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設在零點:
一枚二角硬幣甩離
中年人的指尖
——〈龜〉(公屋詩動物篇之四)
I.深水埗鴨寮街
《地納於心》(周漢輝著,台北:二〇四六,2023年)作者在對談活動「把屋邨故事說下去——香港公屋新書對談」(2023年9月23日)提到,自已生長於公屋環境,現居劏房,「很渴望回去公屋」——他形容這就像是「圓環」;並引網民對於公屋的戲言:「得公屋得天下」、「人生勝利組」(註1)。
日常生活中的行動與思考以公屋為中心,我且把這種狀態作為「公屋處境」的特徵之一,它包含前/後公屋時期對公屋的(再)憧憬,以及終於(再)如願以償的公屋時期;處境之下時間的運作方式且稱為「公屋時間」,其特點就在於「圓環」、或更準確的「環狀流逝」。
圓環就是硬幣的邊緣,螞蟻從一點出發,然後「又再回到起點,從頭上路」——這句出自〈無間道〉(劉德華、梁朝偉,林夕作詞,伍樂城作曲),「無間道」出自《涅槃經》:「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業無間。」電影一開始是劉建明和陳永仁相遇,劉買音響,單據上寫著「Date: 28/11/2002」;結尾,劉建明向陳永仁致敬,陳的墓上書「終於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陳永仁的「三年又三年」,時間在推進,只是人「又再回到起點」,是「環狀流逝」;2002年11月27日之後「上接」28日,連時間本也「從頭上路」,是「環狀凝滯」。
順帶一提,他們相遇的地方「超域音響」,位於鴨寮街。深水埗。香港劏房最多的地段之一。
II.〈密居誌〉:方格子與棺材
香港近三分之一人口住在公屋,《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就以「方格子」比喻公屋單位。方格子再分割細,就是劏房——〈密居誌〉(其一)寫到:「像你活成不完整的人/因居於這不完整的空間」。在這裡事物是不完整、不完全的:「飯香」下接「你終於拉光肚子」、「沖廁聲嵌入洗衣機」、「把紙筆換為鍋鏟」、「填表如廁做飯洗衣」⋯⋯廁身於分割而來的細小空間,自身也感到「分裂」,就有了其二的奇異幻想:「他躺在電視畫面前翻身並夢見」兩個自己,一個在看「量子論」,一個在看「宗教典籍」。常常說宗教是「魅」、現代科學是袪魅(disenchantment),但是,當「科學」被架空於日常生活很遠,何嘗不會復是「魅」?尤其是對小朋友來說,遼闊星宇所散發的大概主要是神秘的魅惑,像在〈停電剪影〉裡孩子的圖書「在手電筒下展示宇宙」、〈信〉裡的「科普童書」也有光年、星雲、核融合——而及成人,深空(deep space)所提供的,說是工餘的幻想,毋寧是與渺小的自身、分割的空間構成的反差,甚或反諷,如〈夢能〉,宏大宇宙的「熵,時間,命運」通過「計算」,與繁瑣凡俗的「按揭還款」並列一起。
〈密居誌〉其後,「他」睡,並「想像正卧於棺材」,於是「電視新聞報導」的畫面,是夢,亦恍然是他瀕死時的人生走馬燈(走是行走,但「環狀」行走,其出現只因人意識到自身的正在「流逝」),不過,在分割的空間,連走馬燈都是多重的、壓縮的、分裂的:第一個獲派「方格子」(雖然是最偏遠的),第三個「一覺醒來康復了」,其一末提到的疾病,都是如願以償的「意外,或天啟」;第二個,「年輕三十年再為生活打拼」——就是「圓環」、回到過去的「環狀凝滯」。而這些都與現實中的「他」無關:「他拒絕任何報導」,無夢,這個城市的上帝「勤於關門/而馬虎於開窗」(“When god closes a door, they opens a window” 的變體)。時光倒流、光年之外,都不存在——禁止通行的邊界(edge)很多,而路徑(path)根本沒有,所以,日子是「旋轉地走到向最底」:「面試中來回徒勞」是圓環,「忍耐日子老去」是流逝——「環狀流逝」,到最後以在此密居十年後,回憶起十年前「感恩住進新劏的房間」——「劏」是死亡、凝滯,但「新」有鮮、有未來的意味,十年後/前卻又表明這未來是過去的未來、如此這般的現在的過去——作結。
人總是身在時間,時間在此「環狀流逝」,如同硬幣邊緣行走的螞蟻。
