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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馬(下)

袁子桓
怨去吹簫 狂來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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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後日子如舊,小馬每個星期有一晚來過夜。在我喝威士忌的半夜,她按響門鈴,背著背囊,帶同木馬,露出同樣大笑的表情來到,然後在隔天清晨消失無蹤。日子不定,可以是一星期中的任何一天,但前後至少隔開三夜。每次來到她都有不同形象,髮型梳理、衣飾配搭和化妝風格均有所變化。她說看不慣一樣的自己。有時她會問我那個形象好看,我說不出來。說每個都好看時,她會佯裝生氣。我問她背囊裡裝了甚麼,她說秘密。每次她都帶來很多問題,最近經歷的遭遇,一直埋藏心底的疑惑,甚至是人生的意義。我用經驗和閱讀所得解答,她會睜眼望著我細聽,誠懇如安靜的斑馬。我告訴她何謂酒神精神,他人為何是地獄,人所擁有的潛意識和無意識。她總是半懂不懂地聆聽,卻忽然跳脫問起不相關的問題,如男女能否當朋友,男人是否都貪新忘舊,能不能接受女朋友露長腿和塗鮮艷的指甲。我無法聰明地解答這類問題,往往只能扯往大道理去講。我知道點頭的她未解開心中疑惑,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好蠢,三十多年所學彷彿都一無所用。有時我質疑自己過去的生命是否活得明白。

    逐漸每個夜晚我都期待小馬到來。我變得讀不進書,聽不進音樂,甚至工作時都會幻想她夜晚來到的情景。這段期間我的製品強差人意。到她來了,我卻發覺自己的話越來越少,竟不懂怎麼回答她的問題,只會點頭附和,聽她訴說自己的想法。

    星期四的夜晚,我喝威士忌加冰,嘗試麻醉自己的情緒。樓下傳來門鈴聲,我奔下樓梯,開燈,拉起工作室大門。燈光喚起滿室的木絮,飄浮空中。我看到木絮中凌亂的小馬。她眼角印黑,含著淚水,嘴角浮腫瘀青。身體顫抖,手肘一暈暈傷口如泥暗朱,又不時抽搐。

    發生甚麼事!我說。

    她抱了過來,連背囊差點將我撞到。她把我拴得很緊。我輕輕環抱她,說怎麼了。她在抽泣,我的胸前濕了一塊,微涼。

    她洗過澡,穿我的背心和短褲出來,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往口裡灌,低頭時沒嚥下的酒從裂開的嘴角滲出。她坐下抹嘴角,說他很斯文體貼,會一早起床煮早餐給我吃。可我就不能偷偷溜走了。我告訴他我要走,他馬上變了樣,將早餐潑到我手肘,用叉刺我,打我,禁錮了我大半天,又哭又鬧才肯讓我走。我馬上來找你。

    我和你去報警,我說。

    不用了,那很麻煩,我以前試過了。她說,他打我罵我,其實是他的脆弱,他是個可憐人。

    我滿腔妒忌和惱火,罵你怎麼這麼不自愛!

    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她組織一會後說,小學時我成績很好,升中學也讀第一級的學校。爸媽管我很嚴,我一直只懂得聽教聽話。直到中一暑假的夜晚,表哥帶我遊夜船河,吃牛肉,喝可樂。他們喝得有些迷糊,我一個人走到船頭。夜晚的海好黑,都看不到前方,天上倒是有些星星。周圍傳來一陣陣海浪聲,呼轟地往我們的遊艇撞來,撞得艇一直搖擺。我忽然看到海底有些光亮,探頭時艇搖晃,腳一滑,我整個人掉進海裡。我不曉游水,濕透的衣服黏得我好緊好重。我不斷拍水,大聲尖叫。我擔心海底有鯊魚會來吃我,我好怕,喝了好多咸水。可就是無人來救我。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全身無力,沉了下去。就在藍黑海中,我望到海底浮著一個巨大無比的月亮,散發柔和亮光。月亮大得我看不到邊界,只看到最遠微彎的軌跡。它的光亮卻照不清深海,唯獨映出一片深藍。黑暗的海底世界,此刻彷彿只有我和這座月亮。我凝視它,它照亮我。我正慢慢向它沉落。臨近我看到它光滑的輪廓,沒有岩坑和沙石。我快將落下,光中忽然出現千萬隻馬,透著月光,向我奔來,連成一條光柱將我推往海面。

