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耳窩》的時地人事
時:2019至2021年間
地:香港(更精確的話是中文大學「CHLL4412創意寫作坊」)
人:近三十位年輕的香港作者
事:聲音
如果一本文集的全部文章都是同一個人的訴說,即使不是成於一時一地也不難談起;《耳窩》正好相反,時、地固定,卻是眾人的絮語。這本書可以從哪裡談起?我想,可以從開始讀的地方談起——目錄之後是兩篇序:〈普魯斯特時刻〉和〈一種脫序的紀事:豢養窩內,考掘聲音〉。我們不難從中歸納出她們對《耳窩》的歸納:城市(香港)和記憶。
II.Kinétoscope裡的奔馬
〈普魯斯特時刻〉引用了寬廣如河的《追憶似水年華》來談《耳窩》:
近三十位年輕的香港作者使用聲音,烘培了自己的瑪德蓮蛋糕,捕捉了香港的「普魯斯特」時刻,集結成這本屬於香港的《追憶似水年華》。(註1)
瑪德蓮,形狀像貝殼的蛋糕。《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我」藉著這小東西(petite madeleine)召來——並寫出久被高束塵封的故地(貢布雷)和記憶。
不過,《追憶似水年華》是「我」一個人的故事,《耳窩》則是「近三十位年輕的香港作者」的故事結集:近三十塊瑪德蓮,形色各異,排列在烤盤上,讓我想到《追憶似水年華》裡,瑪德蓮以外另一樣有趣的東西——kinetoscope:
這些旋轉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與假設之間的界限,正等於我們在電影鏡(kinétoscope)中看到一匹奔馳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後,在聯翩的遐想中,我終於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註2)
稍為了解電影歷史的人對於kinetoscope都不會陌生——kinetoscope裡並沒有甚麼「奔馳的馬」,真正的奔馳的馬有奔馳的意志,「kinetoscope裡的奔馬」卻沒有——有的是一幀幀馬排列在底片上,而奔馳的是底片,通過觀看者的視覺暫留(persistence of vision)形成「kinetoscope裡的奔馬」的錯覺(illusion)。《耳窩》未嘗不可比擬成一卷kinetoscope底片,只是,在kinetoscope裡,每一幀馬都是上一幀圖片的延伸、後續;《耳窩》每篇文章則都是截然不同的風景,純粹以「聲音」串連,續頁承載,在讀完整本書之後回想起來,它在我的腦海裡只是一些概念:耳蝸、瑪德蓮……而不是一篇篇邊界清晰的文章,正如「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如此kinetoscope式地閱讀《耳窩》的所得,大概也是一種幻覺(illusion)。
以下我想說的,就是我的「聯翩的遐想」和「幻覺」。
III.Je tressaillis的時刻
在《追憶似水年華》裡,瑪德蓮是這樣出現的: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造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母親找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蓮」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最佳設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一小瑪德蓮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頓時使我渾身一震(je tressaillis),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註3)