III.幸與不幸的輪迴
〈打麻雀〉中的「牆」也是邊界(edge)的意象。公屋處境的特點在於,無論是在憧憬,或如願以償之後,邊界總是不能忽視地站在那裡。
麻雀局「恰像一截人生的時間線」。怎樣的時間線呢?一局既終,「推倒/整副麻雀,搓亂、重組/以為下一局像輪迴或復活」,這聽起來像永劫回歸(Ewige Wiederkunft)的物質前提:宇宙間物質有限,所以一切東西在衰朽之後,粒子「搓亂、重組」,組成新的待朽之物。在永劫回歸之中,時間是「環狀」的:任何可發生的事必然已經發生,且會再發生,再發生無限多次。不過,打麻雀的人不會打到多一次完全一樣的牌局——沒有無限時間,時間只能「環狀流逝」,如〈密居誌〉在「面試中來回徒勞」。面試是超越當下平靜(或困頓)的嘗試,徒勞的理由,怕是因為還是那副牌,以致於每一次的再次面試,都只是上一次的「輪迴或復活」。
〈貓〉裡寫的「太極」,不但是貓咪形體的喻依,更是一種處境:街貓「毛色黑中有白」,「流浪經年」,「才退休到你的家」,變成「白中有黑的家貓」。家貓與街貓的對倒(tête-bêche)如陰陽魚追逐互此的尾巴。在這情況之下,說到屋邨裡「無家也找不到/錢和食物」的無屋者與貓並坐,就讓我不禁聯想到六道輪迴。來到〈晴雨交界〉,馬路分割命運,在深水埗元州邨一邊的「你」看向對面,「舊樓天台上鐵皮陋屋」那個「出門乘涼」的男子,正好就是「你」的反向安放(bêcheveter),而「你」在「半輩子以前/也住在天台」,如今在公屋。作者解釋,晴雨是對於他們處境差異的增強、放大;我想到的是,晴是「水蒸發成雲」的過程、雨是「雲拋棄的雨」(王菲,林夕作詞,C.Y Kong/Adrian Chen作曲)——有一篇對談記錄寫到「周漢輝捕捉了老人在幸與不幸的輪迴中的矛盾之心」(註2),我沒注意到詩集作者在那場對談中有提到過「輪迴」這個詞,但有也好、沒有也罷,在我看來「輪迴」的印象存在得很有道理。
作者雖說「很渴望回去公屋」,但不同於「得公屋得天下」、「人生勝利組」這樣的戲語,他似乎很清楚無論回去公屋了沒有,「公屋處境」也一樣存在,只是存在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而時間依然「環狀流逝」。
IV.〈龜苓膏〉:意外,或天啟以後,燃燒
〈龜苓膏〉不屬於公屋詩系,但其中的「他」大抵也可算是個「有公屋氣質的藝術家」,像〈晴雨交界〉中的「你」,拍出了友人「說你可得獎」的相片。這類人物還存在於〈碗仔翅〉,「你活在電視台下游//執行上游的指令」;〈大地魚湯〉,「你全職創作手工藝,我終日書寫/詩篇」,「我們早已適應其他麵店中/雲吞麵乏味,省錢又堪飽足」。〈龜苓膏〉也同是這樣:「他」去吃龜苓膏,龜苓膏「或許根本沒有用龜,虛說功效/也像他參賽多敗,畫酬少得」。
後來說火(第四節起)。火是「意外」(山火與落雷),或「天啟」(燧人氏,或普羅米修斯),似乎是人類文明的Monolith(2001: A Space Odyssey)。但很遺憾,意外也好,天啟也罷,都與人的機智無關,無火之人能做的,只有等待意外或天啟;未有公屋的人,只能等待「信」。〈信〉裡面的那家人,「寄上等候/已有幾年的消息」——終於等到,於是父母「改談起未來」,大抵是「得天下」了,獲派「上水彩園邨」的公屋。
「意外,或天啟以後」,有升降機作為樓梯以外的新路徑(path),但邊界也不會因而消弭。觀看電影,我們往往留意畫面的分割——也就是所謂框框條條。〈龜苓膏〉第八節,父親身處於被多重分割的「畫面」之中:第一重是「顯示器」,第二重是「棺木」,第三重是相框,而棺木、多重分割,正是「密居」的特徵。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誰此時密居,就永遠密居。
V.孩子
梁啟智在《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中說到:
我在屋邨中學的同學,大多都和我一樣,沒有聽過什麼是TOEFL和SAT,因為根本沒想過要到美國讀大學。[…]他們不單止未來早已被限制,甚至連已被限制都不知道。[…]我要到了美國讀博士的時候才認真讀有關階級的學術文章,但階級這個概念我知道得很早:我是個屋邨小孩,兒時認識的大多數同輩人都是屋邨長大,屋、邨、是、一、個、階、級。這個認知是我人生觀的重要部分。(註3)
