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社會風波不斷,明顯感受到心臟懸掛著鉛石。開始質疑生命的存有、質問生存的意義,並原地踱步踏進一片迷霧——「我們」香港人應如何活下去?
早半個月前,筆者獲詩友邀請觀看由陳瀚恩執導的劇情短片:《巴基之詩》, 本來因工作繁忙,欲婉拒邀請,最後因為「詩」而答應出席首映。如片名所示,故事的主角Hamid(Singh Inderjeet飾)是一名巴基斯坦裔的香港青年,他任職金融商品從業員,為努力融入上流社會,經常於投機取巧的界線遊走。當你以為這些故事是主線時,電影並沒有過多著墨於Hamid如何投機爭取成為上流人士,反而導演更著眼在文化衝突與身份認同的問題。
始於偶然
在首映後,陳導演於Zoom與在場觀眾對談,他表示自己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中,偶爾看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巴基斯坦裔青年參與其中。多次的運動,包括清真寺被藍色催淚水劑發射的事件,使少數族裔和抗爭的香港人更團結。此為促使導演把少數族裔作為電影主題的緣由之一。電影中, Hamid也是在偶然的機會下開始反思自身價值觀。因為要處理同鄉的保險索償,他遇上了熱愛烏都語詩歌的少年Hamza(Atique Hamza飾)。在電影昏暗的場景中,少年用烏都語唱起伊克巴爾 的詩歌,Hamid在旁聆聽亦慢慢加入朗誦。在這一幕裡,彷彿黑暗裡存在著一點光,這點光由人聲、文字和旋律譜成。導演加入伊克巴爾的詩,賦予電影更大的張力,使簡單及朦朧的鏡頭增添生命力。詩的出場,勾起了Hamid對故土的連結,以及對自我文化身份的的思辨。
朦朧鏡頭的兩個涵義
影片由始至終都呈現朦朧的效果,這是因為鏡頭加入了數層濾鏡。導演企圖以濾鏡改變被攝物的真實,加以扭曲,為觀眾帶來即時性的壓迫感,可說是形式主義常見的拍攝手法。 灰藍的濾鏡圍繞著鏡頭,模糊景框的邊沿,使次要人物失焦,但主要角色仍處於鏡頭的焦點,尤其在特寫方面能夠使觀眾集中留意主角的神態。
模糊的鏡頭究竟有何意義?在影片初段是不易了解的。筆者認為導演刻意從不同的對比和衝突開始,慢慢營造朦朧的象徵意義。從影片的第一幕——慈山寺觀音像與比華利山別墅,引發筆者從中西文化和新舊文化的思考角度介入影片。其實此幕是Hamid的第一身視角,那麼可以把他的民族文化(穆斯林)代入,形成伊斯蘭教與佛教的對比了。除此之外,Hamid喝酒、迷信風水(滾水珠)等的行為,直接與本身的宗教構成衝突。接續與好友阿偉(胡源耀飾)的衝突(投資失利、利益問題),逐漸對生活產生懷疑、質疑。從他前後照鏡的對比,第一次照鏡時表現得自然開朗,第二次照鏡臉色略顯憔悴、眉頭緊鎖,眼神有點憂慮。可見他開始厭倦爭名逐利和阿諛奉承的日子,反而在機遇之下接觸家鄉文學,使他反思自己的身份、價值觀。在電影尾聲,Hamid跪拜自己宗教神靈,顯然他嘗試重新理解和接納本來的文化,欲擺脫資本世界。然而鏡頭繼續模糊不清,筆者認為此象徵著身份認同的複雜性,畢竟Hamid說的是粵語,在香港已生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即使文化和身份會因著時間、環境和心態而改變,但他至少有兩種文化認同(香港和巴基斯坦)。
阿偉因投資失利,與Hamid發生衝突,二人需要獨自面對往後的生活。電影的最後幾幕,他們曾各自靠在走廊的石欄,眺望遠方,似乎在思索應如何走過艱險的路。雖然鏡頭沒有從正面特寫,但可想而知他們因社會的壓迫,選擇亦不多了。故事在此留白作結,留下白鍵,待我彈一個屬於自己的音。於此,這無疑是把近年香港人的困境拍在了這個故事裡——離或留?之所以整個鏡頭被暗色調籠罩著,無不象徵著爭取自由民主的香港年輕一代,糾結於離留的複雜心情——模糊、不確定和忐忑不安。
絕望是一種福音
〈絕望是一種福音〉(下稱〈絕望〉)是電影的插曲,作者是香港唱作人黃衍仁。電影的朦朧鏡頭賦予整個故事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導演未有直接把主角的去向和選擇呈現,而以藝術手段留下想像的空間。其實〈絕望〉的歌詞間接地透露了,導演面對現時緊張的社會環境之心態和行動——「絕望是一種福音/我願共你分享/旗幟燃燒過後的灰燼/可滋養這片土壤⋯⋯是甚麼把我們拉在一起」。雖然導演身處台灣,卻以電影的各種藝術技巧,隱約地告知我們,這個時代並非支離破碎,可以從絕望中找到同行者,這難道不是一種福音嗎?筆走至此,回想起電影其中一幕,在Hamid把詩集還給Mr. Sagar時,Sagar對他說:「隨時歡迎你,這是你的家。」這個「家」不就是象徵著團結嗎?我想只有團結才有機會抵抗內心的不安吧!
