死在橋上
或者沒有人願意死在河底
因臭而起死回生
以上只是誇張的說辭
我還得忍受被一噸大石拖延六年
往來城門河,渡過瀝源橋
把石塊運抵學校,然後
埋頭睡覺。
有時河臭蔓延至窗口
我便打開窗,讓學習的苦悶
溜走
於是六年之後,我仍不時經過河旁
新校服作統一的手勢──捏鼻
但事實是未曾瞥過它一眼
於是好奇,俯望正在酣睡的河流
濁黑而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我看見一個褪色的倒影
在褲袋掏出石塊,讓它
自由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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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便不喜歡燒香的味道,但最近反而越來越享受在煙霧繚繞中禱告的感覺。即使出了廟宇,路上凡是有著檀香味的地方,就彷彿神還與我同在。
話說去年年末感情受挫,適逢結識一位本地藝術家,便邀請她帶我周圍走走,開解一下我這個戀愛經驗尚淺的少年。她帶我到了上環,一邊在大街小巷尋訪自己的「藝術足印」,一邊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踏足上環,此後便經常自己沿著荷李活道上太平山街,在各種酒吧、廟宇、古玩店、咖啡廳之間穿梭。在太平山街街尾,磅巷那頭,有間百姓廟。平時不怎麼香火鼎盛,卻又正正特別適合我這種喜歡靜悄悄地參拜的人。
無論是文武廟還是百姓廟,不得不說,上環的廟宇佈局甚慰人心。內裡左右對稱,中間的神像不講究浮華,頭上簡單的冠冕反而有種平衡一切的美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神像有「美」可言,但總之就是有種肅穆的靜美,或者說,慈悲。一種單憑香爐的佈局、神像的配飾就能感受到的慈悲。而我,就舉香匍伏在這樣一尊神祇腳下,為我那卑微的願望再三跪拜,訴神以我不能訴之於旁人的痛苦──一如其他跪拜的信眾。苦海慈航。苦海慈航。這個詞語一直在我腦裡迴盪。
比起百姓廟,香火更為鼎盛的文武廟,可謂真正的煙霧繚繞。打從踏進門檻的那刻起,呼吸之中便充盈著檀香,彷彿每一顆塵埃裡都有梵音,都有神的影子。當我捧香跪在那尊神祇前,你若問我是誰,我決答不出「詩人」或「寫詩的人」這一身份。當我身在劫難之中,我已經無法寫出像邱剛健〈祈禱室〉那樣的作品、那樣的心境;當我跪在神面前,我就變成了一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存在;我所遭受的痛苦不僅沒有支撐起我說出「但我會再見到她的臉 / 一齊煎熬在火裡面」,反而重重地壓在我的背上,使我完全地拜伏在神明前,跪求祂:渡我──
而人間便是如此。眾生皆苦,苦集而無法滅道。那「人間煙火」一詞本來指煮飯時升起的炊煙,但如今一看,世上比不能飽腹更痛苦的事多得去了。人們說「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但現在單單「炊煙」已經無法普渡眾生了。真正的人間煙火,是在太平山街盡頭,那飄往彼方的陣陣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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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南昌街走,穿過馬路中央的公園,聞到强烈如魚露的酸臭,往左拐入便是大南街。
大南街,近年被稱為文青街。不同的文化、次文化產物擺脫游擊,賽車精品店、黑膠店、手作店等在這裡落地。林欣傑混合藝術展覽與咖啡店,創辦Openground,像調酒師,將兩種基調類似的液體勾兌。店内,那條樓梯,陡峭如蜀道,總讓我險些倒瀉手上的咖啡。
這條街道不像一般人想像的「文青」。在Openground與展覽場所Parallel Space之間的店鋪售賣各種室内天花。斜對面那座唐樓上,便是書店「一拳書館」,每次上樓,要搭乘一架陳舊升降機,不時帶著垃圾的臭味。書店樓下總開著的五金店,男子在戴著手套燒焊,火花四射,鐵的味道如將軍凌厲地霸佔街道。
或有人批評附近的布行、皮革店、紐扣店愈來愈少,忽略了業主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忽略了大南街存在的氣味混雜。如果你願意走入一間南亞小店,便會聞到偏辛的香料茶(Masala chai)。在「文青」以外,學習嗅聞他人以怎樣的態度生活。
冬天,近傍晚時分,總能看到一群異鄉的男子圍著小店,沒有透明的玻璃,手中拿著一杯香料茶閑談。走入人群,他們總會施予善意的微笑,難以明白他們的對話,我只好透過飲品這種語言來瞭解。香料茶通常會添加牛奶,充斥著各種香料匯集的氣味,據知有小豆蔻、胡椒、丁香、生薑等。我喝下時,舌頭有些辛辣,奶味比港式奶茶濃郁,身體暖和甚至開始燒熱起來,寒氣漸漸揮發。
而這就是大南街的全部氣味?
在大南街與南昌街的交界,向北河街街市走,沿路才是深水埗的日常吧。夜冷在太陽底下出現,各種光碟、衣物、電視機、家品,甚是神仙的瓷白供像,被小販們放置在地攤上。這裡不像商場,沒有刺鼻的香水,小販總是在游擊中,等待客人,或者執法人員。而各種二手物件,也散發著其暗沉的氣息。
我在行人路上走著,聞到魚的腥味,原來是街市的入口:魚被切開時,泄露的死亡。我分不清楚海水的距離,因地磚上染著兩種紅色,魚鱗零星。街市外的街道,分佈著不同的店鋪,曖昧的粉紅打在肉的身上,經過菜檔便聞到草青的田野,以及把「斤」說成「耕」的口音。
這些氣味,建築了深水埗庶民的生活。咖啡豆漿,沒有高雅與俗氣之分,都在各自的世界游擊,抵抗單一的氣味,不像領展街市的冷氣模仿商場,沉悶古板。
大南街的氣味像人群複雜,揉進書店、咖啡店、五金店、洗車店、魚檔等等。這條街道在重建的範圍。我難以想像唐樓的皮膚──那些小店消失,那是不同小民,繫文化認同、種族認同,努力生活的小角落,才得以在城市裡休憩,聞到彼此的價值,不再是孤單的游擊。
在香港,搞文藝像族裔的少數,游擊或許是方法,像氣味的突然出現,或者憑藉一杯獨有的奶茶再聚。
如今,重建是為了人們擺脫劏房,活得有尊嚴。而氣味的商場主義,會否是另一種現實的貧瘠?城市的夾縫裡,還有多少空間讓混雜的氣味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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