公屋處境像愛一樣逾越生死,由這一代的死到下一代的生也不過是同一副牌的「搓亂、重組」,於是,公屋處境不會隨人的消亡而消失,也不會隨新生而看見希望:〈停電剪影〉說,「孩子日後的孩子也在此成長」,此地此時正在停電之影之中;〈上坡,下坡〉裡「父握你的手,教你的虎口/也握有日後你兒孫的虎口」,如在說世世以擠造魚蛋為業。
Lee Edelman在No Futures: Queer Theory and the Death Drive指出,異性戀常規(heteronormativity)下線性時間的維持往往仰賴於「孩子」;孩子被賦予純真、並攜帶著「有未來」的象徵意義。不過,詩中的孩子們似乎將繼續盤桓,如此,線性時間被輮以為輪,世代依然走向未來,但不是走向有未來的未來。
VI.浪擲:公屋時代
〈飛掠〉的末段,作者寫到:「去年他隨眾人走上夜街,面對/全副武裝的一方,移近外婆的家時/片刻想起那些孩子。」在此,「公屋處境」在一下飛掠之間成了整個城市的隱喻,然後有了〈龜〉的「出發流亡/多人在機場給阻截」、「作家」的「時間設在零點」。
「作家」大概也能算是個「有公屋氣質的藝術家」,詩的第六節說「諸多錯失的浪擲/包圍一次命中」,「命中」的意思是「作家」成功「出發流亡」,成了「飛行中構思飄泊的龜」,成就「一本為文犯禁的小說」——「末了幾多喪生,得一個誕生」(〈結〉,麥浚龍、薛凱琪,林夕、周耀輝作詞,王雙駿作曲)。不過,詩的一開頭似乎就否定——樂觀點說是質疑了「誕生」——「時間設在零點」,讓人想到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時間零(Time Zero)——時間零書寫裡面,所有正負數都無關緊要。「一枚二角硬幣甩離\中年人的指尖」,不正是硬幣擲出而是正是反懸而未決的意思?到詩的最後,「但此刻皆未可知/時間設在另一零點」,所以二至八節的一切全都發生在硬幣「飛掠」的那一刻——時間零;二至八節的一切全是「浪擲」,「命中」並不存在(或者,至少還未存在——如果足夠樂觀的話也可以這樣說吧),逃逸路徑完全虛構(上面已經說了,這裡的路徑本來就是太少);擲出的力度夠不上逃逸速度(escape velocity),不能飛往「星空」,只能反覆(再)「升空」,於是就如〈渡謠〉的「波動」,甲板的「顛簸」、「蜿蜒蛇行」可以代替「公車」,不可以「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只是把平順無棱的「圓環」環狀修正成一枚二角硬幣的波浪環狀。
〈渡謠〉的「渡」,是到彼岸的渡,而不是「波羅揭諦」(意思上也是「到彼岸」)的渡。前一個「渡」,是白天渡後,晚上還要回來。
那擲出的一枚二角硬幣,如一個願望向池底下沉,沉澱成〈上坡,下坡〉:
事過境遷,改火景變(「鑽燧改火」的火、「火聲像風」的火、「意外,或天啟以後」的火),天真的「上坡也下坡」裡加入了一個因為滄桑而猶疑、或歷變而沉思的逗號——「上坡,也下坡」。而童稚時已在這裡的青楊街,一路從過去延伸到現在,上坡下坡。
「上坡」是「我擁有的」,如「意外,或天啟」,「都是僥倖」;下坡像「我失去的」一樣「都是人生」(〈關於我愛你〉)——如同《4拍4家族》(2023)裡的「落—上—落落上上」,是結他指法的口訣,是遠足登高的路程,也是高低起迭但同時又來回徒勞的一生。(註4)
關於愛這個城市,「地納於心」,但「你擁抱的,並不總是也擁抱你」(〈關於我愛你〉,張懸唱、詞、曲)。「環狀流逝」的不只是公屋時間,「來回徒勞」(多鬱悶呢,連續四個陽平)的公屋處境也可能不只是「三分之一的香港」。
註釋:
1.nowhere飛地:〈梁啟智 x 周漢輝:那些香港公屋的故事與詩〉,YouTube連結(2023年11月3日瀏覽)。
2.陳諾霖:〈有些地方,你離開了才會書寫—梁啟智X周漢輝對談香港公屋新書〉,網址(2023年11月5日瀏覽)。
3. 梁啟智:〈在公屋長大〉,《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台北:春山出版,2023年)。頓號作注重號用,注重號筆者所加。