通過瑪德蓮(和茶),「我」回想起貢布雷的往事——je tressaillis。讀《耳窩》的時候,也不乏這種「je tressaillis的時刻」——正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La Chambre claire)裡說的刺點(punctum)那樣(羅蘭.巴特也說刺點本來就有很普魯斯特的一面)。刺點是突如其來(微小的一擊)的不速之客(沒禮貌),是細節(局部而無關宏旨,如相中人藏污納垢的指甲縫),(註4)換言之,一本書、各篇文章想表達甚麼與我被甚麼所擊中,之間毫無關聯、無可預測,一如幻覺與現實之間的裂縫。
在《耳窩》裡,「je tressaillis的時刻」有好幾個,最突如其來的,要算是〈中大校巴〉結尾一段:
但即使住在從前的房間,也不能再求能如以往般安穩地在房間靜靜地聽著車聲,還有許多未來的事要擔心。也許以後只會聽到可怕的地鐵的回音,或沉沉的安穩的巴士聲,或爽朗的私家車聲,或未曾聽過的坦克車聲。只願在這段日子能再多聽聽與我有許多恩怨的校巴聲。(註5)
在排比似地列舉日常的交通工具(地鐵、巴士、私家車)之後,橫來雖則缺席(未曾聽過)卻依然巨大的聲音,不可謂不觸目驚心。另外還有〈赤裸〉那意有所指的年月:
「我必須離開。」那是二零一九年十月,[…]。(註6)
此前,我們「一起建立的線比現在多元」,(註7)而事過境遷的最後,所有的線都斷了,不再相連,溝通亦告失效:
「素,你聽到嗎?」
「聽到。」我不得不這樣回答。(註8)
〈巨響〉一篇雖然沒有甚麼特別尖銳的詞句,不過越往下讀越發覺得「可疑」——所謂「巨響」,本來是春節時回大陸探親所聽到的「一街的炮仗從清早響到入黑」,後來加入了「一街道的氣球拱橋」、花炮,以及,「香港的夏天不乏雷聲」,「從天砸下來,覆蓋整條街道」。(註9)
不斷重覆的巨響,不斷重覆的街道。
最後,「我」意識到:「比起雷聲,我更加懼怕我心裡的想像。」恐懼已經內化成性格的一部分:「巨響就在某個我看不見的角落裡潛伏,我就下意識地害怕。」(註10)
把這些種種連結到序文的「城市和記憶」、《耳窩》的時地人事(尤其是時),就不難追跡刺點於我之為刺點的理由:它們指向曾經在某夏捲襲的「旋渦」(也許它還在,而我們仍在旋轉地走向最底)、記憶中城市的聲音與憤怒。
IV.寧靜海
〈一種脫序的紀事〉中提到「最大的聲音是靜」:
我們注意到聲音的那刻,往往是聲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註11)
我想,還有另一種情況:我們希望聲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不論「注意」和「希望」孰因孰果)。書中為數不少的文章訴說的,都是無序、不被想要的(unwanted/undesired)聲音——也就是所謂噪音。
〈炮〉是這樣開頭的:
入冬的城市依舊熱鬧,耳機裡消噪的功能發揮作用,不喜嘈吵的我,又那樣懷念兒時炮仗的聲音。(註12)
以及〈葬語〉的這段:
那種不平衡就像解穢酒席上他們提到父親喜歡的七零年代金曲,和我當時正在用耳機阻塞大部份語言所聽的流行樂一樣。(註13)
還有〈蝙蝠〉:
我便默默拿出藍牙耳機,掛在耳殼上,不用與手機連接,因為這款耳機本來就有隔音功能,足以把靜的魔音拒之耳外。(註14)
還有〈海的聲音〉:
記得中學時節衣縮食,憑著僅僅足夠糊口的零用錢,攢了一筆錢,買了一款相當不錯的入耳式耳機,[…] 最重要的是隔音效能良好。戴上耳機,便感覺自己為音樂所包圍,而一個相對喧囂和難以忍受的世界便暫時遠去。(註15)
這篇最後,「我」來到中大最底的民女(那時民女還在),遇著極其討厭的dem-beat,耳機不敵噪音:人群一同跺腳的響聲、彈錯又走了調的結他聲、本來就不怎樣好聽的歌聲、某些無意義的嘶叫……(註16)然後,耳鳴——或者「海的聲音」——形成了自我防衛、「真實的救贖」,讓我得從徑道亡。
深海是寧靜的意象。
〈有病的聲音〉最後這樣:
如果我能把肢體堅硬地折曲,是不是就能夠深藏在這原始的裂縫之間,讓紅色的水把我一層層覆沒,一圈圈環抱。直到五官的線條和四肢都融入這片溫暖的海。甚麼也不會聽見,讓海的沉寂把這把有病的聲音孤獨死。(註17)
深海之所以寧靜,是因為無光與孤寂。
回看〈普魯斯特時刻〉,裡面提到「憂鬱情緒」,(註18)讓我想到福柯(Michel Foucault)在《瘋癲與文明》(Folie et Déraison)裡對於憂鬱(melancholia)的一個比喻:「ta們 [憂鬱患者] 認為自己是玻璃之器(vessels of glass),為免自身破碎而躲避行人。」(註19)正如書中的「我」們,被城市的聲音與憤怒相迫,迫進玻璃之器:不可擺脫城市,至少也要隔絕噪音——不介意看到人來人往,但不要受到「無意義的嘶叫」干擾——「我」們退入窩殼如蝸牛——緩慢,書寫,抽離,無光與孤寂,全都是憂鬱的表徵。