電影名為《巴基之詩》,那又如何與故事主題扣連呢?的確導演在影片中加入了伊克巴爾的詩,可惜暫時未找到是哪一首。也不要緊,以下援引一首他在《傑伯列爾的羽翼》的第四十首詩作結,以回應電影。
繁星之外還別有天地,
對愛也要重新考驗。
四周並不缺乏生命,
這裡還有商隊何止萬千。
不要滿足於色香世界,
那邊另有棲巢,別有花園!
失掉一個棲巢,何必難過,
要嘆息,要怨訴,另有新花園!
你是雄鷹,你的天職是飛翔,
在你面前,天外還有青天。
不要只局限於眼前的晝和夜,
你還有許多新的時間與空間。
往日,我在人群中感到孤獨,
如今,我在這裡有知交與心腹!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我此刻仍留在土瓜灣──徵稿選
西西在《土瓜灣敘事》裡沒有把土瓜灣在地圖上圈起來,固定下來,而是從平面的完成式,帶我們走到,立體的未完成式:
陳二文來到土瓜灣居住的時候,覺得一切已經完成了。完成,陳二文指的是一條並不長的街道,叫土瓜灣道。它彷彿橫空出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去的地方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啟德機場,然後飛走了。那麼它的來路呢?原來是從另一條馬頭圍道長出來的。
原來只要走進一個地方,走在長長短短、曲曲直直的街上,不要只看到前方和遠方,也回頭瞧瞧,左右顧盼,讓視點保持流動,一個地方──即使是你以為已經熟爛的區域──也會重新變得有意思,本來斷裂的、死板的,都好像可以重新生長。
我們相信只要有認真用心的讀者,視點就是無盡的,所閱讀的城,也就是無限的。土瓜灣,這個不起眼的邊城,可以是重新閱讀的起點嗎?以下挑選的九篇作品,既訴說著九個「土人」與土瓜灣之間的故事,也分享了在地的繁多視角:
三/但願你長久
瑞玲/告別鴻福街止痛練習
葉楊/榮記
蹺課的海浪/記憶中的土瓜灣
陳微/鴻運街九號
楚思/砰鈴嘭唥
low mumble/紅色膠手套
王慧/從崇潔街到佛光街──我的七十年代
季五/我把童年遺留在土瓜灣
於是我們打開地圖,不是為了指指點點,而是為了更多路徑的展開:
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生活的地方,那怕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對我有意義就是。對你的生活,她說,你要有誠意,你不會介意外人對它沒有興趣。外人不知道,陳二文插嘴,是他們無知。不,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知;你甚至可以咒罵它,但請不要居高臨下地俯視。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浪人劇場工作室在新蒲崗工廈,我以為自己到了。
不,這裡是修道院。不,這裡是六十年代的剛果。
不,這裡是戰場,我在一場不會終結的戰爭。
我突然發現頭巾,發現身上白袍。我是修女瑪利亞,我們是修女瑪利亞。
「不是演出,而是體驗。」由始至終,浪人劇場藝術總監譚孔文Alex如此形容《西西瑪利亞》。對他來說,假如這次是傳統的劇場形式,可能更簡單一些,即按照劇本,和演員排戲,反覆排戲,然後搬上舞台。
這次,兩位演員不是演員,而是指導者,指導觀眾,成為演出者。他期待的是主動的觀眾,即不是被動的資訊接收者,而是自發體認當下,發現和尋找。