4. 雙雙:〈上坡,下坡〉賞析(每天為你讀一首詩,2023年11月6日),網址1;網址2。文字略經修改;「鑽燧改火」來自《論語.陽貨》,「火聲像風」來自〈上坡,下坡〉,「意外,或天啟以後」來自〈龜苓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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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克羅埃西亞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古城著名的老噴泉歐諾弗里歐噴泉(Onofrio Fountain)旁坐著吃冰淇淋,貪看各國觀光客。突然,噴泉旁的民宅三樓,一扇綠色的窗戶被強而有力的嘶吼撞開,大家的視線都往上拋,看見一位白髮老嫗,揮舞手勢,對著噴泉周圍的遊客大罵。她的聲音穿透力強,時光、戰亂、年歲都是砂紙,把喉嚨磨成沙啞利器,透過謾罵把憤怒往噴泉古蹟傾倒,半小時尖叫獨白,毫無冷場,簡直演技派。
身旁幾個德國觀光客,拿起相機拍攝老嫗,惹來老嫗指著他們痛罵。一位德國人說:「要是有口譯就好了。」
老嫗究竟是厭惡觀光?喚雞罵犬?穢語狂瀾?或者只是單純訴說苦苦身世?不懂當地語言的訪客全然不知。此時若真有口譯傳達,臆測想像可停止,窗戶獨白就有脈絡了。
這幾年我在柏林擔任口譯,遇見了各個領域的知名人士,傳達語意之時,也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在柏林第一次當口譯,就是柏林影展這種大場面。當時柏林影展透過譯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把李昂、龍應台、莫言翻譯成德文的譯者)找到了我,說正在尋找住在柏林的中英口譯,我馬上前往應徵。順利得到工作之後,我收到翻譯對象的名單,竟然是蘇慧倫。
當年,蘇慧倫與高捷,與導演陳芯宜帶著《流浪神狗人》來參展,我負責每次電影放映之後的觀眾對談口譯。在台灣一年十個月的軍旅歲月,我反覆聽著蘇慧倫的音樂,尤其是《戀戀真言》這張低調的專輯,真實的樂器、誠摯的唱腔,給了我熬過當兵歲月的勇氣。因為翻譯工作,蘇慧倫竟然就站在我眼前。在影展當口譯不只是考驗語言能力,面對台下幾百位各國觀眾,譯者絕對不能怯場,勇氣要飽。口譯必須抓取笑點、重點、語氣,忠實雙向翻譯,確保溝通不堵塞。此外,譯者還必須有辦法聽懂不同國籍的人所說的英文,各種腔調都要能理解。
這首次的柏林口譯經驗讓我發現,雖然沒受過專業的口譯訓練,但我的戲劇背景此時派上用場,我不怕觀眾,我熱愛電影,這樣的大場面,我不會腿軟。也因為擔任口譯,我有機會親口對蘇慧倫說:「謝謝妳的音樂。」
口譯者必須擁有快速筆記能力,啟動短期記憶,甚至抓取講者的語氣。接下來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影展擔任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來參展,觀眾對談、記者會、聯訪會上,我都是現場口譯。上場前,只要有機會,我都希望能與導演、演員們話家常,短短幾分鐘,說路途道天氣,我就能盡力抓取講者的口音、語調、用字,這對現場口譯有很大的幫助。也就在這短暫的閒聊問候裡,我聽見了許多。
侯孝賢友善,時差兇猛,行程緊湊,他依然親和。他拒絕充滿空洞致詞的飯局,對尋常小人物充滿興趣,再乾涸的場合,說到電影,眼神就大川奔流。他在柏林影展開講,對著台下影迷講了九十分鐘,我用掉兩本筆記本,順利完成口譯任務。我坐在他身旁,偷偷凝視他,或許是劇場的聚光燈,或者根本是侯孝賢本人,我確定,他發著光。這位對我成長影響深遠的導演,竟然,坐在我身邊,把語言託付給我。他說:「我還想拍電影,一定要拍。」
