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捷運坐到尾站,一出站就聞到海水的味道,對岸的觀音山上烏雲濃重,但午後陽光仍猛烈透出。葉維廉曾把上世紀鼓翼飆飛、「野志扶摶心颱」(註1)後一度沉寂的崑南的創作歷程,比為伊卡洛斯( Icarus )的飛翔,(註2)也斯則補充說,今次這個飛得太近太陽而墜海的伊卡洛斯並沒有殞落,而只是降落,繼續生活在人間。(註3)從香港的人間,到台灣的人間,八十六歲的崑南,盤旋過艾略特(T. S. Eliot)所預示的荒原般的戰後的世紀,穿過「香港式後現代」(註4)和「一個城市的淒楚」(註5),降落在淡水。
從香港到台灣
鬆餅來了。「格仔餅,哈哈!」崑南笑得開懷。是的,在香港,這就叫格仔餅了,一種不用上碟的街頭小吃。但崑南不是想回香港,他坦言,來台灣之後心理壓力減少了,比較有安全感,不像香港,連在臉書發文也要想東想西。問他在這邊生活起居有不習慣的地方嗎?「就是買不到很多種魚,吃來吃去只有鱸魚。這裡的店也比較早關。」寫過「每一個晚上有每一晚上的繁華」的〈旺角怨曲〉(2001-2002),崑南自認是習慣了夜生活的人,會浪蕩在深夜彌敦道,會通宵唱卡拉OK,而台灣爆疫之後,就更要常常困在家裡,但如果留在香港?「只會更悶悶不樂,現在即使寄人籬下,起碼沒有無形壓力。」他笑說:「反正我只要求買菜、煮飯和吃。」
但兩年前,反送中運動正熾,崑南卻在街上,和萬計人群一起,踏步,叫口號。「我幾乎每次遊行示威都去。」不僅如此,他也寫詩回應,〈記你老母〉、〈香港即革命〉,措辭激烈,讀者也看得非常痛快,但怒火背後,其實已透露「卡在千堆雪」的歷史蒼桑與悲鬱:
6月 滿地艷陽
我們卻卡在千堆雪
雪從4日開始急降
積聚30年
化成淚化成汗化成血
9日我們招募我們行動我們集結
重複千次萬次如滾雪球
612 615 然後616 然後……
We will keep back 年年月月(註6)
尤其當血愈流愈多,槍砲愈來愈放肆,無力感就更重:
風吹過 此處總是無根
邪惡叢生 腥味
隨歲月狂奔
有瓦有豕便是家
香港之初
何以恐懼抹不走
香港之歌(註7)
對崑南來說,寫詩激揚是必然的,至於無力感,他說自己一直都有,「寫文章的人面對現實總覺得無力。」回看崑南半生,六十年代初生之犢的文學理想碰壁,七八十年代埋首賣文為生,二千年後目睹香港變形、雨傘運動潮起潮落,直到反送中,崑南面對曲折而堅硬的現實,在無力中頡頏,其實已可看成半部香港現代史。「香港發生的運動是超乎想像的,在香港待了這麼久,想不到香港人也可以這樣。使命激發了,最終令全世界注視。」自九十年代醉心占星的崑南沉吟半晌後說:「應該和星座有關,否則不會這樣。」
我的信仰在草
去年他寫了一首詩〈寂〉,寫到刻骨處,就像對香港、對過去的人和事的離別曲,其中有一句「我的信仰在草」,讀來令人凜然:
我的信仰在草
草在女體
草在月亮
草在鬚根之深處
草如蛇如洞如方向
你永遠不會知道
草沿著你的乳唇
一夜之間
挺起一座又一座森林(註8)
崑南在2002年一次訪問說過「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語言。這是我的選擇,整生的選擇。」(註9)草就是最基本的欲,一念蔓延,萬念叢生。當時崑南初來台灣,大概還在找地方安頓,高喊信仰,卻俯身於腳下既卑微又強韌的草。「不論什麼環境,有生機就能支持信仰。」但談及宗教,他卻嗤之以鼻:「生而為人就做回人的本位,拋棄七情六欲,很傻,人有很多缺點,但不能因此就不享受優點。」他又笑言自己做人比較放縱,宗教卻通常主張禁欲。「人生有很多答案,我更傾向追求多元的藝術。」