說起「嘶叫」,我又想到〈普魯斯特時刻〉裡有這樣一句:
這些巨大而可怕的城市噪音,磨人心志,令生活充滿無奈的疲憊感。但,這些聲音也是香港生命力的表現,代表了這個城市永不歇息的活力與不輕易放棄的意志力,更是所有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的集體吶喊。(註20)
吶喊有激昂,有絕望。如果按「但」(轉折)、「更」(遞進)的句式理解,「吶喊」理應是相當正面的,不過,前面已經有了「無意義的嘶叫」;再者,「吶喊」總不免滲著魯迅的身影;再再者,還有使我為之渾身一震的「旋渦」,全都有途經憂鬱而導向吶喊的路徑……
關於「耳窩」,〈一種脫序的紀事〉說窩是窩穴、是「心靈藏匿的洞穴」;(註21)〈後記〉說耳朵「窩藏了很多私密、深刻的經驗,像家」。(註22)在我看來,耳窩=耳→窩。箭頭是逃逸的路線:我不想聽了,像耳機有形無形的音源線,通向作為比喻的寧靜海。
「窩」,就是將自己對摺的場所。
V.海螺
這篇隨想要在哪裡結束呢?我想,可以在讀完的地方結束——「作者簡介」之前是編者〈後記〉。〈後記〉說明「耳窩」某程度上可視為「耳蝸」的修正/偏差。本文II寫到:「在讀完整本書之後回想起來,它在我的腦海裡只是一些概念:耳蝸、瑪德蓮……」這兩個「概念」,取自本書的最頭(序一)和最後(後記)。這一節(V,也是總結)題為「海螺」,就是從這兩個「概念」漂浮/浮想而來:
1.耳蝸,形狀像旋渦(III);Cochlea,拉丁文裡是蝸牛殼(IV)的意思,蝸牛殼形狀像海螺。
2.瑪德蓮,形狀像貝殼,通過海(或者IV的寧靜海),抵達海螺。
我想說的是波蘭詩人賀伯特(Zbigniew Herbert)的一首散文詩〈海螺〉:
在我父母臥房的鏡前躺著一粉紅色的海螺。我常躡足走近,突然地將其貼在我的耳旁。我想出其不意,抓到它並不嗚嗚然單調地思念著海的時候。雖然我當時還小,我卻已懂得,即使我們深愛一人,有時我們也會忘記。(註23)
即使我們深愛某地,有時我們還是會不想聽到。
當我合上書本,我發現自己身處東鐵線非靜音車廂,戴著耳機都能感受到車廂電視在播新聞——螺旋形的不幸。我一點都沒打算把貼在耳旁的耳機摘下。我無聊地用手指捲著音源線,幻想我可以沿著它,旋轉地走到窩的最底、海螺最深,在那裡,除了海那遙遠的聲音外,甚麼也不會聽見。
Zbigniew Herbert
註1:胡晴舫:〈普魯斯特時刻〉,陳子謙編:《耳窩》(香港:水煮魚,2023年),頁9。
註2:Marcel Proust著,李恆基等譯:《追憶似水年華》(台北:聯經,1992年),頁7。「kinétoscope」,筆者所加。
註3:同上註,頁45。「je tressaillis」,法文原文,筆者所加;「瑪德蓮」,原文作「瑪德萊娜」。
註4:Roland Barthes, Camera Lucida: Reflections on Photography. Translated by Richard Howard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81), 43-46.
註5:張淳焰:〈中大校巴〉,《耳窩》,頁61。
註6:王木木:〈赤裸〉,《耳窩》,頁145。
註7:同上註,頁143。
註8:同上註,頁147。
註9:黃子桐:〈巨響〉,《耳窩》,頁176-180。
註10:同上註,頁181。
註11:何映宜:〈一種脫序的紀事:豢養窩內,考掘聲音〉,《耳窩》,頁10。
註12:蔡彩璇:〈炮〉,《耳窩》,頁85。
註13:余沛峰:〈葬語〉,《耳窩》,頁101-102。
註14:傅家宏:〈蝙蝠〉,《耳窩》,頁184。
註15:鄉世洲:〈海的聲音〉,《耳窩》,頁156。
註16:同上註,頁159。
註17:許黎琳:〈有病的聲音〉,《耳窩》,頁168。
註18:原句為:「這本書無疑地是溫暖、熟悉且帶點甜蜜的憂鬱情緒。」胡晴舫:〈普魯斯特時刻〉,《耳窩》,頁7。
註19:Michel Foucault,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 Translated by Richard Howard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8), 117.
