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政府高等法院的通知時,我是不太相信自己就是那位收信人的。我最終能擔任傳說中的陪審員了,心情不可謂不激動,但又有點不知所措。我將文件看了又看,希望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能夠讓我成為一位比稱職更稱職的陪審員。
集合地點、衣著打扮、文件備取等,這些人所共知的就不用說,我更關心的是有甚麼特徵用來辨識我是陪審員,甚至是我和其他陪審員的差別?想要找到這些資訊,看來不能依賴這幾頁紙了,必須要利用發達的資訊科技來協助。浩瀚的網絡世界令人一點都不能輕視,也很影響我這個沒甚耐性的陪審員,好吧,就從知名的電視劇和電影開始看起,準確點說應該是重溫。這時我有點慶幸自小喜歡看法庭劇集,例如甚麼《皇庭》、《法官》甚麼的,又喜歡看那些看似很懸疑的電影,例如《法X情》,現在大有參考價值!
時間關係,我只能歸納幾點陪審員條件來跟各位商量,如有錯漏,敬請提點一二,如有切身經驗,當然很歡迎直接跟我聯絡交流。
1.觀察力強
陪審員很擅長留意疑犯、控方和辯方律師、證人等的表情動作還有神態。印象中有一幕電視劇說到,警察一直認為疑犯另有其人,可惜眾多證據都指向這名疑犯,不論犯案時間、物證,連閉路電視都拍攝到疑犯的樣貌,看來無法脫罪了吧。幸好其中一位看似街市小販的陪審員阿叔眼光銳利,察覺到疑犯一直漫不經心地張望,但又在有人提供關鍵證據時看向旁聽席的某處,便疑心有人一早設計好了全個犯案過程,並將罪名轉到疑犯身上。這套電視劇不甚有名,只是我對這名阿叔記憶深刻,當初誰會想到一位身穿染有污垢的衣物的中年男子,最終能突破盲點,指出兇手呢?所以,我應當留意的是場外不起眼的人士吧。早已躲在洗手間化妝的年輕女子?帶著兩位小孩坐在法庭門外等待的爺爺?正在清理垃圾的外判清潔工?
2.邏輯清晰
既然對第一項未有結論,我先說說第二項吧。陪審員當然要仔細聆聽控辯雙方的口供了。對於落口供,我倒有些經驗可以分享一下。事緣數年前我在學校失竊,損失了一個錢包,內有幾百元、身份證等證件、一些沒甚印象的卡片等,還有一張後來才記起的話劇戲票,還好劇場人員看來對這類失票事件見慣不怪,我到場後說明原因便可進場,處理實在有夠人性化的。至於落口供嘛,是這樣的。報案後,有一男一女警察來校問我一些問題,他們問得很仔細,例如學生就讀甚麼學系,幾時幾分在這個課室上課,幾時幾分離開課室上洗手間,還有誰離開過等,最令人出奇不意的是,其中一位男警替我在周圍的垃圾箱查看有沒有我的錢包,說是有可能盜亦有盜,賊人盜取財物後錢包完璧歸趙,不用我辛苦去重新辦理證件,想來失錢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啊。事實證明「良心」這種東西還是太貴了,我也不抱期望,不過從此多學一點東西,錢和證件是否要分開擺放呢?警察和我一問一答很和平,換成法庭場景便是針鋒相對。陪審員應該要發現辯方或控方的辯護或提控的不正當理由,打破各人不擇手段、自私自利的虛假,揭露事實的真相,為公義絕不能退縮。
3.擇善固執
來到第三項,看來跟個人秉性有關。我有位朋友曾說過,你不要看對方學歷不高、年齡大、住在一些物價低廉的地方,便認定他們是普通人,沒甚見識,通常武林高手都是先隱沒在群眾之中,然後在有甚麼爭執或混亂時,突然排在眾人之前,以極平淡的語氣說出大道理,眾人無所不服,最終因此而散開並各自回家。這種戴有光環的人,可以是連鎖服裝店售貨員,又或是某地區藥房的送貨員,也可能是坐在岸邊釣魚的老頭子。故此,這類智者似乎是與我同為陪審員時,我需要多多注意的人。當大家意見不同時,我是當說客說服眾人嗎?在真相面前堅持己見?又或跟大隊以免害人害己?
如果大家還認為以上條件沒甚新意,不如想想我將會碰到怎樣的法官?他或她真的是頭戴假髮,上了年紀,目不斜視地走上法官位置,嚴肅地坐下並對著面前各位人士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眼光從左到右掃看一遍嗎?我要隨時隨地稱呼他或她為「XX/X法官」嗎?文件中還說法官將會指派我到某法庭當陪審員,他或她是如何辨別我適合當非禮案的陪審員而不適合當高買案的陪審員?身材、外貌、學歷、經驗、性別……還是法官的直覺?不瞞大家說,我想當殺人案的陪審員,那將會是非常有趣且極有社會意義的小說題材,絕不能錯過。如果自薦不犯法,我是很肯定會自動請纓的。順道提醒大家,當陪審員是會獲得車馬費的,大概多少?我一時忘了,只要想到這些錢都是從我的納稅款項中抽取出來的,我便高興不起來了,想不到有人會從自己付給政府的錢重新轉回給自己,這叫甚麼「交換」嗎?等價交換、勞力或腦力交換,等等,「資產轉移」這個名稱好像頗為高級,我的細密心思自此又升呢了。所以證人或被告你們還是別試圖掩飾真相,陪審員我內心自有判斷,而且我會全無表情地看似相信在我面前作供的任何人。
說到這裡,沒錯,我就快擔任陪審員!陪審員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陪審員應該是很一般也很不一般的人,否則我周邊的親朋好友怎會都沒收到過這類信件。對啊,還有一事未交代清楚,大家別看法庭如此森嚴又神秘,「生不入官門」這類老套話已派不上用場,其實法庭現在已很高科技,以短訊發送訊息。我早已登記此項服務,並在需要當陪審員的三日前收到以下短訊:
須於2020年X月X日出席高等法院陪審員遴選程序的陪審員現毋須於當日出席;並由該日起計,獲豁免出任陪審員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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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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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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