然而,正正是在投身文藝志業不久,崑南便屢遭挫敗。刊物失利是其一,加上生計所逼,他有十年過著賣文生涯,報紙需要什麼寫什麼,寫得不好的,反而受讀者歡迎,人生陷入文藝無用的困惑,而星相命理,就在此時提供了一些解答,一條出路:「我這個人愛問問題,但十之七八沒答案,後來發現占星有道理,讓我更接近命運。」如果說文學是書寫無常,他是否以星相面對無常?「但為何無常?我想了解無常背後。」
崑南以前說過每一個藝術者都有其命運,他自己的命運就是「飛不出去」。(註10)今天,他終於飛出了香港,卻飛不出(大概不想飛出)變化萬象的星空。
詩是呼吸,小說是懷孕
1964年發表於《中國學生周報》的〈大哉驊騮也〉某程度上可說是文化的星空,葉輝說崑南以這首氣勢莫名但難以索解的詩「窮數文化年輪」(註11),「指向古老中國的文化黎明」, 崑南笑說:「我當時是很愛國的,恨中華民族不爭氣。你看得懂嗎?很多『典故』都是我自己作出來的。」悲憤,同時挾著一股創造的抱負,這首詩除了大量運用、重組古文辭,也湧流著把讀者捲進起伏丘壑的強烈節奏,「我很重視節奏感,但不一定押韻,詩是一種呼吸,每個詩人、每首詩的呼吸都不一樣,呼吸決定了何時停,何時繼續。」
有人說他在《文藝新潮》時期後或六十年代後改變大,他不置可否,認為只不過是多寫了情詩,主題由集體意識轉為個人為主而已,「在《文藝新潮》寫長詩只是因為有機會刊登,當然,艾略特也是很重要的影響。」崑南直言艾略特之後,再無大詩人,〈荒原〉〈四個四重奏〉結構的宏大,極難超越。他當年直接讀英文原作,字典翻到破了,但總算浸淫過。二十歲譯艾略特〈空洞的人〉之前,崑南其實也譯過一些英詩,如葉慈(W. B. Yeats),但不算喜歡,「寫得很完美,但缺乏時代感。」他進而表示,自己寫詩也講究Vision的開闊,總是對寫瑣細事物的詩缺乏興趣。
如果時代感也是一種開闊的呼吸,崑南也盡量走在前面呼吸更新鮮的空氣,讀未翻譯的,寫未寫過的。〈悲愴交響樂〉(註12)不但改寫小說(無名氏〈露西亞之戀〉),而且運用電影剪接、蒙太奇技法,意識影像迴旋疊流,題目和結構開闔也喚起柴可夫斯基的協奏,可說是跨界,而且是多重跨界的先鋒。「無名氏的小說是我的中文啟蒙,這篇的飄泊、戀情和末世感很吸引我,同時自覺也可以用詩表達,但不是覺得就比小說好,只是一種致敬。」
說到跨界,崑南一直熱衷其中,《詩大調》收錄有一輯詩,全是為唱而寫的,也有一部分,是1970年代編《新周刊》時為攝影而寫的散文詩,千禧年後重出詩壇,更和年輕人合作,拿起DV攝影機拍片。詩而有影像,早已投入電子時代的崑南很贊成,認為畫面拍得好,能幫助詩的理解。
不過崑南也坦言近日很少寫詩,反而是小說,「天地人」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人」,醞釀二十年,來台後終於著筆了,而且有信心完成,「很奇怪,在香港一直寫不出,可能台灣磁場適合,近地震帶。」詩和小說構成崑南創作星空的經緯,詩如呼吸,小說就像懷孕,「陣痛?」「首先你要懷孕,哈哈!」
《地的門》寫於1961年,一開始即以隱喻后羿射落九個太陽的九頁空白作為序章,結尾,主角駕電單車「追過了世界」,但仍被「九個四方的月亮」、「已死的綠色的月亮」包圍,「送著我的葬」。在詩與小說之間,崑南從個人創作經驗出發,一直覺得小說包容度更大,語言可以詩化,本身也可以是縱橫開闔的詩篇,《地的門》便是以詩的語言和構圖,刻畫著幻滅的心靈和時代。崑南認為詩這形式始終不太適合表現時代的複雜性,「那有什麼位置剩下給詩?」「情詩。」