王全安的《白鹿原》入選競賽單元,但來柏林影展之前,硬是被官方剪去許多重要鏡頭。要是他執意帶完整的版本前來參賽,接下來在中國就別想拍片了。藝術家雖然不得不妥協,但他在面對各國媒體聯訪時,針對劉曉波、艾未未、中國電檢制度等議題,全都直言不諱,他要創作的自由。我在他身旁翻譯,目睹到北方漢子的直爽清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口譯工作是影展記者會即席口譯。我坐在密閉口譯箱裡,透過耳機聽電影人與記者的話語,同時必須對著麥克風分秒無差進行口譯。口譯箱裡空氣不佳,立即翻譯的壓力讓空氣更混濁,汗奔髮燒舌燥腿曲,進一次口譯箱,老五歲。
但,此事真的神奇。五月天的石頭、范曉萱、趙又廷、李烈,都曾透過耳機來我的耳朵敲門,彈著唱著演著。此刻,他們坐在記者會上,耳朵上的耳機竟然傳來我的翻譯。我們的聲音,互相拜訪彼此的耳朵。
這幾年,我這口譯員還遇過李崗、侯季然、鄭有傑、張榮吉、張榕容、權聆、魏德聖、賈樟柯、楊雅喆、許肇任、黃裕翔等,都是熱情的人,不狂不妄,都有點傻,所以拍好電影。因為翻譯,我確認,黃裕翔的正面能量是真的,楊雅喆的反骨是真的,鄭有傑的反抗是真的。這些溢出電影銀幕之外的真實,我都忠實翻譯。
在影展的口譯經驗,打開了幾道門,我開始接不同領域的口譯。中學時代物理化學從沒及格過的我,竟然接下了化學工廠的口譯工作。我來到了德國東邊工業小城洛伊那(Leuna),進入充滿銀色管線的化學工業區,在大型化學過濾罐前,對著一群中國化學家翻譯化學名詞。對經濟、保險毫無涉獵的我,在知名的德國保險公司裡擔任會議口譯,主題是我一竅不通的「歐盟清償能力處理標準」。對工程、鐵道簡直無知的我,擔任德國高速鐵路的口譯。還有,我這位台灣來的口譯,竟然在漢諾威車展上,擔任中國駐德大使的中英口譯。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口譯經驗,則是擔任當時剛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中國建築師王澍的口譯。他與妻子陸文宇在柏林推出大型建築裝置作品「瓦劇場」(Tile Theater),以在中國被拋棄的瓦片為主要媒材,創造了一個開放自由的對話平台,富含對權力政治的反動。他堅持建築必須符合可持續性,被中國急速現代化所拋棄的「老垃圾」,都成為他建築的寶物。因為口譯,我得以親近聆聽,建築師充滿中國文人的哲學思考,厭惡此刻中國大量採用的快速建築邏輯,重視回收。建築,就是他的反叛。
因為口譯,我跨過了專業、政治領域,進入了許多密境,坐在大師旁,學習了好多好多好多。其實,我也遇過傲慢、自大、淺薄。無妨,狂妄之人,都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真正的大師,哪需要吠叫來得到注視。每次口譯,我都聽到了,許多難得的真相。
我的柏林履歷,多加一筆:我口譯過狂妄、謙虛、叛逆、自由。真相當然不只一面,但我慶幸,我曾以口譯,逼近真相。
*本文摘自《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增訂新版)》,獲健行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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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流侵略水流,每次月升
殺死水流割斷水流
向著一隅永久地,挖一勺
搗爛的鷹嘴豆泥
涸竭後淚就禿在土裡,被鐵絲網圈養
牛群仰頭,像一個個縮起脖頸的
彌賽亞——聖墓教堂燃點
轟然殘瓦
脊椎骨滿地盛放
水流逼問血液的時間
即使綻裂鏽跡,白布
扎緊屍體
像絕望一樣多的灰,掩蓋
死亡數字在市中心
氾濫(大哥在拍掌)
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在海裡早早死去,浮起
身體——尚在呼吸的身體
脫離被挾持的少女
或嬰孩
他的祖父剛從奧斯威辛出來
堅定地要他
當種族的逃兵
帶上鮮花,帶上歌,帶上約旦河,帶上橄欖油
帶上透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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