註20:胡晴舫:〈普魯斯特時刻〉,《耳窩》,頁6-7。
註21:何映宜:〈一種脫序的紀事:豢養窩內,考掘聲音〉,《耳窩》,頁8。
註22:陳子謙:〈後記〉,《耳窩》,頁217。
註23:Zbigniew Herbert著,楊澤譯:〈海螺〉,鄭樹森主編:《當代東歐文學選》(台北:允晨文化,1989年),頁328。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1
「她靜靜坐著,懸著頸,如有巨斧隨時可能落下,在如此的美好裡。」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古代一種把人掛著或倒掛在半空中的刑法,叫做「懸吊」。在〈日正當中〉,懸在頭頂上的是憂鬱(症)化身「正午惡魔」。即便無風無浪,也成了靜待未知的磨難到訪的時刻,猶如頭頂上懸著,隨時劈下的那把巨斧。
對於不被「正午惡魔」纏身的人,那把高懸的巨斧,便是死亡的陰影。
書的第一篇〈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口袋裡裝滿石頭」自沉的故事起頭,搬出沉重的石頭,給全書定了調。與之呼應的最後一篇〈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從偶像自殺身亡寫起,最終讓老去的文青吐出「他們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收束,以重若千斤的勉勵結尾,呼應沉重的頭篇。
然而,作者由始至終並沒有慷慨點亮希望。無論有沒有被「正午惡魔」纏身,《文青之死》唱的是感傷的中年抒情歌,副歌唱的是逐漸老去的人生越走越沉重,好像人人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終無可避免石化著下沉。
石頭、沉船、暮色……在諸篇迴旋,構成沉重的基調。開篇「在口袋裡裝滿石頭」的出場,早就預示了其後篇章一路石化的趨向。
「……她支著頸子,感覺自己如一艘擱淺的船,停泊在荒廢的小漁港,或沉於湛藍如寶石的大海,無限細的日常無限深的人生,一點一滴滲入,船身日益沉重,在無人知曉的海面,突然不可挽救地下沉……」(日正當中〉,158)
〈暮色將至〉林桑目睹患癌的阿君走向盡頭而無能為力,〈天竺鼠〉和〈靜到突然〉面臨婚姻關係的瓶頸、破裂,〈文青之死〉在現實生活的磨難下哀悼逝去的美好。即便在難得有美好結局的〈約會〉,讓一段錯過的愛情得以圓滿,但卻已是遲暮之年。
這些遭遇宛如生路上一路裝進口袋裡的石頭。路的盡頭,便是死亡。在路上,死亡的陰影是把懸在半空的斧,立於下方的人只能靜靜的看著,等著。途經父母、伴侶的病老與死別的陰影,照見自己的孤獨和死亡。
「走開,走開。她隱隱約約看到父親在揮手,那是要她離開的意思。父親懷裡的母親在哭,哭得如此戲劇。她往後退了幾步,平凡貪看戲劇的人,一旦來到宛如戲劇的人生,才驚覺戲劇竟是凝煉了那麼多不可勝受的現實。她聽出來,那是一種死別的哭,與父母死別的擁抱,如同每個要進手術房的癌症病人,恐懼身體一打開來裡頭已經蔓延而回天乏術。」(〈日正當中〉,161)
九篇當中死去的人不多,活著的人不怎麼開心,不止一篇出現(〈日正當中〉、〈約會〉)擁有「爛胃」的小說人物,那是「對人生消化不良」的疾病的隱喻。小說中的人物活了下來,但被切除的胃部組織再也不會長出來了,帶著殘缺存活。
2
對抗沉重,渴望超脫現實的貧乏是人類本能的需求。被生活種種壓得喘不過氣的蘇菲不止一次幻想跳脫當下的生活處境。但總是無力改變現狀,絕望不已。
「是的,變魔術,從現實生活逃逸,決心之外,能有一點魔術就更好了。」
她做過很多幻想:離家出走,辭職走人,行方不明,但這都是幻想,從來沒有真正做到,即便有過小小逃逸,日常生活總像個磁鐵,將他們吸回軌道,工作,吃飯,洗澡,睡覺,人人需要一個家。蘇菲徹底看輕了這樣的自己。(〈天竺鼠〉,120)
作者在後記自道:「這段小說路,是嚴苛,是Slow down,是減速,是消極,然而,奇妙的是,關於小說領悟,有其命運默默生長,十年來,我多少也領受魔幻時刻,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甚而寫出了Fight這個字。」(〈時差〉,260)
上述感悟是否也體現在作者筆下,那些口袋裡裝著、胸口壓著石頭的人物身上呢?那會是點石成「輕」的過程嗎?