    我浮起後,親戚把我拉回遊艇上。

    自此以後,我好像變了,經常坐不定,讀書時會看見月亮,老師寫字的黑板好像海洋。我開始拍拖、做愛、化妝、染髮、逃學、喝酒、吸煙……我從不上癮,上癮好無聊。我試過不做安全措施,想體會當年媽媽意外懷上我的感受。我再無法過以往的生活,我覺得人生苦短,生命好脆弱,我要趁活著做所有的事。爸媽打我罵我,我都沒變。他們怪責自己管不好女兒,信錯了表哥,說不應放任我跟他去遊船河。他們不相信我的經歷,只說是他們害了我。他們好蠢。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說。我想說甚麼,心裡很介懷,卻說不出話。

    抱住我,她說。

    我環抱她。

    多謝你相信我。

    那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條藍鯨。身體厚實和沉重,於深海慢游,擦過身旁宕大無邊的月亮。我聽到〈月亮奏鳴曲〉。月亮湧出光絮,如幼魚群將我旋轉包圍,護送我浮上海面。我的身體變得輕盈。我用盡全力衝出海面,彈起,凌空於夜色之中。我深吸一口氣,合口,頭頂噴出高高的水柱。水珠分散,在滿天星光下閃爍不絕。

    隔天清晨小馬沒有離去。我睜眼,看見她坐在貝殻椅,捧著書讀。她察覺我醒了,側過頭露齒而笑。她背著窗光,顏色淡白,好夢幻。

    我坐起來,說你在讀甚麼書。

    張愛玲,她說,我喜歡這篇〈封鎖〉。

    女作家嗎,你待會介紹給我。我說,你沒有走。

    我沒有走,她笑,說你今天可以不工作嗎,陪我去玩。去九龍好嗎?

    她化了厚妝,塗口紅,遮掩嘴上的瘀青,可仍有些浮腫、歪斜。長髮偏分,垂下貼著面頰。她戴上蝴蝶形太陽眼鏡,挽皮手袋,說怎麼樣,沒看出來嗎?我說沒有。

    我很少離開港島,甚至很少離開上環。她問我想去哪兒玩,我說隨她喜歡。她帶我到商場亂逛,每舖每店巡掃。我隨在她身後,附和她對商品的評價。她對每一件都感興趣,可沒買任何東西。我說買給她,她拒絕。她對周圍的人評頭品足,說女人在地鐵化妝很難看,香港人嘈吵沒禮貌,城市人只看重錢。我只懂得唯唯諾諾,以往的聰明才智都消失不見。

    你有點木訥,她笑說。

    我開始冒汗,從額角滑到下巴。一到戶外更大汗淋漓。

    她拿紙巾幫我擦拭。

    今晚你要陪我去一個特別的地方,她說。

    當然好。

    午飯後小馬很疲累,臉容蔫了,她帶我到電影中心的寇比力克書店。她一個人離開去廁所,很久才回來。回來時精神好多了,重新抹了鮮艷的口紅。我叫她介紹張愛玲的小說給我看。

    她說,你不是不相信故事嗎?

    我說,想跟你多些話題。

    她微笑,拿了一本給我。我們在咖啡店休息,她跟我分享過去的情史。我心不在焉,有時望穿她的臉,看店外人來人往。
    夜晚我們吃過晚飯,喝過酒,將近十點,小馬領我乘車到鑽石山。我們穿過蒲崗村道公園,人跡稀少,有老人在長椅乘涼。小馬識途地前行,毫不猶豫,我緊隨她的步伐。燈光漸遠,剩月光輕柔灑落,映出矇矓的路。我們走上山路,踩著短小的青草。耳邊響著昆蟲求偶的叫聲,涼風颼颼順山吹落。這裡位處飛鵝山西側,眼前是廣闊的屏風山,無樹木山石,唯獨一片平坦斜昇的青青草原,夜色裡呈現成墨綠色。四野無人,小馬張開手,仰頭旋轉,長髮給風揚起。她深深呼一口氣,感歎了一聲。我走過去,抱著她,吻她的唇。她半推開我,說我不是帶你來幹這種事。