忘情山水,自由呼吸
所謂情詩,給情人,致愛欲和女體,或調寄旺角「金毛」「辣妹」的愛情故事,也獻父母。〈是為題〉和〈父父得正〉寫於二十一世紀,分別紀念母親和父親,先有第一首,既因訪舊居而發現已拆卸改建為小公園,崑南憶述也與另一位香港詩人關夢南的催生有關:「他提倡生活化,我也受感染,寫了這首,發覺也不難寫。」事實上,雖然從生活出發,〈是為題〉卻沒有停在日常層面,而是非常崑南地穿梭於不同時空維度,把思親寫成輪回三世書。〈父父得正〉則更在悼念背後纏繞著更複雜的失根情結:
我再不想上山找你啊父親
你那麼喜歡高高在上
如果我老得像你
如果我病得像你
就必然死得像你
但真的真的記得起
我對自己說過
我仍會努力攀沿掌紋
從左手命名到右手
接著在基因裡埋下青蔥
青蔥的老
青蔥的病
青蔥的死
直至你認不出我是你的兒子
(……)
父親啊 你明解他 失語的他嗎
還以為干支坐向可改變命運麼
他仍是那麼靡爛如泥
日月星宿也深陷了
雷電了的感覺
我從固質走向液體
水不斷向下流
沒有源頭(註13)
其實在問及現在遠離了本來的語言環境會否影響創作的時候,他就答:「習慣了,我喜歡遠離根源。」說得淡然,詩卻在反覆拉扯,雷電導水,命運就是與根源的掙扎。
不知道是否兒時經常與身為堪輿家的父親攀山涉水的關係(教我劈開雜草橫枝走山徑如何不損傷,教我宜安葬澤後人的氣土如何掘出),崑南長大後卻不愛大自然,討厭山水,在創作中也不會以山水自然為主題,「我旅遊也不怎麼看名勝,走那麼遠路去拍一張照,太笨了。」他感興趣的都是覆上一層神話傳說面紗的地點,如巨石陣、金字塔,它們作為不解之謎矗立著,看得見卻看不透,彰顯著某種崇奇的意志、遙遠的想像。
「你看神話,這麼多反叛英雄。人總是要反抗命運的,我也率性而為。」問他有什麼話想跟後輩年輕創作者說,他笑:「那麼老土?Be water啦!」有人向他索取推薦書單,他也會拒絕,寧願大家自己找,他當年也是自己找到艾略特、無名氏,種下文學因緣,「我生來愛探索,只要你衝動夠大,一定會找到。」
老來學電腦,學打字、上網、在論壇爬文看星座、在臉書發帖聊天,如魚得水,「以前我要鋪開原稿紙才能寫東西,現在要面對鍵盤才能寫。」從現代荒原到旺角興衰,從愛欲身體到星際網際,其實無一不山水。山水無常形,自然就是率性,崑南不走既定路線,要飛,飛越觀音山和山上盤結不去的烏雲,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
___________________
註1:〈大哉騮驊也〉 ,《中國學生周報》623期,1964年6月26日。
註2:轉引自葉輝〈細說崑南〉,《書寫浮城》,香港:青文書屋,2001年5月,頁53。葉維廉〈自覺之旅 由裸靈到死──初論崑南〉,1998年三聯書店與中文大學合辦「香港文學研討論」。
註3:也斯〈序‧從現代到後現代〉,崑南《戲鯨的風流》,香港:閱林文化社,1998年。
註4:〈燒炭去(hongkong style)──旺角怨曲之五〉,《旺角大變奏》,自資出版,2018年,頁35。
註5:〈繁華好快──旺角怨曲之六〉,《旺角大變奏》,頁38。
註6:《別字》第十九期,2019年6月: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9/article/record_your_mother
註7:《別字》第二十一期,2019年10月: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1/article/hk_and_revolution