〈靜到突然〉有段寫及「輕」與「重」張力的文字,夾雜幻夢裡的真實,真實裡的幻夢、速度的描繪,拋甩掉現實的沉重、沉重的現實。處於離婚爭子困境的敘述者「她」重遇小學同學許耀仁,他們坐在機車穿越台北,穿梭現實與夢幻,那是近乎「可以飛」的節奏:
「許耀仁再度左轉,加速飛過台北最後綠地,馳騁盡頭抵達淡水河岸,關渡大橋和老大同一樣褪了色……她沒說話,一句話都沒說。塵埃細細,色壞形空,萬事萬物糾纏沒有盡頭。」
「她不知道許耀仁要去哪裡,也許越過淡水,轉過金山,直到基隆也不一定……」
「是的,她哪裡了解呢?這一念之間的覺悟,秒差距,光年迢遙,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
(未被命名的天體以難以解釋的角度撞擊了地球,兩者碎片拋射於太空,經過數百萬年擦撞,形成了月球。)教室裡的她如此認真,低下頭抄寫筆記,卻彷彿有誰,有誰,靠近她,堅持要她抬起頭來:
(妳看,這是阿波羅計劃從月球上帶回來的岩石標本。)難得直又平的手心裡,呈放著一片小碎石:(它裡頭含有很多和地球相同的元素。)這握有碎石的手,魯莽而不氣餒地,往她眼前直直逼近:(相信我,真的,這是真的。)(84-85)
當她張開眼睛,隻身一人面向空空蕩蕩的巷子,靜到突然。原來是夢。「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並沒有把她帶向死亡,她還睜得開眼來看這個世界,向著冷清的巷。
那個〈在幕間〉「在口袋裡裝滿」的「石」又出現了。即便在夢中,這次手握的碎石卻是真真切切。這「輕與重」的張力拉開了「現實與夢幻」的折衝。
但是,「夢與現實,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對自己的了解,或許就是一場夢與現實的折衝。」(〈靜到突然〉,73)
〈靜到突然〉的夢終究是被搖醒了,「夢與現實的折衝」卻不會停止。幻夢之輕也許是讓人換了一口氣,卻未能化解現實的沉重,但是沒了它,日子也就難以為繼。
到頭來,因存活而日積月累的重量似乎不可能消失了,它只是轉換成另一種方式存在。
〈日正當中〉陪伴患癌母親的主人翁隨著母親的恢復,也暫且擺脫了情緒的陰霾。在精神感受到極大落差的同時,她也注意到肉體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中年發福了。
「可喜母親逐漸恢復,可嘆她的體重卻減不下來。舉止臃腫,人生竟有此感,始料未及。她哀傷看著自己的身體,雖說藤蔓鏟盡,內心空空蕩蕩,重組血肉另造新船的彷彿不是自己。」(〈日正當中〉,160)
即便是虛構,作者也吝於給出輕巧的許諾,只是把那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顯現為俗世終將腐敗的肉體不斷增加的斤兩(點石成「斤」)。
「生活又吃又喝,竟要這麼多食物,重透了,她掛了滿手塑料袋,手腕上細細蛇蛇,走出市場,早晨已經過去,日正當中。」(165)
踩著重重碎石,經過層層轉化,棄了沉船,重量猶存,手袋裡提的是給予生命能量的東西(雖然吃了會拉,拉了又要吃),不是用以自沉的石子。
3
對作者自身而言,這段寫作之路「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作為一名讀者,卻是以沉甸甸的心情闔上書頁。不過,多少也領受了閱讀前後的轉化。
沉重而匱乏的現實並沒有被輕描淡寫。作者並沒有點石成「輕」,而是點石成「斤」。「輕」只是藉以對抗「沉重」的手法。幻夢以「輕」的姿態,轉化了讀者的感受。
首篇的Virginia Woolf引文提到:
「一碰到清醒的現實,我們就完了,生命無非是一場幻夢,置我們於死地的是睡夢過後的清醒,誰剝奪了我們迷夢,誰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在幕間〉)。