    她打開手袋,從裡邊摸出一個玻璃瓶,開口用圓木緊塞。我在她旁邊,看瓶裡透明,空無一物。

    空瓶子?我問。

    你仔細留意。

    她讓我幫她拿手袋,雙手按緊玻璃瓶,傾側,連環搖動十多下,停止。我看見玻璃瓶裡漸漸發亮,出現數不盡的光點,如銀河星空,在瓶裡上下浮動。瓶裡星點漸多,瓶子也越發光亮。光點變得濃稠,聚攏成圓型。光照亮小馬的側臉,她對著我笑,手中彷彿捧著深海的圓月。

    這是甚麼?我目瞪口呆。

    我叫它作小馬粉,她說,我要打開瓶蓋了。

    她拔開木塞,光點從瓶口飄出來,在夜空中浮遊。落到草地上,如火焰喚醒了草叢睡眠的光,眼前整片的屏風草被陸續升起光點,形成無數光塵在空中懸浮,交錯,隨風漫舞。我伸手在空中劃動,捲起光塵如旋渦。我吸一口氣,光塵飛進我的鼻腔,但覺身軀煥發,如颯爽的電流在體內閃爍。我將光塵從口中吹出來,翻到空中繚繞。我望著光塵中的小馬,她扭過身向我露齒而笑,光塵在她被風吹亂的長髮間亂飛。

    很美對吧,她大叫,彷彿光塵會隔斷聲音。

    很美麗!我也大叫。

    聲音在山頭環迴。

    我查過今天吹東南風,她說,我知道所有小馬粉都會落到這裡。

    究竟甚麼是小馬粉?我問。

    她沒回答,仰頭大叫,我要升上大學!我要一輩子都幸福!

    她笑著對我說,你也許個願吧!

    我心劇跳,想說和小馬相愛,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

    她見我沉默,問你覺得我能升上大學嗎?我這輩子會幸福嗎?

    我不知道,我擔心你的成績,我說,我會照顧好你和給你幸福,我真的會。

    她微笑,說不準你這麼輕易就許下承諾。你想知道我怎麼發現小馬粉嗎?

    我點頭。

    光仍在漫山飄舞,我們籠罩其中。小馬說,那已經是好幾年前了,男朋友騎摩托車載我上飛鵝山。他是個飛仔,賣白粉,喜歡扮有型,騎車時死命加油。那時我覺得他好有型,真是瞎了。那晚他在山路奔馳,天下過雨,路還有點濕滑。就在上頭的轉彎處,車軚打滑,將他和我拋了出去。我跌到草地,在斜坡打滾好多圈,給個大草叢抵住了。我竟沒有大傷,只是手肘肩膀好疼痛。我坐起來,脫去頭盔,看摩托車在下坡翻滾。我本想站起來離開,奇妙的事卻發生了。摩托滾過的地方,經山風一吹,居然昇起了光塵,然後順著草披不住蔓延,很快整片山坡覆蓋在光塵裡。簡直美得人目眩神迷,望著漫山遍野的光塵,我覺得連傷口都不痛了。我好迷幻,許了好多願望,希望自己這輩子都會幸福,都會快樂。我知道這些光塵會祝福我,會帶給我好運。我不知它們是甚麼,是我發現的,就叫它們作小馬粉。帶給人願望的小馬粉。

    那時我聽到身後不斷響起我的名字。小馬,你在哪裡?小馬!意馬!你回答我啊!男朋友在呼喊。那聲音近乎哭泣,有很多悲傷。他大叫,對不起呀!是我害了你!你快回來!你不要死!我愛你!你回答我呀!我坐在草叢裡一直沒有出去,想不到那個酷酷的男人,居然會為我這麼傷心。他彷彿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他,我心目中的那個他。我坐著聽,直到他聲音沙啞,發出破聲,漸漸聲嘶力竭。山那頭傳來的回音好空洞。我能感受到他真的愛上了我,而就在那刻,我內心對他的感覺消失了,我不再喜歡他了。