具體來說,每個人都是修女瑪利亞。檯面上放著一疊米黃色薄冊,每一本都是瑪利亞日記,記錄異鄉,戰火,俘虜,死亡,由工作坊學員寫成,譬如思索,苦難的意義。有人說是平安,或是風,或星星。Alex翻閱,再修改劇本。
〈瑪利亞〉是西西二十多歲寫成的短篇小說,後獲徵文比賽青年組冠軍,並在1965年6月4日《中國學生周報》刊出,刻劃法國修女瑪利亞與無名法國僱傭兵在異鄉的短暫相依。改編過程中,文學的瑪利亞散落成工作坊裡眾多的瑪利亞,她們寫日記,然後點滴歸源,形塑Alex的劇本。
「所以,這是一場燒腦遊戲。」Alex多次如此形容沉浸式劇場創作。重點在於無我和我之間的拉扯。「無我」的意思是,學習抽離,放低自我,學習僅僅提供處境和氛圍,讓觀眾探索。同時,他清楚創作者的自我,即具備全知視角,需要設計整個敘事,希望觀眾走近自己觀看世界的角度。過程中,他需要更多的意見和討論,賴閃芳幫忙,擔任劇場構作,成為第一個觀眾。
劇場構作關心結構,她的比喻是樓宇建築。兩年前,Alex訂下創作方向,由西西的小說出發。兩人由關鍵詞開始,反覆討論,譬如小說中的救贖和犧牲;她在過程中,檢查不同的部份,填補意念和實踐之間的縫隙,確保結構牢固。這源於Alex擔心自己一廂情願,雖有很多想法,但觀眾可能接收不到,所以他需要一面鏡,從另一個角度觀看自己的創作意念;換句話,他透過賴閃芳的眼睛,跳出第一身視點,學習抽離,旁觀自我。
演出前,他們舉辦了六節文學體驗劇場工作坊。賴閃芳負責其中兩節,透過「過程戲劇」,和參加者進入〈瑪利亞〉的世界。「瑪利亞為什麼做修女?為什麼去剛果?過程戲劇,讓參加者以第一身角度感受,討論,以及做抉擇。」面對危難,面對受苦難的人,你會走嗎?工作坊留下一道難題,給瑪利亞,給我們。日記由此而來,記下每個瑪利亞的感受和反思。
工作室成為了修道院,參加者留下瑪利亞的畫像,以及一段內心掙扎:「我該怎樣跟母親解釋去剛果的決定?那兒有更多需要教會的地方,醫療缺乏、學校不足、衛生惡劣。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母親的反應我想像到……父親是明白我的……可是他怕母親的崩潰……你是家中唯一曾在外生活過,可否幫幫我?」
浪人劇場不時改編香港文學作品,Alex大概對西西的小說情有獨鍾。《與西西玩遊戲》在2017年參加台北藝穗節,2018年回歸香港重演,創作意念源於西西的《哀悼乳房》。筆者當時入場觀賞,記得當時設「參與觀眾」及「一般觀衆」兩個類別。Alex將西西的作品改編成「參與式劇場」,早見端倪。
他總是感覺到,西西的小說彷彿是邀請我們玩遊戲,所以他不想將西西的文字改編成一齣傳統的戲,而是強調互動和體驗。我想起「西西」筆名本身便充滿遊戲的意味,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雙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然後跳到另一個格子。大抵,這個女孩即將由一個舞台,跳到另一個舞台上,揮手,呼喚其他女孩過來,一起跳格子,玩熱鬧的遊戲。
浪人劇場主辦、創作及製作
《西西瑪利亞》―沉浸式文學劇場
2022年1月5 (三) 8pm
2022年 1月6-7日(四、五) 5pm / 8pm (2場)
2022年 1月8日(六) 12:30pm / 4pm / 7pm (3場)
地點:深水埗區
(我們將於體驗前兩日透過手機通知詳情,是次安排為體驗的一部份)
費用(包括會員費):$290 / $190*
*適用於全日制學生、高齡及綜緩受助人士,數量有限,額滿即止 (入場時須出示相關證明)
立即訂購: https://forms.gle/dxBfpxX5hPHpu8mN9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背隆起而生命成立
