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打開門,對面是別人的門。
打開窗,對面是別人的窗。
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規律。
每人都忙著,忙著工作,忙著累積本錢來拉遠彼此的距離,擴大喘息的氣泡。
相比下,我們這種人的生活便缺少了這份奢侈。
分別彼此之間生活的只靠一塊隔間木板。
我們這種人,說得難聽,就是連親情都給劏去了。
黃昏,我回到所居住的唐樓。那裡沒有升降機。
每次回家,我得蹬上五層樓梯,害我汗流浹背。
從褲袋裡,我掏出第一條鑰匙,拉開與鄰房共用的鐵閘,再用另一條鑰匙,打開專屬的木門,像一隻老鼠般,鑽進自己的套房,鑽進寂靜而昏暗的火柴盒裡。
一個狹窄的外太空,維持著一種曖昧的狀態,我,於不存在與存在之間,苟延殘喘。
深深呼出一口氣,我按下燈掣,一切重現光明。
女兒驀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爸爸——爸爸——
她歡天喜地的嚷著,雙手揚在半空,正向我撲過來。
妻子則在一個開放式廚房裡做飯,雙手捧著一碟冒著煙的蘋果批。
我很想抱著女兒,而她仍在奔跑著。
我注意到,她的額頭上微微起了皺,心事重重般。
「女兒,今天上課如何?」我問。
妻子在廚房裡揚聲搶答。
她今天不用上課,是假期嘛,她一直待在家中,等你下班回來⋯⋯
「真的嗎?你一直在家裡等著我回家嗎?」
女兒笑得十分燦爛,開始起舞歌唱。
太陽像朵大紅花——在那東方天邊掛——
妻子忙著忙著,又喃喃唸著。
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太陽——
圓圓面兒害羞像紅霞——只是笑不說話——
妻子忽然想起甚麼似的,提醒女兒。
你不是有事要告訴爸爸嗎?
女兒停了下來,沒有唱歌,手仍留在高處,顯得十分腼腆。我壓低聲線,溫柔地問她。
「你有事要告訴爸爸嗎?」
女兒沒有回答。
妻子見狀便代女兒說話。
你的女兒想要一隻寵物,她想要一隻狗啊——
「這樣小事,爸爸想想法子吧——」
說著說著,我在茶几上拾回鑰匙。
你又要出外嗎?
妻子問道。
我豎起眉頭,擺出一副趣怪的表情,說笑道。
「我現在便去把鄰家的小狗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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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樓下茶餐廳,買了一個椒鹽豬扒飯。
不久,醞釀已久的一場大雨終於來了。
嘯嘯雨下,途人爭相走避。
我撐起雨傘,捧著一個熱騰騰的飯盒回家。雨水沿著傘的弧邊垂下點滴刺骨。
回家路上,我途經一條昏暗的後巷。
這裡是密集恐懼者的地獄。林林立立的海報散佈在兩旁的牆壁上。
有些是新的,有些則是殘破不堪。
有些在兜售成功的秘訣,有些在展示家庭的美滿。
名牌學府在永遠蔚藍的天空下。豪宅置於天堂的邊陲。
能夠填補城市人對完美生活的空想,這是廣告最欲罷不能的地方。
一張舊海報,上面出現一個很大的缺口。原來的位置印有一位女模特兒的圖像。她雙手捧著一碟冒著煙的蘋果批。
現在,她給人撕去了。
旁邊是一張傢具廣告。一名笑容可掬的小女孩,像道頓堀的固力果跑跑男般,雙手揚在半空,活力十足。她的父母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張名貴真皮沙發上。
現在,海報上的小女孩又憑空消失了,只餘下她的父母。
我又發現,旁邊的燈柱上有一張細小的告示,是一張狗隻失蹤的告示。
一隻可愛的迷你貴婦犬牢在紙框中,等待人來替牠解困。
我想盡辦法把它完整地撕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抱於懷中,免得它被雨水沾濕。
回到家的時候,妻子仍站在廚房裡。女兒亦站在客廳,雙手維持著舉起的姿勢。
然而,她們都睡了,都沉靜下來了。
我靜靜地扭開了電視,把音量調節至最低。電視機的光線打在單位的四面牆上。