註8:《別字》第二十三期,2019年12月: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23/article/still
註9:王偉明〈歡如喜如出梵音──訪崑南〉。《詩網絡》第6期,2002年12月31日,頁9。
註10:王偉明〈歡如喜如出梵音──訪崑南〉。同上註,頁10。
註11:葉輝〈三生物證──序崑南詩集《詩大調》〉。《城市文藝》第6期,2006年7月15日,頁76。
註12:《文藝新潮》第2卷第1期,1957年10月20日,頁35-37。
註13:《旺角大變奏》,頁11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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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屆奇萊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
我哥哥最近在一間公仔店上班。商店的主要業務是幫客人縫製畢業公仔。
客人帶來深愛的玩偶,店員幫它穿上花式各樣的畢業袍,手持證書,頭戴學士帽……配件要縫上主人的名字、學校和畢業年份。哥哥說每逢畢業季,店裡一個月就能接到多達七百張訂單。現在才三月,遠未到高峰期,他已經縫到生無可戀,做夢都會夢到針線。縫紉機放在收銀台旁邊,老闆低頭密密推著衣車,公仔們來了又去,今天被放下兩星期後又被領回,深水埗老街的小店面盛載著許多年輕的愛與希望。
有時遇到可愛的玩偶,哥哥會私下拍照傳給我看,讓我樂上一陣子。他時常分享店裡的趣事,例如有一個老太太會代替不諳門路的家長,帶著一堆公仔前來;又不時遇到新移民婦人,操不純正的廣東話,替孩子尋覓夢中的玩具。通常都是一些令人捧腹的樂事,唯有一次,故事反常,令我始終耿耿於懷。
他傳來照片,一個紫色綠色、毛絨絨的醜東西,它穿上學袍,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衣袍角落刺繡了女主人的英文名字,還有2019年、香港中文大學的年月標記。
哥哥說,這隻公仔後來一直無人認領。
幾個春秋寒暑過去,公仔至今仍然被裹在透明包裝膠袋裡,靜靜地等待。而隨著另一個又另一個畢業季度到來,訂單不斷湧到,它慢慢被擠到角落去,長久下來,終有一日會被處理掉吧。一張訂單被拋棄或是被忘記,背後可以是千百萬種原因;但現在,我習慣了向絕望深處想。它的主人可能永遠無法畢業了。
哥哥叫我不要細想,世界是不會給你答案的。他轉過鏡頭去拍新的公仔,繡著2021年的,或者更未來的。
確實是有來自未來的公仔。
這兩年間,我和哥哥都深深愛上了一隻來自日本的白熊。這隻表情動作多變的小熊在LINE貼圖商店起家,慢慢火紅了,推出實體周邊,香港也有好些網絡小店做越洋代購生意。哥哥買了一隻抱著愛心的白熊,說要用來幫我縫製畢業公仔,還問起了研究所碩士袍的樣式和顏色。
幾年前在大學脫帽的時候,我沒有訂製畢業公仔。原因是家裡公仔太多了──我像個兒童,甚至愈活愈回去,有如走入成長的洞窟,即使二十幾歲獨自來到島國升學,租屋處的床上依然擺放著摯愛的兔兔。
純白的兔兔是哥哥送給我的,某一年的生日禮物。它原本是設計給嬰幼兒的安撫玩具,抱著就能舒心。當時我在專門店裡摸著它,就生出了憐愛之情,不知是對它還是對自己,總之哥哥見到了,就買給我當生日禮物。
