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在一九八三年獲台灣聯合報小說組推薦獎,翌年《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短篇小說集於洪範出版後,曾有讀者去信出版社表示,不介意女子的職業,願意照顧她。〈像我〉和〈感冒〉兩篇小說中對於女性追求愛情、堅持自我的處理,在當時而言是非常前衛的想法。
作曲家盧定彰,與作家黃怡攜手將〈像我〉及〈感冒〉改編成廣東話室內歌劇《兩個女子》。然而前年於牛棚試演後,就有觀眾提出,在這個對死亡的禁忌不似以往強烈,以及自由戀愛的社會裡,演這種主題會否變得不合時宜?經過了一年多的時間,《兩個女子》於今年五月香港藝術節的演出中,交出了有關這道題一個漂亮的答案。
歌劇開場六分鐘已經簡單交代了〈像我〉中有關「女子」的故事:做死人化妝師曾經聽過的閒話、身邊親朋的疏遠和恐懼,讓她在看到愛人夏拿著一束花出現時,就有種不詳的預兆,因為花朵在殯儀業象徵訣別,夏得知她的真實職業後,肯定也會嚇得魂飛魄散。這是原著小說的開放式結局,但在這場命運的歌劇中,是兩位女主角相遇的開端。
小魚兒婚後感冒一直未痊癒,出場時披著丈夫送的一件不稱身的外套,來到家庭醫生處覆診。家庭醫生一邊將坐在椅子上的小魚兒左移右搬去進行檢查,一邊像父親一樣語重心長地唱著寬慰小魚兒的話:你們郎才女貌、你有好歸宿,大家都放心、時間到了,(感冒)自然會好──感冒是因為有不尋常的事擾亂身體的調節系統,如今有了這件溫暖的身大衣,很快就會回復正常。
如果感冒源於不尋常的刺激,不尋常的到底是被規劃好的人生,還是最終向命運低頭的自己?
歌劇巧妙地安排兩位女子的相遇,小魚兒通過家庭醫生的幫助找到了心愛男子楚的姐姐──女子。在〈像我〉原著中,女子的弟弟也有一位傾心的女孩,明明彼此相愛,最後這個女孩卻嫁給了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女子既痛心弟弟為了心愛的人離去而變得生無可戀,同時不解「長長的一生為甚麼就對命運低了頭呢」。
女子在歌劇中就有對這位負了弟弟心的情人一個控訴的機會,小魚兒被女子質問為何一腳踏兩船、背棄愛人時,開始回憶當初懦弱的自己是如何認命接受這段婚姻:丈夫是一位端正的竹馬,受父母之命,得到三姑六婆們的祝福,小魚兒最後選擇了推開那個鍥而不捨地追求著她的楚……丈夫在結婚後問小魚兒:是我傷害你了嗎?
感冒其實是因為自身缺乏免疫力,無法抵禦入侵。我們對於命運的恐懼,真的是因為對未來不可預知嗎?還是正正因為能有所預料而害怕,害怕自己無法承擔起選擇的後果,最後成為了所謂宿命的借口?
女子在原著中曾經認為一對殉情自殺的情侶是懦弱和自私的,因而拒絕為他們化妝;同時女子對於堅持自我,向夏坦白自己的職業,內心其實不似她外表那麼堅定,而是充滿了恐懼。
在歌劇中,女子和小魚兒互相剖白對於追求自我、愛情的恐懼和掙扎,被人言囚禁而失去自信,卻在此刻成為了彼此的勇氣,「要是我能一早遇見,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也許我不會害怕對夏坦白」,曾經懦弱的小魚兒得到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女子亦因為同行者而有了勇氣。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原來也可以是勇敢而溫暖的。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在命運的手裡重新奪回控制權,而不再是一件件無助的商品。
如果說當初的兩篇原著小說,更多是給予八十年代對命運的安排感到掙扎不安的女性,有勇氣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今天的室內歌劇想要做的,便是在改編中尋找出西西小說裡,超越了時代局限的意義,當人堅持自我後要有敢於承擔的勇氣,「在眾聲紛擾的世界裡,你聽從雜音還是自己的內心」這是一首關於命運的交響曲,給這樣的女子,或是那樣的,任何人。
黃怡在先前的活動中曾表示,希望在廣東話歌劇中依然可以表現出西西文字的肌理。在女子和夏於歌劇的結局中,黃怡改寫了西西在2019年發表的新詩〈郵政局〉內的句式「不是……的錯」,讓人相當驚喜:
百合飄香於靈堂或客廳
不是百合的錯
菊花在墓前還是茶杯裡
不是菊花的錯
……
這段女子的獨唱自然得讓人相信,如果西西現在寫下這個故事,她或許也會如此作結:夏的禮物代表訣別還是愛情,都不是花朵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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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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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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