女兒和妻子的面時而是紅色的,時而是藍色的。
我開動了風扇,她們的臉出現了幾道弧形的幼線影。
剛帶回來的飯盒,外頭都佈滿了雨水。
我先把飯盒擱在茶几上,專心一意地用鉸剪把小狗從海報中剪裁出來。
茶色的燈光底下,那隻迷你貴婦犬看似是一件可囗的炸雞。
完成剪裁後,我悄悄地把小狗移植到女兒身旁。
汪——
牠用圓溜溜的黑眼珠凝視著我。尾巴在擺動。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殊—你也要安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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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整個城市都沉睡了,我的失眠夜才正式開始。
窗外叮叮咚咚作響。大地在喝水。
兩年前,我和前妻偶爾路經一間大型連鎖書店。
她摸著隆隆漲起的肚子,笑問我。
「現在的教科書與我們小時候用的,到底有多大的差別呢?」
我還沒有說話,她經已拖我進去書店了。
我隨意拿起一本國文書,讀到書中的一篇課文。
「大地需要喝水。下雨正是大地解渴的時候。」
大地喝水容易,人要喝水甚艱難。
空靈的滴水聲從水壺的小腹中傳出來。一滴——兩滴——三滴——
水聲止住了。放在水壺上濾水紙圓寂了。
從抽屜裡抽出雪白如新的濾水紙,覆蓋在水壺的瓶口。
如此,漫長的濾水過程才能重新開始。
我曾經要求業主把所有運送自來水的鐵喉管換成膠喉,可免我們的食水含有鐡鏽。
業主處處推搪,不經不覺間,如今已兩年多。手上那張濾水紙,我怔望著它。
它被染上一層褐黃色的表面,猶如一片生了鏽的蘋果,又像一張刮刮卡彩券。
我用指甲刮去濾水紙的鐡鏽,原來褐黃的表面露出含羞的米杏色。
我慢慢地刮、細細地刮,原來打發時間的舉動變成了自癒的玩兒。
我想,女兒也會喜歡這樣的玩意。
忽地,我愣住了。指甲刮出一對小數字。
35。
指尖變得冷冰冰的,失控地抖動。
我立刻把濾水紙扔進垃圾桶內,拿出酒樓偷來的濕紙巾來,使勁地清理指甲的邊沿,直到指頭關節疼痛才停下了來。
叮叮咚——叮叮咚——
雨點在渠管、晾衫竹、冷氣機上踱步。
窗台上,舊式的窗花卸下波浪形的軌道。
蝸牛,無殼的軟體,在軌道上慢慢蠕動。雨點猛力地鞭撻牠柔軟而光溜溜的軀體。
足印,牠所留下的,亦瞬間在大雨中消退。
一輛紅色小巴駛過外頭的天橋。
平日清脆利落的引擎聲都變得低沉。
滂沱大雨把一切都蓋過。
一切歸於沒有。
「3月5日是預產期——」
「日子很快便會來到。」
「真巧,我和你都是三十五歲,孩子又是在3月5日出世。」
「你再吊兒郎當,日後怎樣養大我們的孩子啊⋯」
「哈,要是我養不大孩子,你去找另一個爸爸給她好了。」
因為破產的緣故,我無需支付前妻的贍養費。
她曾告訴我,她賺的錢比我還要多,時至今日,這句說話仍然鏗鏘入耳。
她離開我的時候,我沒有留著她,也沒有要求她解釋。
我知道,她沒法跟我一輩子過著這樣子的生活,而且我欠妳的實在太多了。
我們曾在紅磡溫思勞街的一幢唐樓上居住。
溫思勞、溫思勞——
運屍路般的叫法。
我們被人問到住址的時候,都刻意避免提及這個街名。
可是,別人甫聽到紅磡,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殯儀館。
那是一幢戰後唐樓。走廊雖然設有簡陋的白光燈,但經常故障。
周邊衛生環境惡劣,鼠輩橫行。劏房單位細小得連一部洗衣機也安置不了。
每逢週末,她要把一袋汗衣拖到街口的自助洗衣店那裡。
一小時後,她又要抱著一袋衣服,蹬上五層樓梯。
在夏天來臨之前,我們要時不時預備幾份舊報紙。
狂風暴雨,天花板就會出現滲水,舊報紙便可以鋪在有積水的地板上,以防地滑。
這種生活,我們只可以習慣,因為習慣是我們唯一的武器。
我們早已習慣,把所有生命的氣息減至最低,將自我分割,分割成無數細小的部分,嵌入不同角落中。你可在櫃底裡找到我的腳掌,在煙灰缸旁邊找到我的嘴巴。
洗手盆上面放著我的左眼,右眼則與鼻子一同放在放廁紙的櫃頂上。
某些部分經已與這個單位融為一體,再努力也找不到。