    說完小馬微笑,拿玻璃瓶在空中橫掃,揮手將光塵撥進玻璃瓶,然後塞上。

    隔天清晨,小馬走了。我在想下星期她那一天會來,便看到貝殻椅上放著那隻木馬。我拿起木馬,看到了字條。我有預感,她不會再回來了。我沒有她的任何聯絡方法,沒有電話,沒有臉書,沒有電郵,甚麼都沒有。就算有,又有何用?我渾身顫抖,眼睛痛得流下眼淚。

    八月二十九,我雕刻第三十隻木馬。我的生活逐漸回復正軌,客人投訴桌椅質量,我都重新打造。那彷彿一場夢,一個過去會冷嘲熱諷的虛妄故事。我時常懷疑,小馬究竟是否真的存在,真的曾活在我的生命之中。這座城市太精彩,輕易能將一個人遺忘。可我仍眷戀小馬,仍記得和相信她所告訴我的一切。

    雕刻時我會回想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當我雕刻的馬漸多,像雷達,會招徠其他馬群。每到深夜,會有披著月光的馬群來到。它們穿牆而入,團團包圍住我,身軀飄散輕浮的小馬粉。

    我吸入光塵,彷彿就變成了馬,走進馬群,不住噴氣、踼腳、擺尾,發出雜亂的生命氣息。

    我很想承認這些披著月光的馬都是虛假的,可此刻我真的很需要很需要它們陪伴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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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全世界都在阻止你講出
    一個有效的笑話,但放心
    冷場本身也是可笑的,而且
    怎能期望每個人的笑點一樣?
    不是講笑/想笑很難,
    而是我們都在尋找笑點的中途
    成為了笑話的一個角色。

    【願我們笑點相同】笑話一側

    小克
    漫畫+填詞人,著有《偽科學鑑證》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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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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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力保護我們吸進的每一口氣───林生祥訪問

      字花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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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庄》要說空氣污染的問題,但一味的控訴對藝術來說沒有意義,林生祥和鍾永豐寫的很多是受空污影響的居民的故事。

        訪問及整理:何杏園、查映嵐

        攝影:梁健邦

        訪問當天,林生祥看起來有點累。

        那是他在港的第二天,而前一天他已經一口氣接受了五個訪問。這次他特地從台灣來香港兩天,為十月中「台灣月」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的活動和演出做訪問。這次演出表演的曲目主要來自《圍庄》────生祥樂隊去年推出的雙唱片概念專輯。

        只要把《圍庄》從頭到尾聽過一遍,便會自然而然地驚嘆唱片中繁複卻又渾然天成的編曲和龐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到了演出現場便更為一發不可收拾。

        《圍庄》的力量也許有一部分來自它的難度。林生祥在多個訪問中都強調過這個概念雙大碟的意念源於Pink Floyd在1979年推出的《The Wall》大碟:「大學時我聽到《The Wall》,那時便已很喜歡。但到了幾年前,我才又想到原來我這個夢想還未達成,於是便開始計劃做一張雙唱片。」林生祥常跟朋友形容音樂好像建築,要做出好的音樂必須要有良好的結構。對於如此重視結構的人來說,要構築概念雙唱片,背後必須要有龐大而穩固的組件,才能撐得住整整兩張唱片。為了使唱片結構不會垮掉,又想令聽眾聽下去時不會覺得無聊,林生祥刻意加入了兩個元素--龐克和北管。

        從林生祥以前的作品已知道,他向來關心傳統音樂,例如客家山歌和八音,這次他又加進了北管:嗩吶擔當了好幾首曲的引子部分,壓軸作〈風入松〉改編自北管傳統詞牌,並由嗩吶主奏。傳統的樂器與很硬朗的龐克風格碰撞起來竟有意想不到的和諧效果,正如在生祥口中,它們彷彿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的:「我在創作《圍庄》時,很早就決定要插電,因為那主題跟工業有關,所以鼓便要進來。後來我又想加上北管,於是嗩吶便又進來了。」音樂上的精彩結合卻又無奈地正好指涉了台灣(曾經)建造了五輕、六輕的地區的狀況--傳統生活習慣和信仰在區民生活的那一邊,而工業與污染也猝不及防地滲透了他們的日常。