兔兔的絨毛漸見粗糙,見證時日的流轉。到底是哪一年,它來到我的床上?早已不記得準確年份,回憶中,只有一個座標可以為其年歲作記認。
抗爭之中,有許多犧牲,我哥哥是其中一個人,有一個夜晚他沒有回來。接連兩天他在警署羈留室,和其他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等待時間流逝。我趕緊收拾他的臥室,一切物事整理得妥妥當當,以免失禮上門搜查的警察(幸好最後沒有任何一人來訪。可能要調查的房間太多),又要徹夜等候律師的電話,一天過去,終於躺回自己的床上時,我把兔兔拉進懷裡。睡不好也得勉強合眼休息。因為隔天,再隔天,還有很多需要善的後。
由此我絕對確定,兔兔來到我的家裡,必定是早於2019年──不然我不可能在那混亂日子抱著它進睡。
終於哥哥回來,我們相擁。他負上控罪,頂著一身嚴苛的保釋條件,其中一項是沒收旅遊證件,怕他潛逃。而我也因為自己的事情,確定要去台灣了。路途一定要分岔,我們每個夜晚拿著公仔打鬧,等於透支彼此相伴的幸運,於我們而言時間是切膚之痛,是真實的、沉重的刻度,然而我們甚麼都不說。
臨別的八月,悶熱的盛夏,哥哥抱著他喜歡的小豬公仔來到我的房間,兩個人和平常一樣談天說地,話題不著邊際。我們聊起《哈利波特》裡面的佛地魔分靈體。魔王把靈魂分成七份,放入不同容器,全部毀掉才能殺死他。
我們對著彼此的公仔呵出一口氣,說那就是我們的靈魂。
只要公仔不死,我們也是不死的。
還可以陪伴對方呼吸兩個海邊的空氣呢。
記憶中,兩兄妹還是笑得快快樂樂。
離開之後,我們各自在不同的苦難中活著,當然──我確信──哥哥的苦是真苦,他丟了原本的職位,輾轉在一間街坊公仔店打工,但這份縫紉師的工作也不會長久,他很快就要上庭受審。參照案例,刑期起碼三四年。所有人都很悲觀,我們卻只能分隔海的兩岸。
我常在台灣跟朋友說:「我怕以後都沒辦法見到哥哥了。」他們便安慰,刑期是有限的呀,出來之後他就可以坐飛機來找你;你也可以坐飛機回去找他,假如你不怕──只需要睜大眼睛,胸懷天明。可是我無法信服,不論哪一種說法都不能打動我。我猜這是絕境中的倖存者必然的疼痛:無法相信未來,無法想像未來。未來只能是一天,一秒,或者呼吸的當下。
但還有一種私密的未來,存在於我和哥哥的想像之中。事到如今,他仍堅持要給我值得盼望的事物。
說回那隻仍未露面的畢業白熊。我說研究所之路漫漫,說不准何年何月畢業。他說沒關係,他想親手縫一個,到了典禮那天,倘若他未在場,我也可以抱著公仔合照。他甚至開始草擬設計圖了──學袍該怎麼穿著在白熊身上,才能夠不把愛心蓋住呢,那就要把愛心先拆下來,那縫紉機的動線……
他為我描繪出來的,那隻懷抱著愛的熊仔那麼可愛、那麼實在,我幾乎能夠想像它了,就捧在自己胸前,情景如同當晚在家裡和哥哥交換靈魂的時刻。僅僅如此就令我不捨得放棄任何抵達前方的可能。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七月底一個無眠夜,屏幕滑出一張「靚圖」,再來看名字,是一個詩的專頁?
在噤若寒蟬的安全時代裡,在文學屢屢被質問何補於亂世的時候,在臉書已經開始變成一盤生意變得不好玩的今日,三個年輕人,決定推出講詩的Podcast。從出帖預告、互動問答到正式廣播,有計劃,有想法,也有一定策略,可見他們不是純粹「試試先」,而是來真的,要告訴大家:「今晚SEE詩先」。
緣起就合體
開台Podcast,要有影響,就要持續下去,當然不只「今晚」,和寫詩一樣,都是長命功夫。三位九十後,其實都是寫詩的人。他們為什麼會從各自沉思寫作的幕後,一起走上台前?