我們早已習慣。我們早已習慣了習慣。
窗外叮叮咚咚作響。雨水在梯間的舊報紙上跳舞。點點滴滴,似幻疑真。
我相信,那天晚上,雨勢亦同樣。
一條濕漉漉的唐樓樓梯,一條無可避免要走上的的樓梯。
一個大肚便便的孕婦,剛剛從洗衣店和街市回來。
她挽著兩袋瓜菜和衣服,拐著,拐著,爬樓梯。
一頭過街老鼠,可能是大的,可能是小的,可能是為了避雨而路過的,可能同樣是懷了孕的。關於牠的事,我通通不清楚。
然而,牠替我的生命帶來無比變化。我對牠的事仍是一無所知的。
我只知道,「妻子」則少了個「子」,多了個「前」字。
我只知道,牠令一個孕婦滑倒了,把她腹中的女兒滑掉了,從五樓滑至四樓。
棄置在樓梯間的胎兒,像俄羅斯套娃般,綻開了肚子,吐出一個接一個的自己。
一個比一個還要卑微的自己。
最細小的那個胎兒再度給分割。首先,頭顱與身體分離。
脖子以下,關節之間的缺口越發擴張。柔嫩的皮膚像老去的牆紙般剝落。
揭開了頭顱,內裡沒有裝進住客,只有縱橫交錯、冷冰冰的牆壁,把裡頭劏開了數個細小的單位。這樣應該可以分租給十七戶人家,給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和他們的家人的家人——
房子分割再分割,單位越割越細小。
單位以內還有單位,房東以外還有房東。
只有還有一毫米的空間還買得到錢。
人可算甚麼,給剖開了,只剩下一盆臭腸。
窗外又在叮叮咚咚作響。後巷的竹棚在和應。
我經過附近的一條後巷。牆上貼著一張售樓海報。
在海報上,我看見前妻的頭貼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他們前面是一片無敵海景。
她由紅磡溫思勞街的唐樓搬到跑馬地的私人屋苑生活。
沒有人可以阻擋她追求更好的生活。沒有人應該阻擋她忘記過去。
我還是要把她放下。我應該要把她放下。
我再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出現在一張家用焗爐的海報上。
她臉上掛著淺笑,雙手捧著一碟冒著煙的蘋果批。
趁那男人不在,我上前向她求情。
「求你重新給我一次機會——我很內疚——求你讓我補償我的過失——」
她沒有回應,只顧著沉著造飯。
「以後,你不用工作,我來工作。你不用買菜,我來買菜。你不用去拿衣服,我去拿衣服。你只管在家裡造飯,當我的少奶奶便好了——」
她終於開腔說話了。
那麼我們的女兒呢?你可以怎樣補償我——
不知在甚麼時候,窗外的雨聲靜止了。伴隨的卻是女兒的哭聲。我起來查看。
女兒臉上起了多層的皺,看起來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
她涙流滿面,不是,是淚流全身,甚至她周邊的傢具都沾濕了。
女兒的面容溶掉了,高舉的手也濕得溶溶爛爛。
她高舉雙手,向我求救似的,淒怨的哭聲徘徊在我腦內。過去幾天,雨下不停。
我並非大意的人,出門前我務必把所有窗子關上。雨水根本無從入屋。
我再三看看,女兒上方的窗子確實緊閉著,旁邊的縫隙倒滲著水,水如川流,流在女兒的臉上、肩膊,甚至手臂上。我用手帕堵塞了窗框旁的縫隙,止住了水流。
可是,女兒仍在哭。
我蹲下來,輕輕撫摸著她的頭。
「女兒,不用擔心——爸爸在此——爸爸在此——」
為了安撫她,我指著剛才拾回來的迷你貴婦犬給她看。
幸好,那頭小狗還沒有給弄髒,還是很活躍。
「今天,爸爸為你弄來一隻小狗狗。明天,我再到後巷,替你找回一對新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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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花墟的女人。」
街口的那家便利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魚龍混雜什麼都有,是比便利店更方便的方便。便利店對面是間野味店,出售各種意想不到的肉,不時能聽見一些不明的淒喊聲,是完全沉淪進沼澤下一秒就會失去叫聲的絕望。