        《圍庄》的另一部分力量,大概來自它所包含的故事。鍾永豐在2014年4月已把所有的歌詞完成,但在他完成歌詞那刻,生祥尚未有做雙唱片的念頭。歌詞是到後來才一直修改和擴展,發展至雙唱片的規模。在這嚴密的建築物內,鍾永豐修建了一間間充滿故事的房間。

        《圍庄》要說空氣污染的問題,但一味的控訴對藝術來說沒有意義,林生祥和鍾永豐寫的很多是受空污影響居民的故事。〈拜請保生大帝〉記的是反五輕主將李玉坤和後勁居民全力反五輕的強而有力的原因:請示神明時,連擲六次聖筊都得到同一答案,就是要反對;〈出,不走〉記的是台西鄉的陳財能先生,因得到因肝硬化逝世的兒子報夢,跟他說:「阿爸走,阿爸緊走」,所以他和妻子便改裝了貨車,住了進去,從此過著漂泊無定的生活,為的就是聽兒子的話,避開令家族中的人都得了肝病的污染小鄉。鍾永豐甚至在〈南風〉改編了猶太詩人Rose Ausländer的詩Mein Schlüssel:「我个鎖匙變暮痼/願要轉去尋屋/海風北上 敲門/佢一身酸臭/田丘徵收做大路/隻隻鎖頭生鹵/我个鎖匙難確定」,以屋和鎖匙連接村民與詩人的悲慘遭遇,以空氣污染帶來的侵蝕和破壞,對照猶太詩人的無家可歸。

        《圍庄》這張專輯出版以後廣受肯定,台灣樂評人馬世芳形容為「一張偉大的專輯,它示範了台灣土產的搖滾樂可以玩到怎樣的高度,走得多遠。」林生祥卻說:「大概以後也不會再做雙唱片了,因為實在太太太辛苦了,並不只是對我而言,而是所有樂手同樣精力耗盡。」

        (二)

        村上春樹在《爵士群像》中寫道,Dexter Gordon 用次中音色士風奏出的聲音令他「清楚地聞到爵士樂的硝煙味」。聽著《圍庄》,那憤怒的喊聲、戰鬥的架勢,同樣令人想起槍管前端的硝煙味道。除了插電樂器和林生祥在快歌中的粗獷唱腔,《圍庄》亦召喚了多年前《菊花夜行軍》裡的嗩吶助陣,成為專輯中強烈生猛感的重要來源。

        今年春天,生祥樂隊在台灣舉辦了《菊花夜行軍》十五週年紀念演唱會。十五年前,林生祥的樂隊不叫「生祥」叫「交工」,《菊花夜行軍》是他們的第二張專輯,當中用上客家山歌的元素,又引入嗩呐、月琴等傳統樂器,撞擊成鮮活的客語在地搖滾。

        林生祥二十年來的創作拍檔鍾永豐曾寫下散文〈歌手林生祥〉,裡面提到他當年勸說林生祥加入反水庫運動時說道:「現在我們需要你來為運動造一顆文化原子彈。」1999年的《我等就來唱山歌》和2001年的《菊花夜行軍》,就是這顆「文化原子彈」。當時是台灣少數抗議樂隊的交工,甚至憑《菊花夜行軍》,拿下了金曲獎最佳樂隊,將偏鄉美濃的抗爭,帶到台灣流行曲的聽眾群面前。

        如果說校園民歌源於青年反抗西方文化霸權、尋找身份認同的衝動,那它的沒落則反映了後浪們更為基進也更多元的文化覺醒,以及在國民黨政府治下被壓抑的本土回返。林生祥正是在這樣的時代開始音樂創作

        這個造原子彈的故事,要從90年代初講起。那時林生祥還是大學生,因為喜歡音樂,所以孜孜地吸收各類型音樂,包括西方搖滾樂、台灣正興盛的新台語歌。他就讀的淡江大學是台灣現代民歌運動中一個重要場景:著名的校園民歌運動催生者李雙澤正是畢業於此。1976年,李雙澤在淡江大學的西洋民謠演唱會中質問其他演唱者「唱洋歌有甚麼滋味」,然後據說砸碎了可樂瓶,在台上唱起閩南歌謠、《國父紀念歌》等,最後拋下一句:「我們應該唱自己的歌!」便拂袖而去。