現實與幻夢從來不是截然對立,畢竟兩者都只是透過寫作而成形。睡夢過後的清醒不一定置我們於死地,也可以是從夢裡借來向前跨步的勇氣。就像〈靜到突然〉握在手裡的小碎石,那感覺在醒來後猶存。
文字即便再有力量,也有極限。不過,最終仍得視乎讀者怎麼去「點石」了。書中有人選擇走捷徑(自死)達到「懸解」,提早退場;有人一路走到盡頭。幻夢無以承載的,足以讓人毀於絕望之中;相反的,絕望當中也可能蘊含一絲輕聲的勉勵。
「人生點點滴滴埋藏著憂鬱的種子,只要不至於使它發芽,不至於魔豆般瞬間暴長,人生或許可走到盡頭。」(〈日正當中〉,164)
「我們先得活得夠久,才能等看生命交給我們什麼。」
人生,道阻且長。如何從「懸吊」的狀態解放出來?《文青之死》並沒有給出「懸解」(註1)的方案,只是平實地攤出「天刑之,安可解?」(註2)的生命處境。
註1:出自《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哀樂的情緒不能侵入心中,古時候把這叫做解除倒懸。」
註2:出自《莊子·德充符》。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這是天然加給他的刑罰,怎麼可以解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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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大疫中的H城
1.理髮店
人們逐漸取消他們的眼睛
浸泡在黑日裡的頭髮
一暝長一吋
剪吧,這厚重的夜
像第一次握住一把銀剪刀
因銳利而顫抖
於是更加慎重如修剪一顆心
卻總有人失手
剪下自己無辜的頭顱
2.電影院
轉過午夜街角
街燈融化
一座巨大的黑森林
我們退化成幼獸
張開全新的瞳孔
攀登螢火蟲的微光
高處一隻雲雀的歌聲
舒展了樹木古老的關節
一顆玻璃彈珠滑過森林音階
為了尋找,我們繼續冒險
穿上影子,信仰光——
在太陽張開黑色瞳孔前
我們笑著握緊沒有魔法的玻璃彈珠
約好要再回到這裡──
轉過午夜街角
沒有更好的黑暗值得追逐。
3.公園
封鎖線包圍鞦韆,滑梯,蹺蹺板
孩童在半空伸出手指
劃出更長的封鎖線:
除了春天和毛毛兔
一切禁止入內
4.廣場
一個年輕的樂團來到這裡
再次遺失他們的聽眾
一個說故事的人來到這裡
練習情節裡巨大的空白
幾個捧著燭光的人來到這裡
與幽靈交換黑夜
一群灰色鴿子來到這裡
與古老的黃昏密謀下一代的和平
最後一個老人來到這裡
遇見年輕的自己卻遺忘對方的語言
他咀嚼嘴裡的剩餘,緩緩吐出:「城市,
如果沒有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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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硬幣跌倒
這枚硬幣隨即又站了起來
它轉了一圈
之後抖了一抖
又倒在了街上
在它躺平之前
以及它躺平之後
這短暫的中間曾發出
「叮」「噹」的兩聲響
(我寫在這裡為了提醒你們
這微弱的呼喚)
其實它不過是一枚
由前人褲袋裡跌出的銅板
在大馬路上
打了幾個滾就消失了
它滾進下水道的暗處
壓著它腐敗的祖先們——
「通寶」、「元寶」、
「圜錢」、「刀布」
一些貝的化石 和假遊戲幣
將它高高托起
當然它也有可能卡在一張蜘蛛網上
變成一件發霉
鹹腥
被孤立的舊物
對於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場遊戲
或者是一場
魔術表演
你只需打個響指
它就停止打轉
我就必須停止
複述這個畫面
直到某一天
兩腳動物的化石
再次被發現
更先進的技術
穿過糞便和蜘蛛網
識別並且宣告
這枚硬幣
淌血的心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