野味店旁是個花墟,大大小小整齊劃一的花放在花槽裡,不時有幾朵零落的鬱金香躺在地上。住在花墟裡的女子掛上營業的牌子:一百元牽手、二百元摸胸、五百元打開雙腿、一千元極樂。她一直在尋找女媧遺落人間堵住人心的大石頭,那也許可以堵住她的心,或許她是在等從虛無縹緲大樓死亡遊戲下的生還者走出來,路過花墟能買她一朵花,那麼她就跟他走,這才是花墟的正當生意。但這麼些年了,都沒有人跟她買花,或許那些人潛意識裡都知道買了花就得搭上一輩子,或是真的不知道花墟女子是花的主人,白白錯過買一朵花就能得到的好差事。
我也曾光顧過她一次,她張開雙腿。我抽著煙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是棉花糖在小孩口裡化開的質感。
「你叫什麼名字?」
煙從我的口裡吐出,化成一股霧氣,跟空氣裡隱藏的曖昧化為了一體。
「我就是花啊。」
她這樣說著,一動也不動,雙手撐在冷冷的用肉體無法捂熱的瓷磚地板。
「你是說這兒嗎?」
我靠近她的雙腿之間,朝那個自古以來延續人類可怕文明的地方吐了一口霧。
「不是,我整個人就是花。」她瞇了瞇眼睛,眼神不掩飾身體的快感,似乎我剛剛的那口氣取悅了她。
我頓了一頓,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在描述肉體嚮往的極樂,也許她就是極樂的根本。這一晚我和她做了愛,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花墟旁的野味店老闆也說沒有再見過她,尋樂子的對象離開了。她在這些人眼裡只是被尋的樂子,她應該很感恩沒有人買下她的花。
我有想過要找她,問她關於花的問題。但我墮入了輪迴的通病,我拼命想著就永遠想不到,於是因為我的問題,她不在了。我丟掉了極樂,也丟掉了花,我那晚應該找她買花的。
她帶來了花,卻丟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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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政今早聯同強大警力到橫洲要求村民離開。鳳池村歐陽家希望可以寬限兩星期安置一家六口一狗一貓,不果。歐陽太在前門聲淚俱下,與此同時,地政人員截水截電,並在他們家後門剪斷鐵絲網進內。
下午,歷經一個早上的折騰,歐陽太神情渙散了許多。她的丈夫向身穿奧雅納(ARUP)反光衣的工程人員詢問情況。她突然問道:「這棵樹——天氣樹會斬嗎?」
他們到後花園去看樹。她指的樹是後花園的白千層,歐陽太把它叫作天氣樹。以前,她就看白千層的樹枝擺動,猜風向;老死的貓狗也葬在樹下。
歐陽太沒氣力解釋了。歐陽生續話:「她由小到大都看著這樹長大。」
「這麼大棵樹一般……留,但都要睇……這一帶都是平整(土地)帶來的嘛。」
「這帶會是學校,學校應該要有樹的。」本來是幼兒園老師的歐陽太說。當刻,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回應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這看來也不在發展商的考慮範圍。
她聽著工程人員講解了一會處理手法,只道:「斬的時候你一定要call我。」
「我到時斬給你留幾舊,但不要太大舊,很重的。」
歐陽太在腳前比劃:「我用來做我的墳墓。」
「不是……我自己也留了一舊,擺在桌上,幾頂癮的。」工程人員笑著說,彷彿在談論一個旅行紀念品。
在一邊沉默已久的義工忍不住喊話:「……這不是頂癮啊!是創傷來的!」
三點半死線之前,他們一家把握時間不斷執拾。歐陽太把裝滿多士爐、風扇的紙皮箱拉出拉入。她喚兩個累透睡去的女兒起床出發,又拖拉著一堆被子問道:「你猜我待會回來拿被子可以嗎?」
她說怕遺漏了什麼生活必須品。失魂落魄地來來回回,離開前半小時,她敞開家門不下十數次,一直不捨得走。她低聲說好驚。歐陽生安撫她,你怕爆竊對吧?你驚咩啊?歐陽太沒來得及應話,疊得高高的一堆碗盤突然摔到地上。一聲巨響。
他們把部分家當匆匆堆上貨Van,離開這本來屬於他們一家三代的私人土地。一個支援義工離開前,在站滿地政人員的路上大喊:「橫洲黑幕!政府要負全責!」