        這事在台灣藝文界引發熱烈討論,後來被稱為「淡江事件」或「可口可樂事件」。宏觀地看,此後席捲台灣各地大學校園的民歌運動,是70年代中華民國步向與美國斷交這個時代背景的產物。林生祥屬於聽著校園民歌成長的一代,到了他上大學的九十年代初,陳明章、黑名單、陳昇、朱約信、伍佰等名字正掀起一片叫做「新台語歌」的風暴。與林生祥同代的評論人張鐵志在《聲音與憤怒》的序言中寫道:「那些音樂,體現了一個被時代壓抑已久的深層吶喊。而我們的青春在那些吶喊中燃燒。」

        如果說校園民歌源於青年反抗西方文化霸權、尋找身份認同的衝動,那它的沒落則反映了後浪們更為基進也更多元的文化覺醒,以及在國民黨政府治下被壓抑的本土回返。林生祥正是在這樣的時代開始音樂創作,他和同學組成「觀子音樂坑」,最初寫國語歌,多關於大學所在的淡水。1993年的暑假,林生祥回老家時,用母語客家話寫了一首歌,關於他媽媽的生活:「速度很快,一下就寫完了。」他這樣回憶。「那時就驚覺到,原來用自己的母語來思考、寫歌,可以這麼流暢。用國語的話,我要一直想一直想,但母語不用轉換,『啪』一聲直接就出來了。母語創作對我來說最自然,唱歌也是最自然。」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歌,這一年、在故鄉美濃,林生祥開始觸摸到「自己的歌」的形狀。

        也是在1993年,美濃的鄉民組織了台灣歷史上第一次反水庫遊行,隊伍在高雄縣政府前大喊口號,要求縣長簽名反對興建美濃水庫。林生祥同情反水庫運動,就和同學辦了一場售票的音樂發表會,把收入全部捐給反水庫運動,因而認識運動主將之一鍾永豐,但他形容自己這時在運動中參與不深,只是有時回美濃會找這些鄉親亂聊而已。

        大學畢業後,林生祥雖然意識到自己不適合城市,但還沒有回鄉的打算,而是住在淡水一個叫瓦窯坑的地方,一個「很偏僻的山谷,再進去就沒有路了」。在淡水的時期,他和觀子音樂坑的成員繼續創作混合福佬話、北京話、客家話的歌曲,又舉辦客家莊巡迴演唱會,在1997和1998年發表專輯《過莊尋聊》和《遊蕩美麗島》,產量算是不俗。「但那時寫完《遊盪美麗島》,就進入創作的低潮。住在淡水也不知道寫甚麼,對這個社會沒甚麼想像力、沒有甚麼觀察,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社會。」林生祥憶述。

        同年,行政院長蕭萬長宣布美濃水庫將在一年內動工,反水庫運動形勢急轉直下,鍾永豐三番四次來到淡水找林生祥,希望說服他回鄉做運動音樂。林生祥對此記憶猶新,感嘆道:「永豐搞運動真的很有天份。其他人多數都是灰頭土臉的,只有他會說,『美濃的運動正精彩,很好玩,要不要回來玩?』」就這樣,林生祥決定回美濃,鍾永豐也真的帶著他到處「玩」。「那時好像當永豐的助理、跟班一樣,跟著他到處跑,跟人聊天。那段日子很有趣,見到各式各樣的人,不管是政治人物,或者是市井小民,各種人的臉孔、談話方式都不同」。

        從他回鄉到現在,十八年過去了,林生祥也繞了一圈,造出《圍庄》,這張自交工時代之後最緊密結合議題的專輯。

        由鍾永豐作詞、再丟給林生祥譜曲的創作模式也在此時確立了。他們多年來遇到的生動小人物,轉化成生祥歌裡的阿成、阿芬、阿欽、秀貞、仙人,也化為他們創作中源源不絕的養份。兩個人的合作從交工樂隊到生祥樂隊,從《我等就來唱山歌》到《圍庄》,即將踏入第二十年。「我們兩個加起來才是比較完整的 singer-songwriter。」