李顥謙(阿餅)表示,早陣子Clubhouse曾在防疫期間大行其道,其中卻很少談到詩,而他和梁莉姿、李昭駿等文友籌劃電台節目「香港文學十三邀」,累積了一些經驗,節目中的訪問也令他羡慕小說作者們能暢快交流,於是萌生了「開台」講詩的念頭。
近年社會氣氛低沉,現場活動又多限制,唯有走到線上,雖然Clubhouse已經不流行,也一樣有其他平台選擇,可以簡單上手。做自媒體,起碼自由度比電台大。「關於詩的活動減少了,想嘗試補足一下。」阿餅慨嘆詩在香港面對的處境比較冷清,詩集出版後通常都缺乏討論,就算有些文字評論,但未能進一步對話。
為了開始,阿餅先找創作和社交平台上也較活躍的嚴瀚欽(Morrie),再找身在台灣讀書的韓祺疇(Richard)。「我們是同代人,本身已認識,但在創作有不同追求,人脈也不一樣,希望可以集思廣益。」
Richard說阿餅找他時,最吸引的一點是他也認同近年關於詩的討論氣氛的確沉寂了:「我的參照點主要來自師長的分享,聽他們說七八十年代氣氛熱鬧,後來網上有香港文學大笪地等等。中間也有好些詩人沒繼續寫。」Morrie則著眼於現有社交平台的不足:「面書太雜亂了,發言容易帶情緒,不利討論,我自己也有寫詩評,但交流不多。」他又提到他嚮往台灣曾有一場後現代主義文學論戰,現在回看是浪漫的。
談起結聚,阿餅補充說,他最早接觸的詩團體是「關於詩社」,對他的創作視野刺激很大。他其實很清楚寫詩的人仍不少,但現在好像有點分散了。
如果說三個人「差對腳」,第四個人便是眾多愛詩的讀者、作者,在暗夜走散了的你。
互評時間
三個九十後詩人,同樣自覺有不同追求,那他們又怎樣看對方、看自己的創作或美學?阿餅給Rirchard的關鍵詞是「穩定」,Morrie則是「情感」:「祺疇的詩完整度高,又承襲本地賦體傳統,近期有更多變化;瀚欽情感豐沛,寫得多,強項是多作不同嘗試。」至於自己的詩,他認為較難歸類。
Richard說自己看得多本地詩,也承認阿餅「穩陣」的評語,他繼而向阿餅表白:「其實很早就看到餅的詩,例如青年文學獎的得獎作〈譬如生活〉,當時想參賽,找同代人參照,看到這首,感覺很震撼。」他又認為餅後來的散文詩是難得的探索。至於Morrie,他說在嶺南大學時已有交流,最深印象也是風格多變,詩作多又予人不重複的感覺。
Morrie近兩年才注意阿餅,他坦承彼此詩觀有衝突,又認為阿餅的詩的語感可能受商禽影響,但他很欣賞阿餅對詩的執著態度。而他和Richard當年在嶺大詩作坊交流,讓他認識了現代詩。
三個人裡面,Richard剛出了第一本詩集,餅和Morrie的首本結集也在籌備中,對於他們風格的對話和對撞,我們大可拭目而待。
亂世宜講詩
詩人講詩,其實沒想像中容易,首先就是要克服夫子自道的心理障礙。「在不寫詩的人面前,表明自己是寫詩的,多少會尷尬。」Richard說:「開台講詩就是把這種尷尬搬到公眾面前,意味我要接受自己將受到評判。」阿餅認為心理關口還包括詩人好像不會講太多自己寫作的事,他們偏偏擺明車馬,但既然已經「洗濕咗頭」,也就豁出去了。Morrie認為詩是介乎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事物,過往與他人談詩,總伴隨強烈的失落感,開台講詩,除了是面對理應保持緘默的事物,也相當於直面那種失落。