另一位村民陳生也在努力執拾。他在歐陽家門前停下腳步,跟年輕的支援義工說:「香港社會不同了。去或留,你們自己作決定。」
*以上文字及圖片均獲同意轉載自作者面書,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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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
腳跟提起時,一片落葉宛如婚紗
沉沉跌蕩在遙遠山崖
我是這樣說的,請你記得。
請歲月保持距離——
壓榨聲浪。是的以下,是命運
即將低吟淺唱:
由下從近,而上至遠
到海獄更深處。我在奇怪
那坐井觀天的陌生女士
竟嗅到浪花的香氣
微光閃爍生活,我們在看不見的繁星
只有那蒼白的座標鏤刻你我唯一之名
除了虛幻以外,星漢燦爛
可供回味,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只是我的倒影,或者襯托
一無所有,我的名字——只是名字
無所有的秘密由陽光驚動
葉脈化為山峰成為盟誓,更遙遠了。一些時候
於沒完沒了的奇怪航程
平凡事物能參與我
家裏的日曆就像
可撕走下一張,有力的手臂挽著手臂
稱謂逸出陌生的唇角
消逝讓我了解
構成婚姻關係的另一種遐想,赤裸
而且加倍熟練
下一片海不能容納我的海洋
從插入中魚感到活著
你們可以坦白我在漩渦中綻裂的心
名字因為沒有打開石頭,儘管再次凝視
我沒有墜落的碎石展示世界
生命倒影這樣疲倦
拉扯角力,若出其裏
如水的月掛在天上
等同明鏡,時時高懸淚珠
如果可以,我將不再讓任何生靈進入我的海
請你記得我還在說話,仍然在說
以觀滄海
風再起
是這樣敘述——母親第一次。
一切都在故事中,都在掌中
婚姻是被逼,命運和男人
懶腰伸了一個,牙正擦着
一個女兒傷害了,生下一個男嬰
他說:這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婚姻
是歷史。母親說
我說:「文學變成現在,或者是傷痕」
文學和問號讀音相同
繪畫可以選擇書寫也可以選擇
我們人生很長,要說些謊話
要看著海
海看的故事,回想曾經
戰爭也在海浪中,海邊在書寫
東臨碣石水何澹澹。第二次你的敘述
令我變成可能會回家的人,指涉幾個月後
浪的清晰就像雨點,清晰的故事
只在人背後慢慢打落,擊打心臟時
空氣構成了空的心臟
如果我說離開,即將就是離開,早已就是離開
那麼這行列中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在開展
片刻的無數
來自於敘述,顛倒是非或被是非顛倒
在出生時線索已被提示
臍帶,我和你唯一的聯繫
現在我仍然足夠專注,如果能夠隱約看到
繩索靠近我的海洋,航行停止
命運早在無常覺曉
又該如何吸吮你的內心
藍海石白
祈求能夠死亡而我將死亡變化
一個徹底的名詞是我。能夠活著祈求
看海浪將生命翻來覆去
陽光跳動浪花,嘴巴張大
石子的海邊看上去像貝殼
任何名字都不吐出
山島竦峙,婚姻的陌生
旋轉再旋轉而成為風暴的旋轉
星空轉動
那是影子是的我知道,漩渦中一切都在形塑
星座沒有聲音在動念時
對,宇宙們,我知道那是想像
漁夫座不再出海的帆船
將女人掛在天際,獵户射殺的永恆
創造黑暗時神知道我們會墜落黑暗
招潮蟹叫父親探頭,石蠔要母親過濾海水
而夜了,將不再是懦弱。潮水哭泣
從漩渦而來的情感,舔吻你的腳尖
我的無知或許和旁人無異
為了把不幸延長,父母將我孕育
繪成全身像,僅屬於人和悲哀之寺院
在旋轉鍾聲,重心迴盪
寧靜溫和。孩子想起蟬鳴
直至可能沉沒於波濤那一瞬間
我看見世界被温柔掀起
包圍,而比地獄更遼闊
本篇作品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蒙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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