        原本困於淡水偏遠山谷的林生祥,回鄉後又找到走下去的方法。餘者皆是後話了。

        從他回鄉到現在,十八年過去了,林生祥也繞了一圈,造出《圍庄》,這張自交工時代之後最緊密結合議題的專輯。這些年來,交工樂隊常被引用為文化介入社會運動的經典案例,如今林生祥又怎樣看音樂在運動中的位置?據他觀察,台灣社會運動近年有專業化的傾向,在組織上分工更細,能對議題做到更紮實的研究。音樂人對議題的認識,多數遠遠不如運動組織者專業。「音樂人在運動現場比較像是一個觸媒的角色。在現場如果大家都是喊口號、講知識面的東西,其實很無聊,所以如果有支持這些運動的歌手出現,對於現場的氣氛、節奏會比較好。」

        訪問結束時,我們跟林生祥說起〈我等就來唱山歌〉。這首歌描述美濃鄉民在第一次反水庫遊行中的一個片段。當時遊行隊伍分乘巴士從高雄北上,前往台北的立法院請願,進入台北後,帶隊的鍾秀梅(鍾永豐妹妹)發現鄉親們正對著台北的高樓發愣,於是立即拿起擴音器用客語大喊:「鄉親,大馬路走端正,鎮暴警察這麼多,不用怕!就當作自家的子弟。立法院這麼尷尬,沒關係,就當作自家的三合院。來!我們就來唱山歌,好不好?」

        這一喊,鼓動了鄉民的士氣。當天,兩百多名美濃鄉民頭綁白布條,手執油紙傘,在立法院前高聲吶喊「反水庫,救美濃!」兩星期後,立法院通過凍結美濃水庫預算一年。

        林生祥說:「我們做這個事情,最原始的原因就是從這個故事來的。」

        近年台灣南部反空氣污染的抗議愈演愈烈,官員們一邊道歉,一邊加緊擴張區內石化工業,令當地居民憤怒不已。《圍庄》站在受呼吸道問題困擾的居民那邊,林生祥為無數的無聲者喊出「石化廠的煙囪管/點著香 點著香/它們拜天 眾神耳聾/它們拜地 農作反種/它們拜人 身體叛變/它們拜水 魚產失蹤」。音樂的槍管對準石化工業,在這條戰線上,但願《圍庄》一如十八年前的山歌,成為催生奇蹟的要素。

        透光


        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詩兩首

        謝旭昇
        台灣新竹人。著有詩集《長河》(後話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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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短暫獲取麻木,我短暫
          不煩惱意義,但想你。

          散步

          我把海浪收在秋天
          在秋天裸露的骨架上
          海浪冰冷地刮搔著
          發出我的聲音,從身體
          出發,豹的斑紋和陰影,我的
          瞳仁落下在果核落下之處
          我的皮膚和夜一起深了
          ──你還不睡嗎,你在為窗外
          為那片荒野喚醒什麼,為那些騷動
          起什麼名字?
          步伐還要前進,路那麼長
          伐倒前一刻的自己,路那麼長
          所有意義還要埋沒
          我從牆邊,拭起灰塵
          我從牆邊、灰塵從身上再剝落,剝落
          將豹的血管切開
          吃牠的身體吃牠的骨;
          吐出神經纖維和眼球
          我短暫獲取麻木,我短暫
          不煩惱意義,但想你。

          十二月

          我不會將明信片在現場寄出。
          什麼是現場。什麼是明信片。
          現場就一直在那而這是我想說的包含信件中
          任何文字都是消極的抵抗
          一旦翻明,就積極了起來:
          一個非週末的假日。
          混凝土疊在窗外
          不知要疊到哪去
          天空坐在我們身上
          倒也非常乾脆
          你記得雪嗎
          污髒的雪
          我們在雪夜下走了一陣
          我也在這走了一陣
          總之就是走,不是別的。
          有沒有想過上半身其實是多餘的?
          身子稍微向前傾。抬頭。抬很深的那種,後頸肉
          曲疊在一起會誘人想要挪用意象的那種──
          有沒有看到連接腿股的細長軀幹伸入雲漠?
          前傾的身子是一段垂露的盲腸。
          這時候就很好懂了,關於矛盾:
          一個非週末的假日。
          我將水煮沸,水氣上升又不復見但就一直在那
          做點事情
          和你無關的
          和我無關的
          我又在這走了一陣