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到藝術節電話邀請我改編西西的小說,到第一次見到編曲盧定彰飲左杯茶,只有一個星期時間,接下來旁邊的藝術節職員像相親般問我:那妳是否同意?」黃怡的形容讓人想起〈感冒〉中相親的魚小姐,不同的是,黃怡興奮又緊張地接下了任務,打開她寫小說的工具箱,接連加入了歌劇相關的技巧、從前輩好友中借來的知識寶庫,甚至身邊三姑六婆帶來的經驗。
改編自香港作家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的廣東話室內歌劇《兩個女子》,去年三月於牛棚試演。本年一月初,黃怡請來試演後與她詳談兩個多小時小說原文本的作者潘國靈,再次回到牛棚場地,不僅紙上談改編,同時準備了兩個小型寫作練習,讓參與者體會改編的苦與樂。
與原著的距離
在成為改編者前,黃怡首先是位讀者。我們現在要如何理解寫於八十年代故事中的人物以及她們的處境?去年座談會上,黃怡形容創作時「戰戰兢兢」,牛棚試演後,有觀眾提出現在已經無父母安排相親呢支歌仔唱,甚至認為歌劇太忠於原著,現在演出或許已不合時宜。
「我認為小說中討論的問題只是變得更為隱密,讀〈感冒〉讓我想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句話,魚小姐從父親的房子搬到丈夫的房子,在浴室看著陌生的面巾和牙刷,一直受到身邊男性的擺佈和搬弄。女生嫁人後會冠夫姓被稱為乜太、女生應在三十歲前結婚生子等觀念其實仍然存在;從前社會對死亡的禁忌較為外露,直接說『死』字就不吉利,現在的恐懼則是藏在骨子裡。每個人對改編與原著間的距離可以接受的程度都不同,我傾向熟讀原著後,以同樣的主題和人物,融合兩篇小說中適用的素材,生成一個全新而有機,且邏輯成立的故事,相信大家在看歌劇的時候會感受到我對西西小說的熱愛。」黃怡反覆修改劇本後,似乎已找到與觀眾連接的方法。
「而且思想是個人化的,社會上一定同時存在思想傳統與前衛的人,文明不一定只會進步。」潘國靈補充道,〈像我〉小說中讓他最為感觸的,正是魚小姐看到陌生的面巾和牙刷這一幕,除了楚的出現,讓魚小姐真正醒覺的還有婚姻生活上的疏離和死寂。
有節制地貪心
說起西西小說中精緻的設計時,黃怡常會忍不住讚嘆當中每字每句都值得反覆咀嚼。然而與寫小說的全盤操控不同,作為歌劇流水作業生產線的第一位,作曲排練佈景都要依賴劇本,「文字創作很自由,甚至口說都可以,但歌劇有時長和技術限制,我希望用歌劇形式表達西西文字的肌理和風格,她的世界觀以及作為改編者賦予作品創新的意義,但不能吹毛求疵得阻礙進度,需要好有節制地貪心。」
不論是反覆對自我的肯定,還是婚姻中自我的覺醒,何福仁評論時形容兩位女子經歷了「走向靈魂深處的一個哀傷憂鬱的旅程」,小說有更多空間處理這種複雜的情緒。同樣寫小說的潘國靈就對劇本提出了一些細節上的疑問,「〈像我〉裡面『我』對自己命運的解讀是悲觀的,甚至做好了夏會嚇得魂飛魄散的心理準備,但又質疑殉情的年輕情侶放棄與命運對抗是懦弱的。她和姨芬姑母同樣不畏怯死亡,但對愛情卻不可知,這些矛盾的心理變化在歌劇中會如何表達?」
「搬演和改編最大的分別就在此,我可以重新書寫框架,任意調配人物的出場次序,為專注呈現最精彩的部分而『殺死』某些人物,同時我可以利用道具、佈景、聲音去善用西西小說中的珍貴素材,例如魚小姐準備結婚時,可用ensemble(重唱)唱出婚紗酒席的廣告詞來營造嘈吵的效果,甚至安排三姑六婆稱讚魚小姐的婚紗很漂亮,祝福她穿上後會很幸福,突顯魚小姐承受的困擾。」歌劇雖然不能長篇展述人物的內心,然而黃怡從她的工具箱中取出歌劇的技術,結合原文的素材,歌劇獨特的表達形式亦會保留甚至放大小說中細緻的描寫。
試演場面
改編者的日常練習
黃怡在活動中脫口而出就舉了不少歌劇表達方式的例子,然而當工作坊開始後,大家才明暸改編的難處。
熱身練習裡,參加者先在〈感冒〉中找出水體(水累積的地方)或魚相關的十個意象,再用意象創作出歌詞去描述魚小姐籌備婚禮時的不快樂。黃怡準備劇本時,會用原著中標誌性的意象去寫歌詞,〈感冒〉是水體和魚,而〈像我〉她會想到花朵,「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黃怡形容〈像我〉結局很美。潘國靈讀到時,覺得預兆反覆出現是「我」內心的掙扎,結尾的花朵是象徵悲傷的預兆。
廣東話歌劇少先例可循,《兩個女子》選擇先詞後曲模式,就是希望歌曲既擁有文學性的歌詞,廣東話為母語的觀眾聽完又不會覺得扭曲了歌詞去就音樂,當中少不了詞人與曲者的拉扯,黃怡舉例「對唔住」三個字她實在想不到怎樣好聽地唱出來,突然使用「抱歉」又很突兀,最後用了其他方法解決,但她賣了個關子。然而仍可見填詞的限制。
整個劇本只有三、四千字,濃縮技巧對黃怡來說必不可少。因此練習二要大家在十句歌詞內交代「夏不知道女子的真正工作」這件事。待完成後,黃怡再提出要大家刪減至四句,大家紛紛說「不是吧?太難了!」,然而這在更改劇本時常常會發生,整個歌劇約一小時,我們普通對話時一秒會說四個字,但在歌劇台上一句詞約唱十秒之久,填詞者不僅要掌握好時間,更要把句子寫得精煉。
潘國靈以數個反問句帶出夏其實知道女子是位死人化妝師,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屍體防腐劑的氣味嗎?此時潘國靈已從練習者進入改編者的角色,為改編加入新的可能。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洞
在園中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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