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蟲鳴。呼吸。電流滋滋。我呼吸。
銀衣銀褲白色介面,舞者黃寶娜與孫楠平躺如等號寫在地上。光閃並且電音隱隱,逐漸加快,兩具身軀蟬般抖動。背,手肘,脖頸小腿一一隆起,直到最後一根手指離開地面,燈光用力凝固。生命躍然,舞蹈是三維的。
Mario使出はどうけん
你看過所有那些低像素的踢腿揮拳跳升。
他們縱身,從x軸彎腰,y軸末端便降下一雙臂。按鍵上沒有手,春麗進攻,Ken防守。你想重複,但按鍵上沒有手。此時肌肉有陰影,移動有韌度,不需按鍵他們狂歡般重複,他們逕自彈跳彈彈跳跳彈跳跳跳。你興奮如孩。
電玩音樂繽紛,DJ劉曉江黑暗中操控音樂像神又或是一雙按鍵上的手。音樂進入舞池,看見酒精裡的自己。動姿動動姿動姿姿。你靜坐而他們沸騰如水,在光造的白盒子裡狂歡,你懷疑自己是他們脫離的肉身。
然後靜止。
便看見呼吸的輪廓,大大口呼,大大口吸,大口呼吸,呼,吸。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遊戲繼續。
身穿純白的兩人鑽進白色介面,地上平坦就此隆起,二維Mario投影在三維的白布上左右跑動。汗滴也跳得好遠,現實虛擬現實,只要有舞,只要節奏不息。
他們向屏幕用力一拋
告別近乎本能的肢體狂歡,簡報打開。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來自香港的李偉能、邱加希與韓國的Choi X Kang Project各踞雲端一方,鏡頭前矇得起格的臂從畫面右上方伸至左下角。偶爾也有貓爪與翻譯的臉,解析度同樣低。
實體駐留因疫情取消,他們仍然用力向屏幕拋擲,被壓成平面的身。
用眼神碰到最遠
使用身體的方法。各自完成四項任務:重複一些喜愛的舞步,量化空間,傳統舞蹈,打破些什麼。原來從不曾如此幻想過我們的身。
當邱加希在空間內展開身軀,她摒棄四肢,把眼神作為碰觸到最遠的工具。定眼轉眼掃眼凝神,眼神在場地裡放射,聚而不散。我想起自己僅能以瑣碎眼神掃視手機屏幕,如同某種棄置。
把身體分成兩半,上半身是傳統舞蹈,下半身是芭蕾。韓國傳來的題目在香港編舞面前語意模糊,香港有傳統舞蹈嗎?中國舞屬於香港嗎?無根的傳統,無根的舞蹈。李偉能選擇了瑜珈動作。中產的傳統舞蹈,我們會心一笑。
電郵沒有溫度
長方形投影裡,崔敏善的技巧或姜珍安的長時間佇立還是留在了平面內,我偶爾恍神。如同四人共同意識到,其中一方無法面對面交流,權力傾斜無可避免。
以為四項任務完成即展演結束,不料才是開端。在公平分配的時間內,四人像打開重重檔案,把失效的溝通攤露開來。電郵接續電郵,等待,各自思索,接續電郵。中文韓文被翻成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組成字義,字母與字母間的距離越發繃緊。到後來近乎飛速的英文在展演前三天仍未止歇。文字失溫。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
十六分鐘的文字節奏快如戰鼓使我心驚。展示需要多少勇氣。把那些皺眉嘆氣強顏歡笑全部給你看,沒有包裝,近乎裸身地呈現。
我想起「#非關舞蹈」的概念,始於身體又脫離身體地觀看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可以是失效的。貴乎真誠。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