事實上,就算拋得開詩人包袱,Podcast還有很多實際上、技術上的問題要克服。這種談話節目,有討論,甚至有爭論才是好事,最怕沒交流。阿餅坦言他們還不太懂得保持討論的意識,往往因為太在意自己講話是否清晰流暢,變成自說自話,營造不了觀點交鋒的效果。Richard表示雖然節目的本意不是要達成什麼共識,共同提倡什麼主張,但又想在半小時至四十分鐘間展現討論的維度,不想泛泛而談,這方面的平衡,還有待進一步摸索。
他們一開始就強調著「共同體」,一個很難用、不好說的概念,但他們倒不是把它舉起來當作旗幟,也不是擺著好看,在其中確實有一些想法在跳動、目標在蘊釀。「利用社交平台,透過較為大眾化的題材,例如三十問、絕版詩集、講鬼故,去吸引對文學有興趣但未必很了解詩的人。另一方面是在圖像上多花功力,以靚圖(如有)吸引多些點擊。」Richard指向打開平台,拓展受眾,讓詩變得親和,阿餅則希望打破一直以來對詩存在的定見、偏見,如他曾聽說有人不喜歡文學/香港文學是因為新詩/現代詩,他對這些話總是很上心,「輕率的觀念往往最受歡迎,傳播得最快。所以我希望能夠有一些行動,去回應。」Morrie自認比較「佛系」,他只期待身為一名Podcast主持時,就盡力做好每一期節目,「在未來某一天,當某個原本不寫詩/不讀詩的人決定要「入坑」了,至少有一個還不錯的平台供他們借鑒和參考。詩人並沒有改變世界的能力,詩人只能為世界提供更多可能性。」
九十後?入夜後
沒錯,他們在「今晚SEE詩先」的名義下是Podcaster,但他們首先是寫詩的人。詩人與共同體,有時充滿張力,有時也視乎你怎麼看,比如說,九十後本地詩人,作為一種群體,或標籤,他們的認同感也是複雜的。Richard認為,既成長在同一個時空,同一座城市,作品有某部分的「共通」是理所當然的,例如社會事件、地景、細微的童年符碼,但風格和進路肯定各有擅場,「我樂意自介為『九十後詩人』像我樂意被視為『香港詩人』一樣,這個標籤本身就可以也應該被開拓。」而在阿餅記憶中,香港的九十後詩人,一度交流密切,從網絡討論到團體活動,漸漸建立群體的面貌:「寫詩的起點高,觀察敏銳,行事低調,廣泛接收的資訊與理論,抗拒定見,不會高舉某種意識形態或旗幟,尋求在多元之中確立風格,或更好地實踐自己。」阿餅本來自信不夠,默默埋首寫作,甚少與其他同代詩人交往,直到他想分享更多看法,一抬頭,那群體卻開始鬆散甚至沉寂了。
對詩或對一切創作而言,或許孤獨才是終極的真實?但問題是,生而為人,就必須面對孤獨,更重要的,可能是怎樣回應共同面對著的黑夜——「今晚」。Morrie認為所謂交流,不過是證實自身的孤獨,他也沒怎麼參加過詩作坊,而更多是在一條混沌的路上慢慢前行,但「所遇皆為師,所見都是風景」,共同體或許脆弱甚至虛幻,但維繫過,熱衷於寫作的人們起碼由此感到不那麼孤獨。Richard指出,過去幾年的社會事件,令我們理解到彼此與城市的命運如何被緊緊扭在一起,那已經不是想像,詩的共同體不只是與詩有關,而是關於「在共同的遭遇下,創作者如何回應這些傷痕與痛楚。」
「今晚SEE詩先」的圖,總是由黑白和簡約的點線面構成,彷彿夜要有光,相聚也要棱角,正如共同體,不是什麼已存的藍圖或配色,而是虛空中發生的一種連結的想望,虛線或月盈月虧般的實踐。阿餅說:「我們希望一起思考探索,如何迎對風浪,理解痛苦,再寫下去,鬥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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